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六歲到八九歲,都是祖父教我讀書。我從小有點小聰明,可是這點小聰明卻害苦了我。我大哥讀書,他從來不大注意,獨獨看中了我,恨不得我一年之中把「四書」、「五經」都讀完,他才稱意。「四書」、《詩經》還罷了,我最怕的是《左傳》,我背書背不出,使他生氣動手打,還是小事;使他最生氣,氣得怒目切齒幾乎發狂令人可怕的,是我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一聲不哭,他不止一次憤怒而傷感的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我的母親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可是母親對我並不像祖父那樣悲觀,總是用好言勸勉我,說道:「小兒,你務必好好用心讀書,將來書讀好了,中個舉人替你父親爭口氣,你的父親讀書一生,未曾考中舉人,是他生前一樁恨事!」我見了母親流淚,便哭出來了,母親一面替我揩眼淚,一面責備我道:「你這孩子真淘氣,爹爹那樣打你,你不哭,現在倒無端地哭了!」……
我的母親雖然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當時傳統的「忠孝節義」之通俗教育標語,她是知道的,我很感謝她從來不曾拿這些標語教育我們,她對於我們之教育,是考科舉,起碼也要中個舉人,替父親爭氣。當大哥考取了秀才時,母親很高興,而我卻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母親高興,懼的是學八股文章和應考的災難,要臨到我身上來了!
自從祖父死後,經過好幾個塾師,我都不大滿意,到了十二三歲時,由大哥教我讀書,大哥知道我不喜歡八股文章,除溫習經書外,新教我讀《昭明文選》。初讀時,我也有點頭痛,後來漸漸讀出味道來了,從此更加看不起八股文,這件事使我阿彌陀佛的大哥夾在中間很為難,一面受了母親的嚴命,教我習八股,預備應考,一面他知道我不喜歡這一套。一直到光緒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年),我已經十七歲了,在縣考前一兩個月,大哥實在再挨不過去了,才硬著頭皮對我說:「考期已近了,你也得看看八股文章罷!」我當時一聲不響。他知道我的脾氣,不做聲並非反對,而是承認。他高高興興地拿出合於小考格式的路德的文章為我講解,我表面上是在聽他的講解,心裏還是想著我的《昭明文選》。不久大哥也看出路德的文章太不合我的口味,於是再拿出金黃和袁枚的制藝給我看,我對於這幾個人的文章雖然有點興趣,而終於格格不入,他對這位難說話的弟弟,實在無法可想,只好聽其自然了。大哥雖然十分忠厚老實,我猜想他此時急則智生,必然向母親作了一個虛偽的報告,說我如何如何用心學八股文,那是在這期間母親喜悅的面容中可以看出的。
一篇怪文「鎮」住考官
像我那樣的八股文程度,縣考、府考自然名次都考得很低,到了院試,宗師(安徽語稱學院為宗師)出的題目是什麼「魚鱉不可勝食也材木」的截搭題,我對於這樣不通的題目,也就用不通的文章來對付,把《文選》上所有鳥獸草木的難字和《康熙字典》上荒謬的古文,不管三七二十一,牛頭不對馬嘴,上文不接下文地填滿了一篇皇皇大文,正在收拾考具要交卷,那位山東大個兒的李宗師親自走過來收取我的卷子(那時我和別的幾個人,因為是幼童,又是縣、府試錄取第一名,都是經古考取了提堂,在宗師案前面試,所以他很便當的親自收取卷子。我並不是考幼童,縣、府試也非第一名,一入場看見卷面上印了提堂字樣,知道經古已經考取了,不用說這也是昭明太子幫的忙),他翻開我的卷子大約看了兩三行,便說:「站住,別慌走!」我聽了著實一嚇,不知闖下了什麼大禍。他略略看完了通篇,睜大眼睛對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問我十幾歲,為啥不考幼童?我說童生今年十七歲了。他點點頭說道:「年紀還輕,回家好好用功,好好用功。」我回家把文章稿子交給大哥看,大哥看完文稿,皺著眉頭足足有個把鐘頭一聲不響,在我,應考本來是敷衍母親,算不得什麼正經事,這時看見大哥那種失望的情形,卻有點令我難受。誰也想不到我那篇不通的文章,竟蒙住了不通的大宗師,把我取了第一名,這件事使我更加一層鄙薄科舉。捷報傳來,母親樂得幾乎掉下眼淚。
「眼皮子淺」這句批評,懷寧人自己也不承認,人家倒了霉,親友鄰舍們,照例總是編排得比實際倒霉要超過幾十倍;人家有點興旺,他們也要附會得比實際超過幾十倍。我們這一門姓陳的,在懷寧本是一個小戶人家,紳士們向來是瞧不起的,全族中到我的父親時才有一個秀才,叔父還中了舉,現在看見我們弟兄又都是青年秀才,不但另眼相看,而且造出許多神話,說我們家的祖墳是如何如何好風水,說城外迎江寺的寶塔是陳家祖墳前一管筆,說我出世的前夜,我母親做過什麼什麼夢,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他們真想不到我後來接二連三做了使他們嚇破了膽的康黨、亂黨、共產黨,而不是他們所想像的舉人、進士、狀元郎。最有趣的是幾家富戶,竟看中了我這沒有父親的窮孩子,爭先恐後的託人向我母親問我可曾定親。這就是我母親大樂而特樂的社會原因。母親快樂,我自然很高興,所害怕的,來年江南鄉試的災難,又要臨到我身上來了!
