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罗锦: “童话中的一地书”节选

作者:遇罗锦 发表:2010-04-03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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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罗锦当年在直达德国的列车上

A.

外星人:

那在中国的最后的一夜,我下定决心不再回国了____哪怕给人擦厕所,哪怕当清洁工为生,我也要立住脚.我没想过发财或找有钱人再婚,连一闪的念头都没有.钱够生活就行了,那就是很好的日子.我爱老咪兔,我一旦立住脚,定把他尽快接出来.

初中我只学过三年俄文,还当过俄语课代表.但长时间所学非所用,颠沛流离的生活,几乎全忘光了.英文德文连字母都没学过.说话我就四十岁.要说梦,就只一个:象普普通通的人那样,和老咪兔在德国生活.我不愿他太担心,这决心只用一句表达就再也没多说.他不置可否,只说:”大狗,能回来就回来”,便再无二话.为了出国前的安宁,我不可能和他去商议,因为对德国,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决心如此之大,还因为我深知,一生的出国机会,也唯有这一次.德文版<冬天的童话>出版人小松鼠,是印尼华侨.他在BO市不仅开了一家中国饭店,一家杂货店,还新开了家出版社,以此书打头阵.我在国内因<春天的童话>和”反精神污染”受报刊批判,被迫在家停职反省,工资也停发,不知今后如何生活,正在骂海中游泳,洋人却一个个找上门来,要翻译<冬>和<春>,我乐得有如见到救生圈.而能邀请我出国的,不是法国人,不是日本人,不是英国人,不是芬兰人,却只有小松鼠先生这一位.

我要出版<一个大童话>,这是我出国的最重要的动机.出国前,广西一家大出版社,已经对它很感兴趣.但我深知,他们会删去我最不想删去的文字.就算主编愿为此丢掉乌纱帽,而作品也和主编的职务一起消亡.假如没有这本书,人在哪儿不能象普通人一样生活呢!但假如没有这本书,也就没有了我的灵魂,庸庸碌碌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可以说,实际上,我就是为这本书才出国的.我要在火车上留下一张照片,一个在大稿纸上正写<大童话>的姿势,这将是永生的纪念.小王帮我拍了照…….(照片二)

终于到东德了!骨架都要坐散了!人人出了口长气.天色漆黑,稀稀拉拉的出站者,显得站台格外空旷.小王和大李的丈夫早已等在站台上;两对夫妻都已三年未见,相聚之欢快自不必说.

如果没有他们,我简直无法想象怎样通过层层哨卡的地下通道.戒备如此森严;先过东德关卡,再过西德关卡,每一关卡都是双层哨卡,严格仔细地一道道检查.如果没有他们,我真不知道那些冰冷的命令句都是什么意思.

“到西德了,”小王的丈夫说.

“真的?真的到西德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在坚固又迂回的水泥地道中,又走了不短的路;绕来绕去,当终于钻出地道,站在空无几人的西德火车站站台上时,混身的那种放松,是无法言喻的!那是摆脱了长久专制,摆脱了暴政的土地,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空气的放松!那是四十岁才象刚刚诞生的放松!那是自由世界就在你脚下,你可以自由去创造新生活的放松!尽管心里没底,正象那神秘的黑夜一样…….

电话亭不远,他们帮我打通了电话.小松鼠说,由于太远,今晚能否住在他们的大学宿舍,明天他和太太一定会到…….

在大学生宿舍,我们简单地煮了面条,小王和大李又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父母亲做的好吃的,两位丈夫乐得合不拢嘴.我给他们拍了照……

 

B.

次日中午,吃完饭步行回”家”,必须走过莱因河上的桥.我站在桥中心腰高的围栏边,向远眺望…….眼泪,竟一串串地流了下来…….四周太美了,莱因河就在脚下,泌泌地流淌.音乐的故乡,我最爱的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我竟站在你书中的画面里了!在美术学校时偷偷撕下的那张小画,我真地站在画中了!书中描写的空气,我真地在呼吸着了!雪白的海鸥在翩飞,游船货轮静静地穿行;四十岁能实现这个梦,是多么难得呵!我为德国的优美,安宁,整洁和有秩序而流泪;我为她的地广人稀,为她清澈的河流,为她无尽的森林和繁茂的花朵而流泪;为中国人体会不到这样的生活而流泪;为有多少人在梦想着出国而流泪…….

 

C.

四月的初春,一片嫩绿.杨柳吐絮,新芽绽初;雪白粉红的樱桃花,梨花,野樱花,白的和紫的玉兰树花,透嫩黄黄的迎春花,街上和院子里,到处都是,正娇滴滴地含苞欲放;家家园里的的小树上,挂着许多彩蛋,摆上小兔装饰,迎接着复活节;玻璃窗干净得一尘不染,式样不一的雪白的窗帘,屋里窗台上的各种盆花,以及巧思艺术的窗饰,美得让我驻足不前;墨绿粗直的参天松树,鹅黄放绿的杂树果树,起伏如画碧波无边的丘崚田野,一群群褐色,白色,黑色的奶牛,绵羊在远处静静安详地吃草;银闪闪的小河,欢快地伸向远方;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骄傲地从云天里飞过…….人人皆在画中.每走一步,身边各家的露天花园,淡紫深紫,浅黄青蓝,银粉绯红____形状不一,五彩鲜活的小花们在雪褥下睡了一冬,欣喜地从土里钻了出来,比赛着争奇斗艳.许多说不出名称的鸟儿们,在树上,在云宵中,唱着奇妙动听的歌,呼唤着伴侣……远处的森林漫无边际;与飘渺的青莲色的群山连成广阔的奇景…….多美的国土啊!

