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凡:瘋狂的時代 (上)

作者:伍凡 發表:2016-05-20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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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千千萬萬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的人們!

1996年4月30日

註:此文曾刊於《中國之春》152期,1996年5月號。曾貼於《中國之春》網站。為了紀念牢中的難友,現重貼在《中國事務》網站。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才智的時代,也是最黑暗的時代,這是充滿希望的春天,也是失望的冬天。」此為狄更斯在《雙城記》中的開頭語。這對十八世紀法國革命的描述,也使我聯想到比法國大革命更悲慘的中國文化大革命是什麼樣的時代?十年浩劫,荒唐無恥,黑暗瘋狂,滅絕人性的時代?我們是有幸或不幸生於這個時代?我是有幸或不幸經歷並體會到這些矛盾,怪異,瘋狂及血腥的一切?在透視這一切之外,我也在其中體驗到高貴的人性,人與人在患難時的相助及溫暖,堅強的毅力,崇高的理想。這些善惡美醜長期的交錯在我的心中。那些肉體上的折磨及心靈上的摧殘終於未能打倒我,我戰勝了舍棄了自己心中的軟弱,恐懼及仇恨,成為一個精神上永不屈服的強者。以信念及意志力與整個瘋狂的時代對立,與自己腳下的長影為伴,在痛苦的深淵上,以耐力架起一道拱橋,以戰鬥力循此而行,超越時空,踏入永恆,作為一個默默的理想主義者並旁觀此一場「史無前例的倒行逆施」。

1966年5月16日是中國近代史上黑暗,瘋狂的一天。史無前例的浩劫中華民族長達10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毛澤東一手發動和操縱文化大革命,瘋狂地把中華民族的命運玩股在他掌心中,直至他無可奈何的去世,才結束了此場中華民族的惡夢和災難。

中國共產黨是這段不光彩歷史的肇事者,至今中共不敢面對歷史,不准中國人民公開地討論,研究和書寫這段歷史。巴金先倡議建立文化大革命歷史博物館,中共對此駭怕萬分,不准建立。我們這些經歷過這場大災難的倖存者有責任和義務記錄下這段人類歷史上罕見的黑暗事實,讓我們的子孫後代吸取教訓,不再重蹈覆轍。

文化大革命的頭二年,我是在安徽師範大學參加了那場運動的開幕式。自1968年6月8日起,我被中共專政機構公檢法部門扣留,關押,審查,判刑有期徒刑20年,入獄勞改,使我有機會在一個比較特殊的環境下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其餘大部分階段,讓我看到了文化大革命發生的社會因素及歷史背景。

那段文革日子中,我大部分的歲月是在勞改隊中渡過的,如今要我回憶那段勞改隊的辛酸和惡夢,我真有錐心的痛苦。只有在勞改隊待過的人,才真正明白什麼是殘酷的人性,絕望的恐怖,野蠻的折磨,瘋狂的鬥爭……。所有不人道及可恥的行徑都在這裡發生過。許多意志薄弱者,受不了這些可怕末世的景象,尋求自我結束生命在九泉之下,而我這倖存者在大難不死之後,以平實的字句,敍述其中一些殘忍可怕的小故事,真是「惡水三千,只需一瓢」……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文化大革命的意義會得到完全不同的想法。拋開個人感情上的恩怨和痛苦,以非常理性的、心平氣和的分析文化大革命的歷史,可以看到其中積極的一面。毛澤東以他個人的威望下賭注發動了這場億萬人民參加的政治運動,從運動的一始到最後結束,他都無法完全的掌握,其中主要的原因之一是人民群眾為了自己的利益,為爭取自由,為反抗中共的剝削和壓迫,以種種的口號和面貌出現在文化大革命中。實際上,文化大革命始終貫穿了二個大戰場。第一個戰場是毛澤東和他的政敵們的鬥爭,這是中共最高領導人之間的鬥爭。第二個戰場是廣大人群眾和中共統治者之間的鬥爭,這個戰場遍及全國,深入各個階層。這二個戰場的鬥爭相互交織而互為利用和影響著。中國共產黨在人民群眾的威信急劇下降就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的。人民群眾開始敢於反抗,勇於鬥爭,爭取自己的利益,追求美好的理想。文化大革命結束20年了,但人民繼承了敢於反抗,勇於鬥爭的精神,近20年來反抗中共統治者的鬥爭擴大、深入和提升了,並從國內走向國際。從歷史的長程的視野來看,文化大革命的積極意義就非常明顯了。文化大革命充滿了痛苦和希望,黑暗和光明的鬥爭。