江南鄉試是當時社會上的一件大事,雖然經過了甲午戰敗,大家仍舊在夢中。我那時所想像的災難,還遠不及後來在考場中所經歷的那樣厲害;並且我覺得這場災難是免不了的,不如積極的用點功,考個舉人以了母親的心願,以後好讓我專心做點正經學問。所以在那一年中,雖然多病,也還著實準備了考試的工夫,好在經義和策問,我是覺得有點興趣的,就是八股文也勉強研究了一番。至於寫字,我喜歡臨碑帖,大哥總勸我學館閣體,我心裏實在好笑,我已打定主意,只想考個舉人了事,決不願意再上進,習那討厭的館閣字做什麼!我們弟兄感情極好,雖然意見上沒有一件事不衝突,沒有一件事依他的話做,而始終總保持著溫和態度,不肯在口頭上反駁他,免得傷了手足的感情。
南京城內的無聊怪事
大概是光緒二十三年七月罷,我不得不初次離開母親,初次出門到南京鄉試了。同行的人們是大哥、大哥的先生、大哥的同學和先生的幾位弟兄,大家都決計坐輪船去,因為輪船比民船快得多。那時到南京鄉試的人,很多願意坐民船,這並非保存國粹,而是因為坐民船可以發一筆財,船頭上扯起一條寫著「奉旨江南鄉試」幾個大字的黃布旗,一路上的關卡,雖然明明知道船上裝滿了私貨,也不敢前來查問,比現在日本人走私或者還威風凜凜。我們一批人,居然不想發這筆橫材,可算得是正人君子了!
我們這一批正人君子,除我以外,都到過南京鄉試的,只有我初次出門,一到南京,看見儀鳳門那樣高大的城門,真是鄉下佬上街,大開眼界,往日以為可以驕傲的省城---周圍九里十三步的安慶城,此時在我的腦中陡然變成一個山城小市了。我坐在驢子背上,一路幻想著,南京城內的房屋街市不知如何繁華美麗,又幻想著上海的城門更不知如何的高大,因為曾聽人說上海比南京還要熱鬧多少倍。進
城一看,使我失望了,城北幾條大街道之平闊,誠然比起安慶來在天上,然而房屋卻和安慶一樣的矮小破爛,城北一帶的荒涼,也和安慶是弟兄,南京所有的特色,只是一個「大」。可是房屋雖然破爛,好像人血堆起來的洋房還沒有;城廂內外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小驢子,跑起路來,驢子頭間一串鈴鐺的丁零噹啷聲,和四個小蹄子的得得聲相應和著,坐在驢背上的人,似乎都有點詩意……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南京人的面容,還算是自由的、快活的,至少,人見著人,還不會相互疑心對方是扒手,或是暗探;這難道是物質文明和革命的罪惡嗎?不是,絕對不是,這是別有原因的。
我們這一批正人君子,到南京的頭一夜,是睡在一家熟人屋裡的樓板上,第二天一早起來,留下三個人看守行李,其餘都出去分途找寓處。留下的三個人,第一個是大哥的先生,他是我們這一批正人君子的最高領袖,當然不便御駕親征,失去尊嚴;第二個是我大哥,因為他不善言辭;我這小小人自然更不勝任,就是留下看守行李的第三個。午後,寓處找著了,立刻搬過去,一進屋,找房子的幾個正人君子,全大睜著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異口同聲地說:「這屋子又貴又壞,真上當!」我聽了真莫名其妙,他們剛才親自看好的房子,怎麼忽然覺得上了當呢?過了三四天,在他們和同寓中別的考生談話中間,才發現了上當的緣故。原來在我們之先搬來的幾位正人君子,來找房子的時候,大家也明明看見房東家裡有一位花枝招展的大姐兒,坐在窗口做針線,等到一搬進來,那位仙女便化做一陣清風不知何處去了。後來聽說這種美人計,乃是南京房東招攬考先生的慣伎,上當的並不止我們這幾位正人君子,那些臨時請來的仙女,有的是親眷,有的是土娼。考先生上當的固然很多,房東上當也不是沒有。如果他們家中真有年輕的婦女;如果他們不小心把鹹魚、臘肉掛在廚房裡或屋檐下,此時也會不翼而飛。好在考先生都有「讀書人」這張體面的護符,姦淫竊盜的罪名,房東哪敢加在他們身上!他們到商店裡買東西,有機會也要順帶一點藏在袖子裡,店家就是看見了也不敢聲張,因為他們開口便說:「我們是奉著皇帝聖旨來鄉試的,你們誣辱我們做賊,便是誣辱了皇帝!」天高皇帝遠,他們這幾句大話,未必真能嚇倒商人,商人所最怕的還是他們人多,一句話得罪了他們,他們倒要動野蠻。他們一和人打架,路過的考先生,無論認識不認識,都會上前動手幫助,商人知道他們上前幫著打架還不是真正目的,在人多手多的混亂中,商人的損失可就更大了,就是鬧到官衙,對於人多勢大的考先生,官也沒辦法。南京每逢鄉試,臨時增加一萬多人,平均一人用五十元,市面上有五十萬元的進賬,臨時商店遍佈城南到處都有,特別是狀元鏡一帶,商人們只要能夠賺錢,受點氣也就算不了什麼。這班文武雙全的考先生,唯有到釣魚巷嫖妓時,卻不動野蠻,只口口聲聲自稱寒士,商請妓家減價而已,他們此時或者以為必須這樣,才不失讀書人的斯文氣派!
我們寓處的房子,誠然又壞又貴,我跟著他們上當,這還是小事,使我最難受的要算是解大手的問題,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頭痛。屋錈揮忻┎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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