我不相信有哪个国家比她更美.但让我更感动的,是她的处处整洁,安宁和有秩序;从中透出和显示了深厚的人文素质和教养.中国,得几百年才能家家达到这种水平呵!

 

D.

次日上午,小松鼠来电话,说想约我谈谈.

“谈什么?”

“我不想在饭店,也不想在我家,我们要找个地方.”

“在哪儿?”

“你说.”

“我说?”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菊花.她轻轻地说:“麦克多那.”

“麦克多那.”

“哪一个麦克多那?”

我又懵了.菊花两手比划着,极轻地又说:”我家前面十字路口的那一家.”

 

我和小松鼠对面坐着,他要了两小杯可乐.

“明天我就回去了,为什么非要来这儿谈呢?”

“这里清静.”他嗽嗽嗓子:”我想问你,你想不想回中国?”

“不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显然在克制着情绪;哈宾教授一定告诉他了.

“政治庇护.”

“你考没考虑后果呢?”

“什么?”

“你德语连字母都不会,你四十岁了;在西欧和德国,什么都看学业文凭,你能做什么?你想做清洁工?”

“做清洁工无所谓.”

“你图个什么?放着好好的作家你不当?”

“我算什么作家,我真正想写的,都会被删去.我想做个能自由写作的人,哪怕是个清洁工;而不想当绞刑架下的作家.”

我的坚决,让他气得脸色煞白.

“你想得太容易!”他嚷道:”德国是个什么社会你并不知道!一个作家,他离开了自己的土壤,他还能写出什么?!“

“到处是生活,到处可以写.”

“可德国不是你的故乡,是你不了解的!”他的嚷,惊动了周围的顾客,人们不由得扭头瞅我们;可我们俩却全不在乎.

“会由不了解到了解.”

“可那代价是相当大的!”

“写的就是那代价.”

“你应当写中国,继续写中国!”

“就因为想写中国,我才出来的.”

“一个作家离不开他的故乡,他的土壤!”

“那四十年的生活够我写的.我首先是人,而不是作家.我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你全是幻想!国内和国外对作家完全不同!你在国内有份好工作,有地位,还有稿费,可你在国外什么也没有,完全是自生自灭!”

“当清洁工都无所谓,怎么会饿死呢?”我希望能更详尽地解释:”我只是一本书主义者;写一本不被出版人删改的书.但这在国内是做不到的.没有这本书,就没有我的灵魂.它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你到底想写什么?”他吼道.

“写我在中国的四十年.”

“你在国内也可以写,我可以帮你在国外出版!”

“太难.再说,我也想下半生能体会西欧的生活.”

“可我不同意!你是通过我才来的!你回去,我会再邀请你!”

“我不相信.”

“<冬天的童话>已经给你开出了路,你只应当这样走下去!中国人有多少!中国的文学市场有多大!在国外,谁买你的书?!“

“书的好坏,全在质量,不在卖出多少.好书自会有人买,好书自会流传.再说,我对以前发表过,出版过的,全不满意,那不是我真正想写的东西.”

“<冬天的童话>你也不喜欢?”他气得脸都变紫了.

“不喜欢.那篇东西是一个大错误.”

“全是异想天开!你想的,全不现实!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我会告诉大使馆,让他们做你的工作!”

“什么?你去大使馆告密?”

“我不但要去大使馆,你的德文版<冬天的童话>,也不再出售,也不再印刷!”

他气得脸通红,我气得流下了眼泪.

 

E.

外星人:

我从快餐店走回菊花的家,还好没有迷路.我惊慌地告诉她一切.

“求你帮帮我.今晚上我就得离开他家.”

“你真想政治庇护?”

“是.何况他要给我告到大使馆呢!”

“我支持你.你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谢谢你.”

趁小松鼠夫妇夜里一点才归,还有六个小时够用.我们约好,由她叫辆TAX,八点整她在楼下等我.

用去一小时她送我到小松鼠楼前,她又返回家.五个小时足够了.我仰头朝第三层的窗子望望,漆黑;真好,没人在家,他不会料到我当机立断的决定.我镇定地开了房门,黑猫“喵呜”一声,竖起尾巴,疑惑地盯住我___谢天谢地,你不是人.

我麻利地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还富余四个小时.不行,我得赶紧走___万一这时他或黑天鹅回家,岂不麻烦?

我急忙给菊花打电话,告之全收拾好了,赶紧叫车.她说这就叫,半小时内准到.半小时,还有半小时,我总得给小松鼠夫妇留个言,以免他们乱找我.

我匆忙找出笔和一张纸条,写道:“我走了.谢谢你把我从中国救了出来.”

我用一个茶杯把它压在我屋里的桌子上.将三只箱子立在屋门口,只等着按门铃声.一分一秒,过得是多么慢呵!时间是多么不慌不急呵!我紧张地又一次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拉下;没有.我背上背包,关了灯,开了我屋子那唯一的临街的窗子,探身朝街上望去…….呵,终于,一辆TAX由那头开了过来,速度减缓,真的停在楼下,我的心都跳了!保佑,是她吧!

“铃____”,我慌忙去按开门电纽,同时问道:”谁?是你吗?”

“是我,”菊花答道:”我上去帮你提箱子.”

“不用,你在下面等着,有电梯.”

我匆匆地关上窗子,开了灯,大开了房门,将箱子一只只提到电梯前.这楼里一向很少见到人,而电梯就在房门近边.房门还大开着,我深呼吸一口气站在门边;黑猫仍老实地趴在沙发上.我把房门钥匙压在我写的字条上,又环视了屋里一眼____只要我一关灯,再把房门关住,就再也进不来了,一切都成为历史了____再见,小松鼠,黑天鹅!......

原载博客《遇罗克与遇罗锦》http://yuluokeyuluojin.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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