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這稱呼如何起源,我沒法兒考證。也沒興趣考證。要是非要考證的話,那我早就去學校做個白字教授了正兒八經地侃山了。誰還賴在這裡碼字啊?
我個人認為,這很可能和北京早期的滿清文化,住宅特點有關。北京作為城市在上個世紀之前是以四合院聞名。四合院,平板四方的街道,宏偉的皇宮,這就是北京給人的印象。上個世紀初,北京沒有樓房,只有大片的平房胡同。
胡同串子,自然指的是從事體力勞動的北京貧窮人民。其所居住範圍,在北京有順口溜概括:窮東城,富西城,撿破爛的住南城。這麼一說,就非常形象地說明瞭胡同串子的劃分標準。這和早年共產黨劃分地主富農貧下中農那套標準有異曲同工之妙。胡同串子應該是住在貧民區域的低矮胡同裡,沒有什麼錢財文化,也沒見過世面的北京窮人。胡同串子當然說一口道地北京土話,能說會道。很可能膚色黝黑,小眼睛提溜亂轉。這可以算是胡同串子的非科學定義了。
正宗胡同串子只能產生在老北京,也就是共產黨纂國前的北京。因為,胡同串子,不光是居住和職業特點。也和北京的歷史文化有關。北京有大量的滿清後裔,包括我這種半滿半漢,半紅半白,誰都攀靠不上的人群。北京人說話做事受滿清文化影響很大。三百年共同生活,滿漢人民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難兄難弟。一竿子打不斷的連襟關係了。北京的胡同串子也只能從這類人群中產生。結論,胡同串子,滿漢都有。只要祖居北京上百年,就基本有胡同串子的基因。
我從小跟爺奶居住在北京東直門附近的貧民胡同區域。記憶所及,都是家居北京很久的城市貧民。從記事起到高中畢業,一直在這胡同群裡走街串巷,穿堂入戶,東瞧西看,除了沒有偷雞摸狗坑矇拐騙外,基本上算對胡同裡的民俗瞭解的不少。如果就這個大範圍的話,我也算是胡同出來的。至於算不算胡同串子,咱們後面再說。
投共媚共滿族作家老舍寫了些以北京為題材的作品。 《茶館》,《駱駝祥子》算是他的代表作。那個駱駝祥子和裡面另一個角色虎妞,就是典型的北京胡同串子。不過,他們雖是胡同串子但並不痞氣。我把他們這種類型算作古典型的胡同串子。我小的時候見過許多這種人物。哪天我喝多了,靜下心來,也說不定碼出一片駱駝嫂子呢。
胡同串子的特點,老實些的,古道熱腸,忠厚待人。交朋友也可以是個拍胸脯的患難朋友。狡猾些的,能說會道,見人下菜碟,根本靠不住。這種人有底層勞動人民的狡詐,小肚雞腸。跟這種人交上朋友,你不吃虧,不被他算計一把,你就燒高香吧。北京有句民間俗話說,看人下菜碟。老北京人聽說你住哪裡,看一眼你的作派,也就是說話舉手投足間,就能把你的家世出身估計的差不離。跟著,服侍待人的規矩規格也定下了。這就是看人下菜碟的本來意思。
我們那片胡同群多是純體力勞動者。那片胡同群裡少有戴眼鏡的。多是夏天光著膀子,直勾勾地盯著人的主兒。說話開口就是「您吶,爺們吃了吧?「這股味兒。外貌上,雖然不好說人家粗野,畢竟不是溫文爾雅的那種老北京人。
胡同串子的嘴很厲害。胡同片有個大倉庫。聚集著不少蹬三輪車的老北京人。印象裡,他們都有五十歲上下,說話粗,也有幽默。胡同裡有個男孩子,臉型奇特,下巴突出,臉中部凹下去。為人嘴很刻薄。有天,他跟一個蹬三輪的老頭貧嘴, 說老頭是「馬鈴薯長鬚子—土豆一個。」 那老頭馬上笑嘻嘻地說,你照照你的臉,你是湯鍋裡盛湯的傢伙—-杓子。此言一出,全場大笑。那個男孩從此外號叫杓子。直到我上大學前還不叫名字只稱呼他是「杓。「
