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週末創始人左方逝世: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組圖)

煉不出烏托邦,煉成了南方

作者:鄒思聰 發表:2021-11-06 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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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方
《南方週末》創始人左方在香港出版《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圖片來源:網路)

【看中國2021年11月6日訊】在香港開完新書發布會的第二天,左方先生和老朋友們去了長洲島,這座狹長的離島在香港久負盛名。

然而,從中環碼頭到漁港海島,從明媚陽光到湛藍海水,沿途的景致都無法吸引左方太多的注意力。他始終跟身邊的歷史學家朱學勤、傳媒學者錢鋼談論著中國近代歷史、政治和新聞界。

在長洲島上,他唯一主動與之合影的,是一位香港議員的街邊廣告牌,上面寫道「捍衛新聞自由」。左方整了整襯衫,憑欄站立,相機記錄了他筆直的光影。而相機無法記錄的是,他鄭重其事地說,「這是我的中國夢。」

破滅的烏托邦

左方此次赴港,是因為自己的新書。這本書有一個特別的名字,《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

然而,在和老朋友的飯局上,左方惑然道,「我不知道我這本書出來有什麼意義」,雜文家鄢烈山打斷他,「我們當年接受的斯大林主義,實際上就是烏托邦加極權主義,你的經歷,對不同制度下的後輩們都有特別的意義。」而錢鋼則認為,「這是南方週末的史前史」。

《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一書,左方原本沒有打算出版,他覺得《南方週末》的故事被人說得太多,「網上都有,我沒有更新的東西了」,而同時代和他經歷相似的人也不可勝數,「留給年輕人去出吧」。

是記者瀋洪帶來的45個問題,才讓他決定口述自己的一生。此書完成之後,三聯書店表達了出版的意願,但左方別出心裁的書名成為出版最大的難題。三聯書店要求更換書名,但這個書名對於左方來說,顯然有深沉的價值,他選擇了堅持。

「我之所以將《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作為本書的書名,就是想通過我一生的經歷,說明斯大林主義烏托邦政治運動的破產。」左方說。而那本蘇聯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曾被少年左方奉為經典。

這帶來了出版的難產。曾經的南周同事,香港大學的新聞學者錢鋼看到了此書的價值,在香港大學新聞與傳媒研究中心的推動下,此書終於得以在香港完整地呈現。

長期研究「從文革到改革」的歷史學者朱學勤告訴《亞洲週刊》,左方的口述史不僅是研究《南方週末》的樣本,「更是研究廣東省文革歷史非常詳實的史料」。

左方坦陳,「建國後歷次的政治運動,我都參與了,有些政治運動我是一個盲目的追隨者,有些政治運動我是一個無知的加害者,有些政治運動我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烏托邦思想、階級鬥爭學說,支配了我的大半生。」

對於此書,朱學勤相當看重左方在文革後第二次被審查時,被發配資料室工作的六年。文革的結束,烏托邦理想的破滅,現實政治的壓迫,沒有讓左方自暴自棄,「他在資料室裡大徹大悟」,朱學勤說。

左方在《鋼鐵》一書中詳細地回憶了思想的蛻變,被發配資料室的六年,他一直在思考兩個問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道路為何如此曲折?中國的革命道路為何如此曲折?」

那些「內部發行,供批判使用」的「灰皮書」成為左方通往自由之路的窗口。這些年裡,左方進行了徹底的反思,曾經深刻影響自身的學說——共產主義、列寧主義、蘇聯式計畫經濟、剩餘價值理論、階級鬥爭說,革命理論——被他條分縷析,一一參透。

這段「大徹大悟」,不僅讓左方從一個烏托邦的共產主義信仰者,變為一個自由主義者,更點燃了他改良中國的理想——重拾被革命中斷的民主啟蒙。這是令人心跳的前奏,將給後來誕生的《南方週末》抹上不能擦去的底色。

報紙
2007年8月29日,北京紫禁城太廟門外看報紙的老人(圖片來源:FREDERIC J. BROWN/AFP via Getty Images)

中國式辦報

「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左方坐在海邊小店的靠椅上,抬高聲調。他接著說,「但我討厭急進。」這是經過歷次政治運動後的蛻變,被左方全部地灌注進《南方週末》這份報刊。

