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盛夫妻店

敘述者：ｊｅｓｓｉｅ、阿實
　　年齡：３３歲
　　經歷：１９９５年，相戀兩年的ｊｅｓｓｉｅ和阿實結婚。Ｊｅｓｓｉｅ在１９９６年來美，阿實半年後探親留美。夫妻共同打工五年，２００２年，ｊｅｓｓｉｅ讀書，阿實繼續打工。２００３年３月，Ｊｅｓｓｉｅ拿到碩士學位，４月，他們的兒子出生，１１月，屬於他們自己的小店開張。

　　在法拉盛一個街角，有一家小小的門臉兒，一扇門走進去，一鋪店面分了兩家，左手邊，是收拾得干乾淨淨的一間北方風味麵食小館兒，小館兒的主人，是一對年輕的北京夫妻。眉清目秀的Ｊｅｓｓｉｅ戴了一副細邊眼鏡兒，是這樣一副文靜的模樣，阿實也是清瘦白淨的一張書生臉，笑起來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呢。

Ｊｅｓｓｉｅ說：
　　你也說我不像開店的啊，那開店的應該長什麼樣兒呢？不瞞你說，我九六年就來美國了，打餐館兒工做企臺做了五六年，可我現在去餐館找工老闆還說呢：你行嗎，你看起來像個學生，干的得了這種活嗎？你瞧瞧。不過儘管我模樣讓人家看起來覺得沒什麼變化，我自己可覺得，到美國這些年心裏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呢。
　　剛結婚半年，我就出國了。我是學國際貿易的，大學畢業就在北太平莊那邊一家新加坡的外企工作，我家裡是部隊的，所以你聽我的中文名字叫愛軍嘛，你也知道，部隊的各方面待遇都不錯，我們家生活條件挺好的，我的工作也相當好了，出國前９５、９６那會兒工資就有四五千呢。可怎麼說呢，就是想出國，出去看看，出去上學，動了這個念頭就攔不住。四處找機會，好在我跟外企工作，這樣的機會很快就來了，我就辦了個商務考察簽證，帶了三千塊錢，就這麼出來了。
　　一來先住在一個親戚家。我去各個大學看情況－－－想上學啊。這一看，傻了，自己想的太簡單了，以為出來就可以讀書，誰知道學費那麼貴，根本就讀不起，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回去吧，於是就開始打工了。我來帶的三千塊錢，一落地就被親戚借去兩千。親戚也不是家裡多困難或者是有什麼急用，後來我發現，他就是喜歡找人借錢，自己的錢都放到銀行、股市，手裡花的永遠是別人的錢。和這麼會算計的人挺不好相處的，我住了一段時間，自己趕快搬出來了，本來手裡就沒有多少錢了這下兒還要加上房租，去打工呢，因為從來沒幹過那種工作，沒眼力見兒，天天挨老闆刺打，每天又累又提心吊膽，心裏那個委屈就別提了，每天下班回到家裡，想想就哭，可是這條路是自己選擇走的啊。想想在北京的日子，真好啊，也沒受過什麼苦，工作好，老公也體貼，哪像現在啊，一個女孩子在這裡無依無靠地苦苦掙扎，真的特別想家，想我先生。
　　那樣艱難的日子過了半年吧，半年以後，不是日子好過了，而是我老公來了。生活還是挺艱苦的，我們倆相依為命，都打工掙錢，可和我自己在這裡時的感覺就一點兒都不一樣了，有了他支撐和鼓勵，好像沒什麼難事兒了。我們每天早上各自去上班，他做日餐，壽司，在曼哈頓上班，我做中餐ｂｕｆｆｅｔ，在布魯克林，他十點下班，我得倒三次車，差不多要十一點才能到家，我們那時侯住的地方不太好，都是西裔，晚上就一堆堆站在街上，挺不安全的，我上班辛苦，還吃不好，因為是ｂｕｆｆｅｔ店，你知道，那些東西看著挺多的，可天天讓你吃那些，很快就沒胃口了，我後來上班什麼都不想吃，你看我現在挺有肉的，１４０磅呢，那時候可慘，最瘦的時候才９２磅，不吃東西還累，哪長肉去啊？我老公真是好，他１０點多鐘下了班，回來還給我包餃子啊什麼的，做點兒我愛吃的東西，然後看看差不多到點了，就到車站接我去，怕我回家不安全啊。我在那家店干了有兩三年呢，我老公天天晚上都這樣兒。
