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槐花胡同,那年槐花正香。(图片来源:Adobe stock)
第六章 人间蒸发
1991年冬,一场大雪过后的北京,静得叫人心里发慌。槐花胡同的雪堆在屋檐下、老墙根处,积成了小小的白色城墙。雪后的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却没有一丝暖意。派出所门口,顾强中队长裹着大衣,望着雪地上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黯然神伤。这些脚印让他想起两年前那个消失的年轻警察。两年零四个月了,小军再也没踏进过这个派出所的门。顾强记得,那年6月末,他一早上班,就看见办公桌上摆着小军的警察证和制服,人却不在,没等他反应过来,公安厅的人就来了,说小军已经自首,承认窝藏“反革命暴乱分子”。办公桌里的全部资料被带走了。按理说,这桩事不会善罢甘休,可由于小军父亲生前在高层的关系网,使他的案子最终成了谜。小军被关在哪儿,判了多久,甚至是死是活,连顾强也不得而知。
那时候,派出所里每天都来几个陌生面孔,穿着便装,摆着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这些人在宣武区和槐花胡同晃悠了足足一个月。三叔家、王大妈家、大金牙的铺子,风琴缝纫的地方,每个犄角旮旯都被暗中盯梢,连小孩玩的话都给记下来,像是要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可奇怪的是,没人透露半点口风。槐花胡同仿佛一夜之间得了失忆症,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没听说、没见过,就连那个端午节,那些传递生命的香囊,好像都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表面上,胡同里的日子依旧平静得像旧时光,可大家心知肚明,这份平静背后埋着沉重的代价。沈老师被拘留审问,直到中风发作才被放回家;王大妈的外甥被医院莫名其妙地开除,大金牙的小货车被吊销了执照,赔了个底朝天;风琴也被街道切断了缝纫活,三叔家电话被监听,信件被检查,便衣上门骚扰,压力之中三婶犯了心脏病,手术失败去世了,三叔的身体也被压垮,卧床半年不起。这一切,顾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无能为力。顾强叹了口气,抖落肩头的雪,迈步进了派出所。他的办公桌抽屉左侧,紧贴底板的地方,藏着一张泛黄的合影——那是派出所换新制服那天拍的,小军站在最后一排,笑得憨厚爽朗。每当看到这张照片,顾强都忍不住自问:“你小子,到底在哪儿呢?”
槐花胡同里,风琴的针线活,越发精细了。三叔时常看见她在油灯下缝制香囊,一针一线,专注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她不再在香囊上绣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只绣一只孤独的飞鸟,仿佛那鸟儿能越过高墙,带去她的思念。香囊一个接一个,堆满了一个小木箱,却再也没有送出去过。每到端午,风琴依然会做新的香囊,然后轻轻放进箱子,合上盖子,如同完成一场无声的祈祷。三叔的头发已全白,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密如树皮,记录着岁月的流逝。他依然每天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坐着,抽着烟袋,看云卷云舒,看槐花开了又落。在街坊眼中,他还是那个槐花胡同的三叔,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小军离开的这两年,他老了至少10岁。大金牙的铺子换了招牌,从“聚源烟酒”变成了“聚源杂货”,多卖些日用百货和小孩子爱吃的糖果。那些走私来的烟酒,在赵青帆离开后的第三年,被大金牙尽数处理掉了,连同那些不可明言的地下联系一起,封存进了记忆深处。
“那年的事儿,不能再提了,”大金牙对老街坊这么说,“都是命,谁能想到这么巧……”后面的话,他再不肯多言一句。王大妈依然每天出门买菜,看见熟人还是那么热情地打招呼,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说话时总是先左右看看,确定没有生人,才敢多说两句。沈老师自从中风后,右半边身子不太利索,不大出门了,大多时间在家里看书,只有在黄昏时分,他会让人扶着,坐在槐花树下,望着胡同口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归来。槐花胡同,表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它就像一曲被消音的老歌,曲调依旧,却听不见那最动人的和弦。