到今天,《南方週末》後來的主編江藝平女士仍然記得左方的一次憤怒。那是一次報紙出刊後的週會,年輕記者們對許多報導不能刊登非常憤怒,「他們非常激烈,說與其這樣,那麼不用怕報紙被砍頭,反正就像割了韭菜一樣,割了一茬還有一茬」,江藝平對《亞洲週刊》回憶。

「但老左那一次很生氣,他說,這個報紙不是我們自己的,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去愛護這份報紙」,江藝平說,「老左擔心的是怎麼去把握好這個度,既能夠說出我們要說的話,同時又能生存下去。」

從一開始,左方對《南方週末》就有精準的定位,「啟蒙是南周的靈魂,為改革開放搖旗吶喊是南周的使命」,但是歷經中國政治的種種的弔詭怪圈之後,年過五十的左方早已放棄激進,而這種辦報策略讓南周得以在歷次風暴中倖存,並且不辱使命。

1989年時,《南方週末》內部也炸開了鍋,但是在左方的堅持下,「沒有登過一個字,一張圖片。」一位美國記者採訪左方時,感到不可思議。左方給他看往期合訂本,讓這位對南周早有心裏預設的記者驚訝不已。

「我不主張太激進的行為。特別是兩次遊行之後,本來學生已經復課了。但是後來的絕食行動,按我的判斷,就是有些過激分子,為了阻止復課的同學,搞的實際上是一個綁架式的行為。雖然我理解他們,我自己也年輕過,但是我不讚同這種做法。」

當左方看到趙紫陽在亞行年會上與人民日報社論不同的表態以後,他根據自己對中國政治的體悟,判斷學運一定會悲劇收場。「據我瞭解,以鄧小平的性格,他是絕不會後退的。以趙紫陽所提出來的東西,他不可能接受。那學運就只能以悲劇收場。我不希望,讓南方週末為一次必然失敗的學運作殉葬品」,左方告訴《亞洲週刊》。

至此以後,中國政治前所未有的收緊,八十年代的開放之風蕩然無存。《南方週末》的發行量一下子從40萬份腰斬一半。在全國萬馬齊喑,禁令遍地之時,左方向同事提出了自己的策略,他在《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一書中回憶了自己的「三玩」策略——「玩人性,玩文字,玩版面」。

這讓《南方週末》很快地走出市場的低谷,在全國媒體中一枝獨秀。許多年後,當年主持《南方週末》版面設計的資深美編張向春向《亞洲週刊》回憶,「那時候我的版面設計完全沒有條條框框,老左完全支持我。南周是真正的百萬大報,我們每一期居然把發行量,一百多少萬份,印在報眼的地方,可見當時的自信。」這位從南周誕生開始,就為之工作的美編仍然認為,「老左在的時候是南周的巔峰。」

鄧小平南巡以後,南周的尺度得以慢慢放開,左方的策略是「讓敏感的人寫不敏感的文章,讓不敏感的人寫敏感的文章」。那時候,《南方週末》經常報導胡績偉,胡績偉曾擔任人民日報社社長,提出「人民日報是人民的報紙」,致力於推動中國《新聞法》的起草。在當時,這位報人堅定地支持趙紫陽,反對鎮壓。至此以後,他被撤銷一切職務,留黨察看兩年,成為中國政權的敏感詞。

「他是個最敏感的人,但我在胡績偉家跟他講,不管哪一天,你都是我們中國新聞人的領袖。但敏感的人如果寫敏感的文章,上面已經盯住了,那就給報紙帶來很大的風險。但我要讓胡績偉在南方週末見報,」左方對《亞洲週刊》說。

於是,左方「別有用心」地在《南方週末》刊登了胡績偉去四川旅遊和懷古的文章,甚至刊登了胡績偉的老婆是如何嫁給他的文章,「胡績偉說他取了個富婆,我就刊登,這個富婆怎麼會嫁給胡績偉?」

儘管這是毫不敏感的花邊故事,但只要胡績偉見報,就能引起全國讀者的關注。而對於敏感的問題,他選擇找年輕、不太出名的學者寫,「上級就把他略過去了。反正觀點,需要說的話,也都說了。」

在1994年業已退休,返聘《南方週末》之後,左方依然對南方週末時時做「風險評估」。彼時南周的頭版頭條多是頗為敏感的「大案要案」,這給南周帶來發行和聲譽的同時,也讓左方感到不安,「我感到必須改變,但我想不清楚怎麼變,就要大家開會討論。」

