《红楼梦》中刘姥姥剧照
《红楼梦》中最讨喜之人物首推“刘姥姥”，因为她算是最先出现的甘草型小人物，随着小说的流传，至今“刘姥姥进大观园”典故已然是家喻户晓，某些教科书中也曾收录过这段文字。可是又有谁能想像得到“刘姥姥”这善于打科插诨的小丑人物，竟而是作者心目中必杀之而后快的的国仇家恨坏角色？其实“刘”字依照《尚书、盘庚》“重我民无尽刘”的用法，“刘”应当作“杀”字解释，此处据《尚书孔氏传》云：“刘，杀也。”至于“姥姥”一词，原始的手抄本中有时候书写成“ 嫽”字，这不是抄写笔误，是作者故意留给读者的真实证据，因为“姥”与“嫽”字形虽异，意思则同，都是外祖母之称谓。故意写成“嫽”字的用意是在引发人们往“獠”字上去做想像空间。据《新唐书、褚遂良传》云“何不扑杀此獠”，应该就是作者创作“刘姥姥”的角色的用心。
按《新唐书、褚遂良传》云：“遂良因致笏殿阶，叩头流血曰：还陛下此笏，丐归田里。帝大怒，命引出。武氏从幄后呼曰：何不扑杀此獠？”于是长久以来“何不扑杀此獠”便成了必杀之而后快的成语，所以刘姥姥根本就是“杀獠獠”三字。刘姥姥为《红楼梦》所描写的第一个人，第一件事，可见其人非同小可，绝不是“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那么地卑微。
红楼梦的写作方法其实也算粗糙，只是先立一个主题，然后以大量经典文句翻成白话糁杂到小说情节当中，藉著其中的共同字眼，可以固化此一主题，为的就是唯恐 “孤证不立”。故尔后文作者就广泛引用经文中包含有清初的天命、天聪、崇德年号，以及胡、戎等字眼的句子来固化题纲重点，都在接续的第六回句解中细加阐释。在描述过清兵入关后，又在第二次姥姥来访时安排她逛大观园，那时作者是以盗、匪、贼、寇等字眼来作表意了。
刘姥姥是丑角吗？
一提起这位刘姥姥，眼前就看到一个村气十足的老嬷嬷插了满头的花朵，喝得酩酊大醉，层出不穷的闹笑话；她的确做过大观园中点缀繁华的一个有趣动物。
若问到刘姥姥的来历么？说句“绕脖子”的话吧；北京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的父亲王成的父亲，曾认识过南京王熙凤小姐的父亲的父亲。这位小京官王老头儿贪慕那位大京官王老太爷的权势，曾藉著“同衙门”的机缘而拉扯著联过宗。隔了两代之后，北京王家的人是住在乡下的穷庄稼人狗儿，而南京王家的人住在北京城里的却是高门大户贾府的太太王夫人和少奶奶王凤姐。如今这穷狗儿的丈母娘刘姥姥忽然想追溯过去的这种“本家”关系而再去向他们攀援，真是“明月行中天，蝼蚁向之揖”，其中的距离该有多遥远呀！
然而我们的作者却偏要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把这位刘姥姥拉进大观园去大大地出一回风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王熙凤说的是事实。只可怜这位七十五岁的老太婆为了女婿之穷困难熬，不得不“舍出老脸”到城里去“闯闯运气”，因此她就必须要一层一层地跨过高门坎儿。关于这，只有作者看得最清楚。说也奇怪，居然就被她攀登到金陵宝塔第十三层的金顶上贾母的身边，试看她第一次进荣国府是怎样闯过若干层的关口…。
带了板儿到了荣府的大门石狮子旁边，先蹲在角门前等著，然后觑便挨上去向那些挺胸凸肚指手画脚的大爷们问了纳福，然后才说出‘我是找太太陪房周大爷的’。
别人说，‘你到远远的墙角下等著去吧’；其实周瑞早到江南去了。若非有那么一位年老的告诉了她，怎么会知道周瑞娘子住在后街上？还不定要傻等到哪天呢！
到了后街，亏了她机灵，她拉住了一个小哥儿，说了好话，才把她带到周家门口。
从前狗儿为周瑞在乡下与人争买土地曾出过力，于是周瑞家的说：‘自己方便，与人方便’；－－不错，是先要自己方便了，然后再与人方便的啊－－竟慨允了带她去见凤姐儿。但须先派人去打听摆饭的时间，才可以决定进去不进。
进到府里了，被安插在凤姐住宅的侧厅，等著。周大娘必须先去恳求平儿的批准。
她被叫进去了，到东边屋里先谒见平儿。谁曾见过这么高贵的丫鬟呀？几乎弄错了人，把平儿当凤姐，叫出“姑奶奶”来。
等吧！等到中午时分了。小丫头子一阵乱跑，听着外面一二十个妇人衣裙悉率之声：是“奶奶下来了”；别人那边在端饭上来，自己在这边提着一颗心。
好容易周大娘向她招了手儿。只得冒着险一步一步向那边“蹭”过去。进到屋里了：凤姐低着头拨火炉里的灰－－知道贵人正在想什么呀？谁敢哼一声气儿呢？她抬头看见了，刘姥姥赶快拜倒在脚下。
怎么开得出口哟？－－又碰上许多媳妇管事来回事。幸亏平儿给打发散了。刚刚鼓著勇气要说话，先涨红了脸。不巧贾蓉又来了，那情境又是怎么一回事呀？真不把人急！
好容易这位小爷走了，自己想说的话也算好好歹歹地说了出来了。凤姐偏又说什么‘大有大的难处’！总算结论还不坏：‘太太给丫头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不嫌少就拿去使著吧！’阿弥陀佛！‘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腰还壮！’心里 一高兴，什么话都蹦出来了。