　　這樣互相鼓勵著，兩個人打了三年工，攢下點兒錢了。我又開始動上學的念頭了，我想我們畢竟是讀書人出身，老這樣打一輩子工也不是事兒，打餐館打得久了，覺得腦子都空了，人也變得貧乏了，你想啊，天天一睜開眼睛就來飯店上班兒，這一天干的都是體力活兒，晚上一到家呢，就困得不行了，倒頭就睡，第二天又是這樣的生活，我覺得我的大腦都開始變得懶了，不思考了，這讓我有些害怕，同時也是希望改變一下兒環境和處境吧，我覺得自己不能再一直這樣下去了。還有啊，那時老去我打工的店裡吃飯的有個北京女孩兒，是ＮＹＵ的學生，因為都是北京人嘛，挺親的，所以每次她去我們倆就聊天兒，她就總是問我為什麼不去讀書，為什麼不去？我就這麼著，咬咬牙決定讀了。可是去學什麼專業呢？那時候正好網路熱，大家都讀計算機，出來好找工作啊，我就去讀ｃｏｍｐｕｔｅｒ ｓｃｉｅｎｃｅ了，純粹就是跟著一股風潮，並不是自己就想學，就喜歡電腦。只是看那時那些學電腦的很好找工作，當然，到我畢業的時候，短短兩年，這一行的就業市場已經一落千丈了。
　　上學那段日子真艱難，我去讀書時３２歲，雖說年紀不算太大，但我從２２歲大學畢業，十年沒摸過書本，又打了那麼多年工，心都散了，剛開始哪讀得下去啊，一大堆書看著就發愁，有時候抱著書坐半天，一個字兒也看不進去。另外，語言也是問題，別看大家都是大學畢業，可真正能聽懂老師講的每一個字實在是不可能的，大概能聽明白就不錯了，何況我是學文科出身，這學電腦整個兒是個大改行兒，不是說的，我從一開始上課就打退堂鼓，前三個月，天天回家和我老公說，我不念了，我念不了了。我老公那時候幹什麼？他還繼續打工啊，而且因為家裡就他一個人打工掙錢了，他幹得更辛苦，我讀書那些日子他就沒休息過，我說不行，我不讀了，你這樣太累了，我也讀不下去，我老公就鼓勵我，他說，人這一輩子，很多機會就來這麼一次，你就說當年你為什麼要出來吧，不就是想來讀書嗎？那時侯咱沒錢條件不允許，讀不了，現在能讀了，一定要把握住這個機會，再苦再難也得讀下來。我真是感激我老公，沒他的鼓勵支持我絕對讀不下來，後來這不也讀下來了，拿到學位了。要不我總說，沒有我老公，就沒有我的今天。我本來並沒覺得我們的生活有多麼幸福和不一樣，但有一次，我放學和一個同班女孩一起回家，她男朋友開車來接她，順道帶上我。我一上車，那女孩就跟他男朋友介紹，說這就是那個北京女孩，她男朋友使勁看看我，說：哦！這就是那個她先生打工供她讀書的北京女孩啊！他的語氣那麼感慨，我直樂：怎麼了？老公供著讀書有什麼奇怪的嗎？他說，你們挺不簡單的，挺讓人羨慕的。我還有個女同學，也是人家供她讀書的，她的故事和我不一樣，有個男孩子一直追她，她也沒感覺，後來那個男孩子出國了，拿到博士了，又回國，因為這個男孩可以把她帶出來，他們這次見面後不到一個月就結婚了，然後女孩子就過來了。不過也很快，不到半年，他們又離婚了。這女孩後來交往的對象不是律師就是醫生，反正一直都有人供她讀書，但她有一天和我說，她覺得轉來轉去，對她最好的還是那第一個博士。她說她也很羨慕我。我後來才發現，羨慕我和我老公這種平凡的生活的人還真多。
　　我臨畢業那年懷了孕，一畢業就生了我兒子。當時也是考慮抓緊時間，因為畢了業工作啊什麼的，怕沒辦法要孩子了。
　　我畢業後沒有工作，一是學電腦的就業市場不景氣，二是我這個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哪塊料，我覺得我干不好ｐｒｏｇｒａｍｍｅｒ的工作，那個工作天天編程，很辛苦，我的興趣又不大，而且電腦行業更新速度太快，需要不停ｃａｔｃｈ ｕｐ，我覺得我不能勝任那種工作。另外，我老公這麼多年一直想自己開個店，我想，我也沒有什麼可報答他的，就和他一起干吧。他是學日餐的，手藝還特別好，最想在曼哈頓做個日餐店。我們到處去看地方，打聽人，９１１之前還看了個世貿附近的地方呢，幸好價格談不好，沒簽下來，當時挺遺憾的，但世貿一出事，我們想，真是萬幸啊，萬一當時簽了，過後可就慘了。看了半天，覺得開日餐的條件還是不成熟，我們就開始琢磨些別的，也去看過那種九毛九店，那家店老闆說，他不想做了，連貨一塊兒賣給我們，說他的貨就值三萬，賣我們四萬，我們倆一進去看就傻了：滿地都是花瓶啊，杯子啊什麼的那種九毛九店的雜貨，我們又不懂，哪知道究竟值多少錢啊？回家合計合計，還是不能做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想想我們的 長項，還是做餐飲吧。
