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
吉弟吓得面色煞白。嘴发乾,也没有眼泪。他已经把全国冠军之望的促织斗士弄死了。
母亲骂他,「你简直拉下了十辈子的债!你该死呀!父亲一回来,你等着吧!」
吉弟的脸死白死白的。後来,他突然哭泣起来,跑出了家去。
到了吃饭的时候,吉弟还没有回来,父亲怒不可遏,说吉弟回来之後非痛打他一顿不行,父亲以为他一定藏了起来,不敢回家,心想他饿了一定会回来的。
到了夜里十点钟,吉弟还没有踪影,父亲的愤怒一变而成了焦虑,於是打着灯笼出去找,到了半夜,发现吉弟的尸首躺在一个井底上。
把孩子弄出来一看,显然是没了气息,头上有一块大伤,前额上有一块破的地方,鲜血还往外渗呢,井倒是很浅,不过浑身已经浸湿。抬回家去,换上了乾衣裳,縳上伤口.停放在床上,幸而心还在跳,父母认为是不幸中之大幸。他一动不动,只是由微弱的气息上看出来他还活着,震伤显然是很重,吉弟一整天没有恢复知觉,始终是不死不活的。黄昏的时候,听见他喃喃自语说:「我把那个促织冠军弄死了──那个黑脖子,那个黑脖子!」
第二天,吉弟能喝下点儿汤,可是和平时大不相同了。他好像失去了魂魄。父母他都认不出来。姐姐听说家里出了事,也回来看他。他也认不出姐姐来,一位老医师说,他吓得太利害,吃药病也好不了。吉弟唯一的整句话就是,「我弄死它了!」
父亲见吉弟至少还活者,觉得总有好的希望,同时想起还有四天的限,非再捉个促织不行。心里想,如再捉个好促织给吉弟一看,也许把吉弟的病治好。不管怎麽样吧,老坟地里总是有很多的促织。他睡得很轻,在黎明的时候,他听见屋里有促织的叫声。於是起床下地,跟着声音找到厨房,看见一个小促织高高在墙上呢。
说来奇怪,他正站着看,心里想,那麽个小促织,恐怕也没有什麽用处,可是叫声却那麽大,那个小促织高叫了三声,竟跳到他的袖子上,好像求人捉住他一样。
成村长捉住了他,慢慢观看。那个小促织的脖子长,翅膀上有一朵梅花花纹,也许是个善战的促织,可是长的却那麽小,他不敢把那麽小的促织送去见县太爷。
成村长的邻家有一个小夥子,他的促织是本村里最好的一个,把全村里的促织都咬败了。他曾打算高价出卖,但始终还没有买主儿,他就把那个促织拿到成村长家来,打算卖给成村长。
成村长提说赛比一下,小夥子看了一下那个小促织,捂着嘴笑起来。两个促织放在一个笼子里,成村长觉得有点怪丢脸,打算不比了。小夥子执意要见个高低,好显一显自己那个促织的威风,成村长以为自己的促织那麽小,即便咬死了,咬瘸了腿,也算不了什麽损失,也就答应斗一斗。两个促织现在在一个盆子里面对面立着。小的立着一动不动,大促织张动两个大牙,怒目而视,好像急待一战,小夥子用促织探子扫动促织的须,小促织稳立不动。又扫动了几次,突然间,小促织一跳,向敌方攻去。於是两个促织之间,大战开始,霎时间,小促织摇了摇尾巴,扬起了长须,猛力一跳,大牙咬进了对方的脖子。小夥子连忙提起了笼子,使两个促织停战,好搭救自己那个促织的性命。小促织昂起了头,得意扬扬的叫起来。
成村长非常喜欢,也非常惊讶。正在高兴自己有这麽个宝贝促织的当儿,没提防一个大公鸡随着家里人一齐过来,向那个小促织啄去。小促织一跳跳跑了,大公鸡在後面追,眼看就要被大公鸡啄住。成村长以为这一来小促织可完了。忽然看见大公鸡把头连着摇摆了几下子,仔细一看,才看见小促织已经稳稳当当落在公鸡的冠子上,弄得大公鸡很狼狈。大家一见,又惊又喜。
现在村长对小捉织的战斗力有了把握,决定拿去见县令,并且回明这件事情的经过。县令无法明白,非常怀疑,要试一试小促织的能力。结果,小促织把县衙门里收集的所有的促织全战败了,县令又拿来和一个公鸡试了试。小促织又使用他独有的战略,跳到公鸡的冠子上,看见的人无不吃惊。县令对本县的这个选手非常满意,放在铜纱笼子里,给府尹送了去。那是七月里最末的一天,县令派人骑马送去的。
成村长在家里等着,心里抱着希望。心想一个促织引起了孩子一埸病,说不定另一个促织也许能把孩子的病治好呢。後来听说那个小促织真成了本省的选手,他的希望也随之大起来。不过,要听到全国促织比赛的结果,大概还要一个月。
母亲一听见小促织和大公鸡交战的策略,他说:「呦,这不正像小吉弟当年跳到老师背上从背後打老师的办法一样吗?」
吉弟受了震伤还没有好。睡的时候居多。母亲只好用汤勺灌下东西去喂他。前几天他的肌肉抽搐,出的汗很多。医师又看了看,听了病的徵候,他说吉弟是吓破了胆子,内脏颠倒了阴阳。三魂七魄都走了。得长期治疗,元气才能慢慢恢复。
三天以後,病又发作了一阵子。有一天,神智似乎比平常清醒些。那是七月最後的那一天。母亲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向母亲说,「我战胜了!」说着还微微一笑。两眼望着,只是茫然无神。
「你说你怎麽了?」