1998年的這次會議是左方為數不多的又一次發怒。「許多年輕記者喜歡大案要案,對此不以為然,前一天他們喝了個酩酊大醉,第二天開會,很多人遲到半個多小時才慢慢進來」,左方回憶。左方軍人出身,他當時的憤怒令在場的錢鋼至今記憶猶新,「他說,幸好我現在不是主編了,不然我現在就拖出去幾個人斃了!」

這是左方作為退休返聘人員,在南周工作的最後一年,不久以後,左方將作為旁觀者,眼看南方週末進入另一個時代。而在此以前,左方已經一手打造了《南方週末》的兩支隊伍。

兩支隊伍的拼圖

江藝平在主政《南方週末》以前,已經在南方日報集團工作數年,那時《南方週末》在整個集團最令人羨慕,「那是很多人想進去,但是很難進去的一個地方。」

江藝平被集團提拔為社委以後,負責分管《南方週末》,但她不認為自己是去做領導,「我是去跟著老左學習。我對他是遠遠的崇敬,因為知道他創辦了南方週末」。

彼時,返聘回來的左方要帶兩支隊,一支採編,一支經營,他把重心放在了廣告經營上。江藝平對左方的經營頭腦有深刻印象,「他對市場特別有感覺」。

她還記得左方對市場化媒體的生動描述——「三個輪子」理論,「前輪是採編,左輪右輪是發行和廣告,由採編拉動發行,發行拉動廣告,在90年代初的時候,能這樣表達報紙經營理念的還不多。」

左方善於給經營團隊傳遞南周的價值觀,團隊裡的每個人很快都成為《南方週末》品牌忠實的傳播者,江藝平對《亞洲週刊》回憶,「他們能夠很準確地告訴南方週末的客戶,南方週末是怎麼樣的一張報紙,有點像被老左洗腦了一樣。而把這種理念傳遞給客戶,客戶也會很認同這種價值。」

在報紙剛剛進行市場化改革的年代,經營團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左方總是支付給經理人相當高的提成,南周的一位副主編曾為此頗為不滿,「憑什麼給經理人這麼高的工資?」左方毫不客氣地回應,「沒問題啊,你也可以來做經營」。這讓左方的「兩個後輪」運轉飛速。

而與此同時,另一支隊伍,左方也沒有放下,他給江藝平找來了搭檔,《南方週末》的頂峰拼圖至此完成。

他在新書《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中專辟一章——「三請錢鋼」,詳細回憶了如何三顧茅廬的故事。而錢鋼則單獨回憶了一段書中沒有的內容。

彼時錢鋼供職於中央電視臺新聞調查欄目,擔任總策劃,對於《南方週末》早有關注,錢鋼還記得彼時南周雄心勃勃的口號,叫「報業的北伐」,他回憶,「每一期(南周)在北京都可以印刷十萬份」。

而在錢鋼去中央電視臺的前一年,左方就已經來邀請錢鋼加盟,並且說了一段讓錢鋼引為先知的讖言。

「他對我說,南方週末這把刀要磨快了,將來要向誰的頭上砍去?向權貴資本主義的頭上砍去。這真厲害,他在1994年就有這個思想了,他已經看到了中國今天要變成什麼樣子,」錢鋼回憶。

後來錢鋼調入了中央電視臺,這讓左方的邀請更加困難,「我在中央電視臺受到大家的厚愛,又是老大哥,我的小環境很好,其實不願意離開中央電視臺的。」然而,江藝平在每一期報紙出刊以後,都會請尚在央視的錢鋼對本期報紙進行評刊,左方也持續地邀請錢鋼,最終,他用一次「欺騙」換來了錢鋼的加盟。

「有一回,我和我的攝製組正在拍片子,在拍片的路上,接到一個左方的電話,聲音顯得疲弱和蒼老。他和我講,錢鋼啊,我最近腿受傷了,我躺在床上不能下來,我還是想說一句話,南方週末是個好機會,你還是來,跟江藝平一起做這個報紙吧。」

「由於他給我講的聲音的感覺,讓我很感動,我當時說,好,我要去,我要去南方週末。後來才知道,他是騙我的。他沒有摔傷,他是用了一個方法,騙我去和江藝平合作,」錢鋼笑著回憶。