　　正好，就碰上這家店要賣了。這家店原來是個髮廊，我們接手過來重新開。要不人家都說要買店不要開店呢，買店就是原來是什麼店買什麼店，買來換個牌子接著開，這開店可麻煩了，因為要把髮廊改成餐飲，一切都要從頭做，別看我們店小，投資可大了，那投資不光是這些桌椅板凳裝修門面的錢，軟性的看不見的投資都數不過來，比如開店要畫圖紙，管道啊煤氣啊通風啊，一切都要找有牌照的專業人士來看，來畫圖紙，做鑑定，然後經過檢查，哪一關不過都不成。而每個專業人士來，都要花錢啊，就是畫個施工圖，就要四千塊，裝管子又四千塊，買通風設備又是幾千塊。我們那時侯覺得，錢花得可真快，掙的時候不容易啊，都是我們兩個一天天打工積累的。不過我們也認了，既然要做，就要有投資嘛。那個管道檢查了兩遍不過關，我們為此晚開業兩個月，房租還要照交，壓力真是夠大的。沒辦法，只有開了業努力做了。我們也不敢僱人啊，就一起干吧，以前我們還真沒在一起打過工，現在倒真是天天在一起了。我們旁邊這家泰餐也是夫妻店，不過他們是雇了人看店的，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他們開玩笑說，你們真行，從來夫妻都不能在一起打工的，我看沒準兒哪天我來就看見你們這裡菜刀漫天飛了。你說我們倆一點兒不吵架是不可能的，我們都屬狗，有時候也狗咬狗，不過為的都是些小事兒，比如活忙的時候我覺得他慢啊，他覺得我慢啊都是常有的事兒，但我們就是互相讓著點兒，比如他聲大了，我就小聲點，我脾氣不好時，他就哄哄，也就沒事了。我老公實在是個脾氣太好的人，他很少和我急，我呢，倒是個急性子，不過也被他這個慢性子慢慢同化了。
　　你說夫妻是慢慢磨合互相容忍的嗎？我覺得不是，我覺得找對人很重要，我和我老公就是互相找對人了。我們倆都是愛替別人著想的人，無論對誰，做事前都習慣先考慮考慮別人的感受。你說，對外人、對朋友都這樣，更何況自己的老公老婆了。我老公的慢性子也挺有特點的，遇到多大的事兒他都不急，我那天店裡來個客人，以為我是老闆，還跟我偷偷說呢，說你們後面那個小夥子不行啊，你看人家別的店，盛飯盛面啪啪兩下兒，您這位，慢條斯理兒的，加了面，一點點兒加菜，一看就不像個打工的料。我心裏直樂，我老公就這樣兒。你別看他不著急，他做出的東西樣樣兒是回事兒，當年跟著師傅學日餐，那個師傅新開哪家店都招呼他去，開始本來還想分股份給他呢，後來也不提了，估計一想，這麼聰明個人，別以後他成了老闆了。我們剛開張賣包子，請個師傅包，那師傅手藝好，小包子捏出一圈兒褶，漂亮得跟花兒似的，我老公就跟著他學，嘿，沒些日子，他包的和師傅一模一樣了。你看我們店裡的裝修和這些桌子，都是他做的，開店前他去學裝修，一天只給５０塊錢，干１５個小時，別地兒沒這麼干的，他也干，沒出三四個月，裝修那套活兒全能拿下來了，不過裝修靠體力，他還是適合做那些細緻靈巧的活兒。就說做飯吧，他愛吃，哪有好吃的就去吃，回來就學著做。我們店裡賣的都是北方麵食，炸醬麵誰來誰說好吃，問我們這是什麼口味，我們也不像人家吹，說什麼拜的名師啊什麼的，沒有，我們做的，就是自家的味兒，我家裡吃的麵條兒，就是這口味，全是我老公做的。他還挺好鑽研的，比如家裡是小鍋做，到這裡等於大批量生產了，怎麼能保持原料新鮮，保持口味他天天老琢磨呢。
　　我們現在的計畫？也沒什麼遠期的計畫，就想嘗試嘗試我們這種經營模式能不能成功，我們最想的，是等這個店穩定點兒，我們就可以把兒子接回來了，兒子才七個月就被送走了，沒辦法啊。說起想兒子我老公比我還厲害呢，他其實比我細膩，我比較粗線條。這不，昨天還埋怨我呢，為了開店非把兒子送走，現在回家沒事兒我們就看當時給兒子錄的錄像。那天我看我老公在那兒聞兒子的小衣服，他說好像還能聞到兒子的味兒。
　　當家的，歇一會兒吧，你也來聊聊，我給你倒杯奶茶吧。

阿實說：