小時候聽胡同裡的鄰居吵架很多。老北京人的嘴很陰損,講究罵人不帶髒字。他可以冷嘲熱諷半天,讓你知道他在罵你,還把你氣的沒話可說。那勁頭跟現在網上鬥嘴的風氣一樣。而且,胡同串子還有個本事,他在胡同裡叫罵,不指名道姓,嚷嚷一早上,滿胡同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在罵誰。可那挨罵的,心裏明白有氣還不能出來應罵。北京人有句話,得什麼別得病,沒什麼別沒錢,找什麼別找罵。習慣上,你要不指名罵他,他再生氣也不願出面還嘴。忌諱的就是找罵。這也叫吃啞巴虧。胡同串子們多精於此道。當然,這樣做的,多是胡同老娘們。由此,這就把胡同串子的性別問題也說清楚了:男女老少都有。
非古典型,也就是痞子型,壞些的胡同串子的重要賣點就是痞氣。中學的時候,有個小流氓叫宋寶仁。這小子膚色黝黑,平常冷冷地看著人。一臉陰險相。笑起來,就是一個典型的壞笑臉譜,連裝都不用化。聽他說話,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全是胡同俚語俗話。他的特點在於長得一幅痞子相,眼睛裡冒出股邪氣。難以形容筆墨。如果各位能看到他的話,就知道我說的胡同串子是什麼了。幾乎與地痞流氓是同義語,但還到不了那麼差的地步。
沒見過世面,也算是胡同串子的一個特點。中學去學商幹活時,菜窖免費供應蔬菜吃。一個住在九道彎胡同的男孩,居然每頓吃兩大碗「不要錢」的素炒菜。還要冒名吃第三碗。被抓住後,他死活不承認。弄得我當年為他還和老師傅頂撞一頓。他後來真的接了他父親的班在廠子裡燒鍋爐去了。至於學生們在菜窖裡偷菜吃,用書包偷菜回家,等等,不能枚舉了。愛佔小便宜,雖然不是胡同串子們專利,也真是此類人群的特點。當然,有句話說,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我想,咱們整個神州百姓們均會如此。半斤八兩的,你也別嘲笑我們老北京人了。
沒有文化是老胡同串子的特點。文化不高是新一輩胡同串子的特點。中共建國後,大力開展文化掃盲,城市普及小學教育。我們那片胡同群裡的貧民子弟,多在初中畢業就插隊做工,回城後也多在附近胡同居住結婚,還是出不了胡同的圈子。一輩子就紮在胡同裡了。回首高考班的四十多人裡,幾乎沒有典型的貧民子弟。
從胡同裡走出來的絕不全是胡同串子。早年在北京各個地方出沒的人群雖然大都住在胡同裡,可你不能一概而論,見個胡同出來的就稱之為胡同串子。王府豪宅富商巨甲自不必多說。人家那宅院擺在那裡,平常人就只有嚥口水的份兒了。一個從胡同裡走出來的人,他也可能是提籠架鳥的滿清遺少,也可能是官宦後裔,丹青高手,也可能是殷實的商人。這樣的人,自然不能算是胡同串子。人家住在胡同裡的大宅院裡,屋裡堆滿了字畫,紅木傢俱,院裡石榴樹,葡萄架,金魚缸,肥狗胖丫頭,家底兒厚實著呢。
住在胡同裡的北京平頭百姓照樣溫文有禮,有如謙謙君子。記憶中的長輩們全在胡同裡生活一輩子。具有老北京人的慈祥,勤勞,寬厚特點。他們是胡同裡的「紳士,「 雖窮而不猥瑣。所以,他們絕不是具有負面形象的胡同串子。而胡同串子所沒有的就是這種君子特質。
北京的胡同裡也住著許多文化人。不論是梅蘭芳,還是老舍。已故相聲大師侯寶林和他那一代相聲演員應該算胡同串子集體鯉魚跳龍門成了藝術家了。