像这种情景是刘姥姥一个人的经验吗？这是千千万万泥中的蚂蚁向着天中的明月 进发的路程啊！
刘姥姥到了贾府主要的表演是少见多怪老露憨相。“……身子便似在云端里一般 ，满屋中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姥姥此时点头咂嘴念佛而已”。大观园中的人们欣赏她这一点，刘姥姥之成为丑角的形象也就在这点上，不可不举些实例－－
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锣筛面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见堂屋 中柱子上挂著一个匣子，底下悬著一个秤铊般之物，却不住的晃……陡听得当的一声，又如金钟铜磬一般，倒吓了一跳；展眼又是一连八九下。（这是她初看见自鸣钟）
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 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多了。’（她和大家吃螃蟹的时候）
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来……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说道：‘这叉巴子比我们那里铁掀还沉，那里拿的动？’（她在用象牙筷子的时候）
刘姥姥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个。’……凤姐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那里夹得起来？ ……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没有个响声就没有了！’ （吃鸽蛋）
鸳鸯笑道：‘酒吃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头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住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天家和树林子做街坊 ……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断乎不是杨木，一定是黄松的！’（见了黄杨木套杯）
‘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牠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那笼子里的黑老鸹子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见了八哥）
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啊呀！这里还有大庙呢！’说著，便爬下叩头。……我们那里这个庙最多……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大殿”四个字？’（她和众人走过大观园中的牌坊）
便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 。’……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痛。细瞧了一眼，原来是一幅画儿。（她走进怡红院）
这许多小故事中是有一种核心意义的。我们看到这乡下老如此地处处外行，可笑，才会更意识到贾府之处处豪贵，奢侈。人间原有着如此悬殊的生活境界。穷人偶然到了富人家中，便一切莫名其妙，制造出这许多笑料。其实宝玉偶然到乡下去看见纺车也照样不认识，碰了那位乡下姑娘的钉子，两种不同的社会又不相隶属的人物偶然一接触，就爆发出这种奇特的火花来。
那么刘姥姥该是一个大傻瓜了？却又不这么简单。作者一入手就说她是一个“久经世故的老寡妇”。看她初次见到贾母，会立刻想出一种奇特的称呼；她说：‘请老寿星安！’这多么巧妙而恰当！此后与贾母的许多对话又是多么得体！鸳鸯和凤姐设计调笑她，她果然在筵席上说出：‘老刘，老刘，其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引得全场狂笑；但事后她却对凤姐和鸳鸯说；‘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
原来她有意与凤姐配合“哄老太太开个心儿”，心里却是雪亮的。倒是那笑她为“百兽率舞”的林黛玉才浅薄呢。刘姥姥为贾母和众姊妹讲乡下故事，什么下雪天一个女孩子抽柴草，什么九十多岁老奶奶抱孩子等等故事，完全为了迎合宝玉贾母诸人的好奇心理，一味顺口胡诌，多么聪明？从来没有到过的环境，从来没有见过的人物，初一接触，就能懂得别人对她自己的需要以及自己对人应有的尺度，多么机警？若不是她善于逢场作戏，见庙烧香，怎能博得贾府老幼尊卑都欢天喜地，个个人希望她再来？怎么能做到临行时人人送礼，满载而归？