　　是啊，我昨天還和我老婆說呢其實我一個人打工養活你們娘倆就夠了，你就跟家帶兒子，我呢，累一天回家還能見到兒子，不像現在回去空落落的。
　　我老婆也不容易，人家現在研究生都畢業了，還能回來跟我站在這兒開這個店，每天和我一樣早上五點多起來晚上十點鐘回去，就這一點，我相信就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到的，我是挺欣慰挺知足的了。
　　我和我老婆是經人介紹的，處了兩年，結婚了。我在國內是國稅局的，對，那工作是不錯，戴個大蓋帽兒，每人分管多少個企業，上班就是在和這些企業打交道。我想要是在國內呢，也就是這樣平穩地工作了，混個一官半職的，生活應該是很穩定的。
　　結婚不久我老婆就想出國。剛一提出來，我還沒說話呢，我哥說了：出什麼國啊，多少離的啊！也是，那時不是有出國必離十要素嘛，什么女的比男的出國早，女的比男的英語好，女的比男的學歷高什麼的，我一看，嘿，幾乎都佔全了。可我也沒攔著她，她很想出去見見世面，我覺得是個好事兒，我就支持她出去了。到機場，我們倆還說呢，我說我送你出去，也算我對得起你了。她說，你放心，我肯定要把你辦出去。倆人跟開玩笑似的。
　　她剛出國時，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特不容易，我除了支持她還能做什麼呢？她也真如她自己說的，出來就忙著給我辦，半年之後，我跟單位托關係請了一個月假，就出來探親了。過來了，當然同甘共苦，不回去了，一個月之後，讓我爸去單位給我辦了自動離職手續，這就在美國扎根了。
　　美國好在哪呢？好在能讓人做夢，並且給你美夢成真的機會。我的夢想就是做些別人認為我做不了的事，開店也是一個。咱是北京人，在美國有個說法，說溫州人福州人是第５２個州，那些溫州人福州人還真有點瞧不起咱北京人，我聽到的這樣的話多了，說別以為你們在國內的時候是老大，挺不得了的樣子，到了美國，你們不能吃苦，不肯奮鬥，根本比不過我們。我就不服這個，我不信他們溫州人福州人能把店開好，我們北京人就不行。這也算賭口氣吧。
　　你說我從國內管別人的到這裡天天給人打工會不會心理不平衡？不會，因為我來之前就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了，我來這裡，就是踏踏實實創業來了。再說，我從來都沒把自己放到什麼位置上過，我知道我自己就是個普通人，到該結婚的時候結婚，該工作的時候工作，從來也不好高務遠，就是喜歡踏踏實實過好日子的那種人，我這個人不愛和人爭，從來也沒和誰吵架紅臉什麼的，但我認準目標就自己努力。我好賭。
　　我老婆說我供她讀書感謝我什麼的，有一點重要的她沒說，人家讀書，也是自己掙到錢了。怎麼掙的，股市啊！我老婆膽兒大。我是謹小慎微那種，她不是，她比我有氣魄。就說入股市吧，我在國內也小打小鬧地炒，到這裡也是我把她帶進去的，可我炒不過她。我炒股，最大的一回是一天賺一萬，她是一天賺兩萬五。那是２０００年感恩節前，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我臨下班，接她一個電話，說有支股快收盤時她跟進了一千。我問多少錢啊，她說１１塊，多少錢漲上來的啊，她說三塊。我心裏咯噔一下兒：我有經驗，三塊錢漲上來的，掉回五塊就全砸進去啊！心想得，回家吵架去吧。回家當晚我也沒說什麼，想著剛買，等第二天掉下去再說吧，結果怎麼著，第二天，我正跟店裡切魚呢，她打來電話告訴我，她一睜眼就看到那股漲到３５了！趕緊拋，立刻賺了兩萬五！兩萬五啊，夠我打多少年工的！放下電話，我就覺得臉上有東西，一抹，都是汗哪！其實那天我老婆還起晚了，那支股最高時衝到了５５呢。那是支科技股，Ａｓｐｔ，現在那名兒我都記得，是關於手機上網的，正趕上網路泡沫嘛，瘋了似的。那支股我現在在網上ｓｅａｃｈ 都ｓｅａｃｈ不到了，也就是那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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