毛爺的文革大動亂把整個中國的社會秩序搞得大亂。毛爺一聲令下,全部青年上山下鄉。它把原來存在的社會分層打碎。不論官府子弟還是平民子弟,大家一起去農村刨地挖豬圈要鐵鍬。這也給北京的胡同串子們提供了一個走出胡同走出京城的機會。不過,後來回城風波起,有門路的回城找到工作。沒有門路的北京胡同哥姐們可是吃虧不小。許多哥姐們無錢餬口無處安身,那份困苦無助勁頭比在農村好不了多少。這在七十年代末尤其突出。那個時候,他們還面臨著結婚成家育小的苦惱問題。
文革浩劫造成嚴重的社會治安問題。這在城鄉結合部和胡同群裡比較明顯。小流氓們為非作歹,欺負老實居民,引誘少年學壞。中學裡不少女孩子被流氓拖下水。不過,現在想起來,這些當年的串子痞子們也不過是偷吃人家的葡萄,棗子,幹些小偷小摸的勾當。還有打群架,搶劫,偷車。比起現在的貪官們危害小多了。這也正好說明胡同串子的小家子氣。 壞還壞不出大樣子來。大盜竊國,小投入獄嘛。
記憶裡,沒有聽老北京人說過誰誰是胡同串子。看來,老北京人自己不說這個詞。這樣,很可能是中共建國後,進京的各部委軍隊機關大院裡的孩子們對於胡同裡貧民孩子的蔑視稱呼。年輕時,我也好像沒有罵過誰誰是胡同串子。後來我常常跟禿太嘮叨北京的民俗,多次提到胡同串子這個詞彙給她掃盲。沒想到,禿太一次跟我過不去,居然說「你個胡同串子。」 當時,就把我給罵懵了。我,我,我能算是胡同串子嗎?你見過那個胡同串子搖頭晃腦聽貝五,唧唧歪歪念古詩,待人點頭哈腰彬彬有禮, 還好歹上過東皇城根牛馬大學堂? 氣得我直個勁兒地哆嗦。嘿,好心教她幾句民俗俚語,她倒反過來套在老師身上了!
斜著了她一眼:「我要是個胡同串子,先拿個擀麵杖把你打出那什麼來。誰叫你敢這樣說我, 吃了豹子膽了?哪個胡同串子讓你騎在腦袋上撒歡尥蹶子20年?「 可是,回頭看看孩子,這心就軟了。咳,咱到底還是沒敢說出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居然敢這麼說掌櫃的。這時,我倒恨我不是胡同串子了。 嘿嘿。
識別胡同串子要些歷史文化地理知識。雖然科技含量很低,外地人一般分不清。不在胡同裡生活過,覺得誰都一樣說話做事。這就跟我們早年看上海人都一個利慾熏心的樣子,來美國覺得美國人個個是百萬富豪似的。其實,上海人很可愛,跟你明算賬,反而不暗沾你便宜。美國富人雖多,咱們周圍大多數還是無產階級下中農人群。咱這挺著肚子穿上西裝,人家也沒注意到咱的一身行頭是舊貨攤上掏換來的呢。
隨著北京日益城市化,大片的破舊胡同群被拆掉,幾十層的高樓巍然縱立在舊址。這樣,胡同串子們的老窩都被端了。再也沒有產生一種亞文化的土壤了。想想看,劉姥姥不住劉莊,改住大樓,劉姥姥的下一代能會跟劉姥姥一樣嗎?所以,再過十年,北京的胡同串子就會成歷史名詞了。伴隨著城市文明進步,消失的是一種文化現象,一個具有歷史特點的活化石人群。 也說不定,再過二十年,我倒可以充作一個活著的胡同串子,給來北京的愛國華僑們 「表演「一把胡同串子說話舉止。我的這點歷史貢獻,讓我還有個盼望。嘿嘿,咱得照顧好咱這老心臟,適當哆嗦些,活動筋骨晤的。到時候能挺胸抬頭裝得像點。
最後,我還要給自己平反: 我不認為我算個北京胡同串子。
唉,禿太逼人太甚,一點不照顧情緒留點面子啊。
嘿嘿
来源: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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