按照身分与性格分析，刘姥姥应该是出身于小市民，她必是先有过都市生活的磨炼，然后才到乡间去依靠女婿的。假如她真是一个从未出过乡村的老农妇，就绝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机智，也根本无此胆量到那天堂乐园的贾府去探险。她所谓到城里去“闯运气”“丢老脸”是多少有些估计的。不过刘姥姥绝不是一个油嘴滑舌的骗子，也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正相反，她是知恩善报见义勇为的热心人。二进荣国府的时候，王熙凤要她为自己女儿巧姐取个名字，说要靠靠老人家的福，这是先安排下将来荣府溃败巧姐被卖出去投靠了她的故事。到那时候，只有一个刘姥姥是有肝胆有办法的；到那时候，刘姥姥就一点也不滑稽了。
在中国的小说、弹词和民间故事中，常有各种老妇人典型之提出。她们之中的正派人物，就以丰富的经验，广博的知识，充任著一般家庭和亲戚邻里间的生活指导员或人事纠纷的排解者。另一种，就是以巧言令色，奔走豪门，为人帮闲拉纤，助虐营私，成为人所鄙视的“三姑六婆”。这两种人物，刘姥姥自然不是走街坊说是非的“老虔婆”，她的本质是属于前一种的。乡居而穷苦的老妇人进城去求亲戚而露出些穷相、傻相，本是普通的事。“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所以成为人们口头上最流行的典型故事，这固然是因为作者把刘姥姥的形象描写得太活泼逼真，淋漓尽致；实际上却因为刘姥姥其人其事也的确不平凡。
她是以取得人同情的动机，运用了出人一等的智慧，表演出轻松愉快的姿态，而获得胜利的。这样，她的故事才成为一种奇蹟，值得称道。如其不然，她一进贾府就哭穷诉苦，也许别人会当她一个老乞婆打发她走路；倘或是她太表现出愤慨不平，那又会变成“贫富斗争史”的一页了。刘姥姥这人物之成功，就祇在于本质与形象的矛盾。她是内心蕴藏着沉重的使命，艰苦的心情而来的；来了之后自必须一方面战战兢兢进行争取；而另一方面却必须随机应变，敷衍环境。她哪里是什么滑稽逗笑的人物？她不过偶然闯上了一个陌生的舞台，遇到了一群喜欢看热闹戏的观众，这才被人强制化装，临时做了一回票友罢了。
中国文学史上的丑角之涵义是广泛的。我以为可以分成四种类型：第一是粗鲁热情而可爱的丑角，如张飞，鲁智深，李逵等人；像是“草包”，却并不愚蠢。第二是聪明佻达而可敬的丑角，如淳于，东方朔，济颠僧等人；他们游戏人间，讽刺社会，所谓滑稽角色。第三是愚弱低能而可怜的丑角，如蒋干，猪八戒以及武大郎一类的人，所谓“蠢才”；他们以失败者的形象使人笑，而实际上是令人悲悯。第四是昏愦贪残得可恨，或是邪恶奸巧得可鄙的丑角；一般小说戏剧中的昏君，贪官，土豪，以及许多卑劣下流的“小人之尤”，都属于这一类，如桃花扇中的阮大铖，平剧中的严嵩，汤勤等；他们以种种丑态令人笑，但笑的底面是深恶痛绝。第一第二两类是喜剧性的；第三第四两类是悲剧性的；刘姥姥应当属于哪一类呢？她似乎粗直，却绝不鲁莽；似乎无知，却绝不低能；也颇有心机，但不邪佞；她是以第一种的形象表现，而又富有第二种的意趣。就实质上说，她不过是一个冒充的丑角而已。
刘姥姥在〈红楼梦〉故事主题中不重要；就是没有了这个人，对于整部故事的发展并不生什么影响。但由于作者对她写作的成功，使这位老婆婆也成了中国近二百年来的一个名人。作者之故意提出这样一个人物来是专为了增加笑料吗？在荣甯府中随意选派一两个人充任丑角是很容易的事。专为了安排日后打救巧姐吗？那不必如此费事铺张，也不需要这样一种滑稽姿态。我以为这是由于作者要故意在 自己主题中各种人物之外创造一个另一世界的象征人物。宝玉在大观园中住着，常觉得狭窄、空虚；作者的笔也感到总写着金门绣户惨绿愁红小天地的厌倦。他自己流落风尘，尝尽贫困无援之苦，深知一切小人物之哀愁；于是就把这刘姥姥引进大观园中，使她作为贾府的一面镜子，使读者从刘姥姥的眼中看到了贾府之豪贵，奢侈，种种饱暖无聊，却不自知，自惭，倒反以寻人开心；同时，在这里表现了乡下人之窘苦、洁白与忠诚热心。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作者单使一个刘姥姥来和贾母以及这一系列的太太奶奶们作个正面的对照。这老婆婆的个性，风格，地位，与红楼梦中贾母以外的几位老婆婆如薛姨妈，尤老娘，李婶娘，赖大妈妈，宝玉奶妈，李老嬷嬷，自然也完全异调。红楼梦中那么多的女性几乎无不归于悲剧的结局，只有刘姥姥是一个例外；连那多福多寿的老太君贾母的下场也比不上她。作者何其对于这一位窘苦老婆婆这样地偏爱呢？仅仅以此一个喜剧性的角色用来反衬出全部大悲剧的阴惨，这个乡下老太婆的重量也就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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