「我战胜了。」
「战胜了什麽呀?」
「我也不知道。我一定要『战胜的』」他似是说胡话。
後来魂魄又没有了,一直昏睡了半个月。
在八月十八那天天刚亮,母亲听见吉弟喊,「妈,我饿了。」
这是吉弟有病以来第一次喊妈。做妈的从床上一跳而起,叫醒了文夫,一同过去看儿子。
「妈,我饿了。」
「宝贝儿子你可好了!」母亲用衣裳的边缘擦眼泪。
父亲问,「现在觉得怎麽样?」
「爸爸,我觉得很好。」
「你已经睡了很多日子了。」
「是吗?多少日子呀?」
「大概有二十天。你简直把我们吓坏了。」
「怎麽会那麽多日子呢?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并不是有心弄伤那个促织。我原打算再给您捉住的。」吉弟的声音和平日一样,提到弄了促织,就和说前一天的事情一样。
父亲说;「别担心了,吉弟。你生病的时候,我又捉着一个更好的促织。虽然小,但是斗得好。县太爷收下之後就送去交给了府尹。我听说那个小促织百战百胜呢。」
「那麽您饶恕我了吗?」
「那当然。不用再发愁了,好孩子。那个勇敢善战的小促织也许是全国的冠军呢,现在放心养病吧,不久就可以起床的。」
全家都很快乐。吉弟的饭量很大,只是老说大腿疼。
母亲说:「这倒奇怪。」
「妈,我觉得好像跑了跳了几百里地一样。」
母亲给吉弟揉腿,吉弟不住说大腿发僵。
过了一天,吉弟能起床走几步。第三天,他已经好了,和爸爸妈妈晚饭後在灯旁坐着,一边剥栗子吃。
吉弟偶然说,「这很像我在宫里吃的栗子。」
「在那儿?」
吉弟说,「在皇宫里。」他不知这话父母听来多麽吃惊。
「你大概做梦了吧。」
「妈,我没做梦。我是在皇宫里来着。现在我还都记得。贵妇们都穿着红衣裳,蓝衣裳,戴着金首饰,我刚一从金笼子里出来就看见的。」
「你梦的时候儿做梦了吧?」
「不是做梦,是真的。妈,您相信我的话,我的确是在宫里来着。」
「你看见什麽了?」
「有些长胡子的人,有一个人,我想一定是皇上。他们都是去看我。我一心想爸爸,我自己说我一定要赢。他们把我一散出笼子,我就看见一个大家伙。他的须很长,我心里害怕,一到战斗开始,我的胆子又大起来,一夜一夜的过,我不断的战斗,一心只想,为了爸爸,我非战胜不可。最後一夜,我碰见了一个红头,看来就怕人。可是我不怕,我走过去,他一向我扑来,我跳开了。我的姿势优美,轻巧儆觉。我撕他的尾巴,咬下了他一条前腿。他狂怒起来,张开大牙去咬我。我心想完了,可是我又咬了他。他大惊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我看见他眼里流出血来。我往他背上一跳,结果了他的性命。」
吉弟说得那麽逼真,父母静静的听,知道他是描写梦里看见的情景,都说的是老实话。
父亲问:「那麽你已经得了全国的冠军了?」
「我想是。我是一心一意的想得冠军的。爸爸,我当时一心想着您。」
父母也不知道孩子的故事可信不可信。他们知道孩子并不是说谎。等等看吧。
成村长的小促织是装在金笼子里送到京城去的,到京城的时候,正是比赛的前一天。府尹拿那麽小的促织进与王爷,的确是冒着很大的危险。小促织若是斗得好,当然很好,若是战败,府尹难免被讥为老朽昏庸。府尹想到这里,不由怕得发颤。州官用三千字写就了一封信,详细叙述小促织杰出寻常之处,既谦虚,又夸耀,与小促织一同呈献的。
王爷看完了那封长信说:「我这位朋友简直是发胡涂了。」
王爷夫人说:「何不试一试呢?」
小促织非常勇敢,具有超越一般促织的战斗力量。大家一看,小促织放在盆里,与别的省分进来的促织武士战场相见,竟会毫无恐惧之意。
第一夜,小促织战败了比自己大两倍的一个促织,这个有梅花翅膀的促织就被看做了神虫,成了宫廷中人人口头的话料。
周了好几夜,小促织每战必胜。他以敏捷矫健战胜了敌手,人人都看得出来。别的促织既不能胜他,他就以轻捷的攻击咬住对方身上,然後以精确的跳跃,向对方致命的一咬。其精巧准确,几乎令人难以置信。
由八月十四到八月十九,比赛举行了五天,最後一夜,小促织夺得了冠军。第二天早晨,那个百战百胜的小促织竟尔无影无踪了。失去了。
这件新闻传到吉弟的家乡,父亲哭泣起来,又欢喜不已。於是穿上最讲究的衣裳,带着吉弟去见县太爷,吉弟补了县里的廪生,每月有俸禄。
吉弟家的运气因此好转。後来吉弟进了太学。他不好意思再提小时的事,连斗促织也不再看一眼。他不忍再看。
後来吉弟做了翰林,父母老年很享福。成村长成了荣耀富贵的祖父,对於儿子的故事,说来津津有味,故事一次比一次说得好。在故事的结局,成老先生总是说,「尽孝之道很多。人必须心肠好。天地间的神灵总是保佑孝顺父母的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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