兩支隊伍的冠軍拼圖讓《南方週末》盛極一時,但這位返聘回來的前主編實際上沒有任何實際職務,報社員工從來只叫他「老左」,最多則叫一句「左老師」。有時候,他和廣告客戶談生意,編輯部的鄢烈山嫌他太吵,「我們開編務會,就很隨便地讓他們到另一個小房間去。」

對這些事情,左方從不在意,反而討厭各類官僚式的稱呼與相處,但有件事情,卻讓他一直耿耿於懷,而後來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也應證了左方的憂慮。

改版的困境

1998年,得到指示「不得再返聘左方」後,左方才徹底地離開了南方週末。到不久以後的2001年,江藝平和錢鋼也被有司下令離開南方週末。左方說,2001年後,南周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南方週末在那時開始改版,這讓看重策略的左方至今耿耿於懷。從前,按照左方的策略,《南方週末》是《南方日報》的補充,「你開什麼大會,我不管,七.一,十.一我不管,因為南方日報已經有了,我是一個補充,我就追求貼近讀者,追求我的啟蒙的作用」。

「但是年輕人認為南方週末不正規,因為它就是一個個熱點專版的組合。他們說作為一個百萬大報,它應該是一張有時政、經濟、社會、文化,幾個板塊組成的新聞週報。」

左方的在意不僅僅是對「自己孩子」改變的不滿,他對《亞洲週刊》強調了中國政治制度的特殊限制,「我不是反對辦新聞週報,我也欣賞他們現在辦得不錯,他們是一個發展,但是你再辦一個新的嘛,你別把南周改掉。因為只要中國的政治體制沒有解決,新聞的空間沒有解決,南方週末這樣的一種辦報模式就應該存在。我把南方週末定位成一個熱點專欄專刊的綜合體,這樣使得我們跟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可能對推動中國的進步更有好處。」

「現在要把它直接設置一個政治的專版,老實說,你就很難做到,不講假話,不講空話。我主持的南方週末,我敢講,我是從來沒講過假話,沒講過空話。現在的南方週末,他們不敢講這個話,這是沒辦法的,」左方說。

江藝平認同左方的擔憂,她告訴《亞洲週刊》,「老左不是否定,而是認為作為一張以啟蒙為己任的報紙,它還可以走得更遠一點。已經行之有效的一些辦報的理念,市場證明對的,為什麼不走得更遠一些呢?」

「南方週末後來年輕人想的呢,是所謂規範的新聞大報,也是看到很多國外的報紙分疊,財經疊,生活疊,娛樂……等等,他們也想這樣。應該說,2000年後,中國的報業受西方的報紙影響特別大。」

「而從前的靈活性在於,如果政治收緊的時候,我可以更偏重於娛樂性一些,你一放開,我就可以把時局更突出。之後設置了各種板塊,就有些畫地為牢,而在這個裡面跳舞是不自由的」,江藝平說。

向西方新聞業學習的改版當然讓這份報紙更加專業和大氣,然而,左方擔憂的事情還是不斷發生了,距今天最近的風波,便是2013年初的南周新年獻詞事件——

南周人已經紛紛出走,在諸多報人對南周悲觀失望時,左方有不太一樣的看法。

從不為南周悲觀

經歷過2013年初南周新年獻詞事件後的種種風波,鄢烈山在談到南方週末的現狀時,頗帶悲涼地說,「以後南方週末會怎麼樣,不重要,南週三十年,代表了人心所向,這麼多有新聞理想的人過來,在這個旗幟之下,這是它的力量所在。」

而左方則並不如此,他回憶89年以後的南周作為對比,「我覺得一個時候,報紙有沉有浮,很自然的。我在的時候,也曾經從40多萬份跌倒20多萬份嘛,後來逼著我搞‘三玩’,把它搞上去。因為中國的這個政治局勢有時候緊,有時候松,所以報紙的起起落落也不是什麼。」

他的自信來自於那些對他慕名而來的南周新人。這些新入行的記者告訴左方,他們要進入新聞業,就是衝著南方週末來的。「所以,南方週末到現在,不是派來一個領導就可以改變的,你可以控制它,但是它的思想,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而左方主政時定下的規矩也依然保留。一位新來的領導,命令編輯在南周發布一篇自己朋友的稿件,要求下一期見報。然而該版面的責任編輯在該文上寫道「此稿不適宜,退回去」。

