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政黨,要取得勝利,離不開政治宣教和鼓動,唱歌是諸般方法中最省錢省力的一種,這是常識。《東方紅》旋律無懈可擊:完整、優美且極易上口,原因非常簡單:它來自民間,經受了時間的反覆錘煉。
優美的民間小調變成官方頌歌絕非偶然,概括地說:「延安整風的偉大勝利」。劉熾,「土共」裡邊最有才華的作曲家,《東方紅》首演指揮,正是這一過程的親歷者。
1937年,他當小演員的紅軍劇社裡有幾位老民間藝人,其中一位名方憲章,一直在黃河兩岸賣藝,肚子裡裝了很多山西民歌,其中一首《芝麻油》:
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嘛抽筋筋。三天不見想死個人,呼兒嗨喲,哎呀我的三哥哥。
這是典型的西北高原民歌,被當地的男男女女不知唱了多少世紀。到了1938年,國共合作抗戰,需要鼓動士氣,詩人安波走捷徑,順手為它填了新詞:
騎白馬,挎洋槍,三哥哥吃的是八路軍的糧。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嗨喲,打日本我顧不上。
主角依舊是三哥哥,只是情長換成了氣壯,在當年那樣的氣氛中,很快流行開來。
後來,我們知道,共產黨內召開了一連串的生死攸關的會,到了1943年,終於確定了毛澤東至高無上的地位。於是,一名小學教師,迎合政治需要,為這首已經不少並非鄉下人都會哼的歌填了新詞: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生存,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這叫「緊跟形勢」。大陸的文化人都知道這句話的份量:跟對了,跟到了節骨眼兒上,一出小戲、一首鼓動詞、一個曲子、一篇小說,夠吃一輩子;跟不上或是不肯跟,再大的才華,也只有安於寂寞了。這位教師本應為此而發達的,不料他不會宣傳自己,又碰上共產黨特別喜歡標榜「勞動人民創造一切」,這回這「緊跟」的榮耀就落到了一個名叫李有源的也會唱兩句曲兒的「勞模」身上。
撇開這樁版權公案不提,由於得風氣之先,在1944年延安那樣的氣氛之下[1],大家都唱起來,有人續上大生產的內容,有人續上民主聯軍的內容。
到了1945年秋,日軍投降,毛蔣兩個死對頭剝開一切偽裝,拚個你死我活的時刻終於到來。毛澤東的威望此時更是非同小可。出於大的政治形勢的需要,專業的文工團體奉命將這首歌加以完整,成為後人熟悉的三大段,並正式演出。
接下去就是官方的不僅有意而且強大無比的推動:印歌書、灌唱片、編入教材、宣傳鼓動。這一推動,到了黨已經有權行使政府的一切職能之後,就更加無孔不入。 20年之後,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這歌已經不是人人會唱、人人愛唱的問題,實在到了沒有人不敢不唱地步。在大型交響樂隊的伴奏下,偉大領袖從容地揮巨手的畫面已堪稱現代造神典範;而「在莊嚴的《東方紅》樂曲聲中……」,成了官方套話中用得最頻繁的一句。事情做到了這個份上,套用一句偉大領袖自己愛說的話:不可能不「向它的反面轉化了」。
目睹這支歌從小曲到神頌的全過程的劉熾後來說:文革中「《東方紅》和《國際歌》一起唱,前面是『他是人民大救星』,後邊是『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我心想:這不是矛盾嗎? 但那個年代誰敢吭聲? 」 黨改造了民歌--同時也將純樸健康的人,變成「戰勝敵人的武器和工具」。武器和工具是好用,但是,如果一個政黨和它的領袖真的「愛人民」,真想「為人民謀幸福」,他就該想想,男女老少、士農工商,整天泡在大標語大口號裡「為政治服務」,有什麼幸福可言。
到了80年代末,北京還有人在唱《東方紅》,只不過將歌詞中的句號換成問號,曲式也失去了原有的莊嚴:
東方紅? 太陽升? 中國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 哎喲喲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步前輩歌詞拓展者的腳步,一批小痞子也「緊跟形勢」,順手填新詞兒,只不過唱的是他們自己的領袖罷了:
西方白,月亮落,中國出了個鄧開拓。
他讓人們富起來,嗨喲嗨喲,他叫大夥兒各顧各。
唱歸唱,政壇人物,特別以個人功業為目標的政客,總難以永恆。無論經過怎樣的窮竭心計、金戈鐵馬,真正活在人們心裏的,還是那活潑潑、熱辣辣的真情:
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嘛抽筋筋。
三天不見想死個人,呼兒嗨喲,哎呀我的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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