1998年5月,一场突如其来的拆迁潮席卷了北京的老城区。槐花胡同赫然在列,老住户被通知搬离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腾出空间给高楼大厦和宽阔的马路。拆迁前的最后一个端午节,风琴将十多年来缝制的所有香囊,一一系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微风吹过,数十个香囊轻轻摇曳,像一群等待迁徙的候鸟。胡同里的老街坊们聚集在三叔家的院子里,举行了一个简单而隆重的仪式,点起了火盆,每人手拿一张写着愿望的纸条,和红绒花一起依次投入火中,然后共同举杯,为那个不在场的人祈福。“小军啊,”三叔举着一碗老白干,声音有些哽咽,“不管你在哪儿,今年端午,我们还想着你呢!”王大妈擦着眼泪说:“等你回来,大妈还给你熬卤煮吃!”大金牙沉默不语,只是往火盆里扔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兄弟,保重。”沈老师虽然说不出完整的话,也坚持用左手举起酒杯,眼中含泪。风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火盆中的火焰吞噬那些纸条,变成袅袅青烟,升向天空。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紧紧攥着一个特别的香囊——那是她为小军做的,绣着两只比翼鸟。拆迁后,槐花胡同的居民分散在北京的各个角落。三叔和风琴搬进了西城区的一处楼房,依然保持着制作香囊的习惯。风琴每天清晨都会站在阳台上,望向东方,那里曾经是槐花胡同的方向。
第七章 香港来客
转眼时光的脚步踏入21世纪。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槐花香,北京的早春,清新而温柔。这天,三叔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个穿着整洁西装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说话带着典雅的江南腔调。他站在楼下,向小区居民打听三叔家的位置时,眼睛里闪烁着忐忑和期待。“我找老槐花胡同的三爷,我叫陈默。”他这么自我介绍。这个名字,在风琴心中激起轻微的波澜。她正在新家阳台上晾晒新洗的床单,听到楼下传来这久违的名字,手指不自觉地一颤,洗衣夹掉在了地上。她抬头望去,那个阔别多年的面孔,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记忆中那个充满朝气的年轻知青,如今已是鬓角斑白的中年人,只是那双充满文艺气息的眼睛,依然温和而深邃。“陈老师……”风琴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默抬头,看见站在阳台上的风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感伤:“风琴,是你啊,你……还好吗?”三叔从屋里出来,看见陈默,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老北京人特有的淡定:“陈老师,多年不见了,快请进。”风琴默默转身回屋,给客人沏茶,留下两位男士在客厅交谈。三叔家的新房子不大,一个客厅,两间卧室,一个小厨房,面积还不到原来槐花胡同院子的一半,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上挂着几幅老照片,有槐花胡同的老槐树,有三婶年轻时的笑脸,还有胡同口的一角。“陈老师,这次回北京,有何贵干啊?”三叔开门见山地问。陈默放下茶碗,表情严肃起来:“三爷,我想打听一下,以前槐花胡同的刘小军……”“停。”三叔突然抬手打断,目光警觉地环顾四周,“咱们里屋说。”在三叔的卧室里,陈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英文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报导:“这是去年底英国的一篇报导,提到了中国的一些政治犯情况。其中有一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陈默指着一段英文文字,翻译道:“据可靠消息,一名曾经的北京警察,因窝藏‘六四’学生而被秘密判处重刑,目前被关押在中国西北地区的一处特殊劳改场所。这名警察据说曾是一个老胡同的片警,冒险救了一名受伤的学生。”三叔的手微微颤抖,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段文字,仿佛要将它烙在脑海中。陈默接着说:“当年我在香港,听说过赵青帆的事。他是‘黄雀行动’中获救的学运领袖之一,听说是被一名警察搭救后,又得到香囊传信的帮助,最终安全离境的。我当时就想到过,会不会和咱们胡同有关?直到看到这则报导,我实在按捺不住,特意从香港过来打听情况。”“三爷,我想知道……”陈默犹豫了一下,“这个警察,会不会是小军?”风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双手紧紧攥着一个灰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只孤独的飞鸟。三叔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陈默,终于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有可能是他。那孩子,送一个学生出去,自己回来就自首了。槐花胡同没受太大牵连,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没人知道他被关在哪儿,是死是活不让打听,估计没少受罪,唉……”
来源:看中国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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