怒不可遏的領導找上責編,責編告訴他,「老左定的規矩,‘認報不認錢,認稿不認人’,南方日報來的主編只有殺稿權,沒有發稿權,這個規矩沒有廢除。」

左方更大的自信來自於市場的力量。他告訴《亞洲週刊》,「市場上,我們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讀者群。他就是認這樣的辦報理念,他才買南方週末。你要徹底改變,就意味著把你的市場都要丟掉。南方週末不僅每年給南方報業創造大量的利潤,而且品牌效應是特別巨大的。包括南方日報集團去招人,都打著南方週末的招牌。」

2013年南周事件以後,《南方週末》大量的骨幹記者和編輯辭職離開,左方反而認為是好事,「林楚方(著名的大陸傳媒人,現任《壹讀》雜誌主編,曾任職於南方週末)告訴我,從南方週末出去,現在走市場路線的傳媒人,南方週末人佔了半壁江山,我聽了感到很高興。只要他接受南方週末這種理念,他到了外邊去,那就是推動社會改革啊。」

「中國的現代化道路還很漫長,南方週末沒有理由放棄自己的使命。」而現在,左方依然寄希望於更新鮮的血液不斷地流進南方週末,新的一批受《南方週末》影響的年輕人,會在此處守時待勢,厚積薄發。

南方夢想

在長洲島的落日餘暉中,朱學勤給左方講了一個臺灣人眼中共產主義的故事,「臺灣人害怕,說‘共產主義者’六親不認,老左你在50年代有沒有感到這種?」

左方點頭沉吟,講述了自己與母親的故事,「我十五六歲,就要參軍去抗美援朝,我媽媽30多歲守寡,養大了我,她不同意我去,我現在覺得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那時我跟她大吵大鬧,跟我母親斷絕關係。」

「假如我真的到了朝鮮,十有八九我就犧牲了,我媽媽這麼艱苦養大的小孩,我母親後半生得有多苦。所以我母親逝世的時候,在追悼會把我母親的遺體推出去的時候,我突然間控制不住我自己,一下子跪下來大哭,把車擋住。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下跪……」

這是左方講過多次的故事,他繼而肅然批評,「死了那麼多人,得到了什麼呢,看看現在的朝鮮是什麼樣子啊。」徹底地反思斯大林主義,這是他決定在《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最後一章寫下自己對當今時局思考的最大原因。

在該書最後一章中,左方詳細闡述了自己對中國未來的思考,「目前正處於關鍵時刻……改革經歷十年若成功,將成就新一代偉人,若失敗,改革開放將會全面倒退,出現一個由警察和特務統治的黑暗國家,導致新一輪革命,結局如何,讓歷史作出回答。」

這份冷靜並不能讓他看清目前紛繁複雜的政治局勢,他對《亞洲週刊》說,「真正中國的這個路,走不走得通,現在搞的到底是什麼名堂,我看得等到2017年。在19大以前,我們可以看到答案。現在,我也是越搞越糊塗了,但是,不妨冷靜的去觀察。」

這種左方自稱的「憂國憂民」不僅是報人時期他的生活狀態,也是如今的日常慣例——今年80歲的左方仍然保持著當年主政《南方週末》的生活習慣。他每天閱讀南方報業集團出版的幾份報刊,讀得最多的當然是《南方週末》。不同於老人慣常的早睡早起,他仍然像年輕記者們一樣習慣晚睡,這是他多年難改的職業習慣,更是因為,他還要等到深夜,收看鳳凰臺和中央電視臺的時政與國際頻道。

即便如此,左方還是自嘲對現在的資訊瞭解太少,他沒有手機、微博、微信,對網際網路上迅速更迭的大量議題僅有耳聞。兒女禁止他接近網際網路的最大原因,是以左方對中國的關注,家人害怕他「上去了就下不來」,因為這份關切來自於他的半生追尋。

「以前我追求的是個烏托邦的理想主義,實際上,保爾.柯察金是斯大林烏托邦所塑造的一個典型人物,我現在要否定的是這個烏托邦的理想主義。但是現在,追求中國的新聞自由,就是我的中國夢了,」左方說。

「在中國,新聞自由的理想,也會是一個烏托邦嗎?」記者問。

「如果說是一個現代民主的、自由的社會,很正常。這是一個世界潮流,絕不會是烏托邦的。」說這話時,左方像年輕時一樣言辭堅定,滿懷信心。這或許因為,他確實失落於共產主義的烏托邦,但畢竟,他煉成了南方。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亞洲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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