「我們飛翔著把人字寫在天上;啊!多麼美麗!她是天地間最高尚的形象。」白樺(苦戀)。

「救命啊!救命啊!」淒慘而微弱的求救聲夾雜在雨滴聲中傳進了號子房。我突然地被這求救聲和雨滴聲吵醒了。這是在做夢嗎?不像。我用手輕打自己的頭,呼救聲仍陣陣入耳。

「救命啊!救命啊!」仍不斷地傳入號房,使更多的犯人聽到了這呼救聲。我用腳碰碰睡在邊上的一個牢友,他是慣偷犯,平時很精靈,他的聽覺由於職業的緣故被訓練得非常靈敏。

「你聽到喊救命了嗎?」我問。

「聽到了。奇怪啊,我們這個監獄圍牆很高,外面老百姓的呼喊聲傳不進來。這喊救命的人可能在圍牆裡邊。為什麼喊救命呢?」

「睡覺吧,不再講了,否則號子值班犯人聽到了我們講話,會找麻煩的。」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值班犯人搖鈴才把我吵醒。趕快穿衣服,爬下高鋪。正在洗臉刷牙時聽到值班犯人大聲叫喊:

「今天旱晨吃過早飯後,不准走出號子外面,都坐在號子內。8點鐘學習讀報,9點鐘集合開會。」犯人們聽到這個通知,都在低聲議論,肯定又出了什麼事了。

「我聽到救命啊的哭喊聲,好像是從圍牆邊傳來的。喊得很淒慘。大概又有人要倒楣了。」一位年過半百的老犯人半夜失眠時聽著求生的哀嚎聲。

9時整在無牆的屋簷下坐滿了安徽省第二監獄新生棉織廠和皖江機床廠的全體犯人。炎夏的熱氣還未衝擊著這四周無牆的會場,但犯人們好奇又焦急的情緒把會場的空氣旋轉得上下翻滾。監獄長宣布開會,教導員講話。

「現在向全體犯人宣布一件事,安徽省第二監獄第五中隊前夜睡覺前點名,發現一名犯人失蹤,在昨天半夜這個逃跑的犯人被捉回來了。你們要記住,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在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指引下,你們這些社會殘渣餘孽,要徹底地向無產階級專政投降,徹底脫胎換骨地改造自己,鬥私批修,深入學習批林批孔,在靈魂深處鬧革命,把自己改造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在無產階級的天羅地網下,你們插翅難飛,入地無門。要老老實實地在這裡服刑改造,否則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將把你們打得粉身碎骨。現在散會,回去學習討論,好好改造自己,服從管教。」

這一宣布大多數犯人心裏都明白怎麼回事了。原來喊救命的人就是那個逃跑犯。他的姓名是羅基明。

二天之後,他逃跑的過程大體都傳開了。這件事發生在大約1975年夏天。

安徽省第二監獄第五中隊是又名安徽省皖江機床廠,專門生產C-130,C-150車床和M-7475磨床。老羅在廠內開銑床,平時沉默寡言。廠內有一些救火用的防毒面具掛在牆上以備防火之用。他串通了一位同夥,計畫偷防毒面具並帶上一些食物,爬入大糞池,計畫從大糞池的另一端出口偷跑出監獄。臨行時,他的另一同夥臨時改變主意不敢去。他仍一個人按原計畫單獨行動。就在星期六晚上,大約10點左右在犯人收號子之前,趁眾人都在打撲克牌,值班犯人不注意時,羅基明潛入了大糞池。星期六早晨,郊區農民已把大糞池抽空,他進入大糞池如入空室,很快地找到了大糞池的出口。他立即被出糞口的又粗又黑的鐵條給驚住了。「此路不通」,他幾乎要喊出來了。大糞池的入口只有1平方米大小,在高壓電網的大圍牆下,平時用水泥板把入口蓋住,池內幾乎沒有氧氣,他僅帶著防毒面具附一瓶氧氣罐。可以想像,在充滿了氨氣的大糞池內,不是久留之地。他沉著鎮定地用手電筒筒照亮池內各個角落,期望能找到一個能擠出身的空隙。周圍除了從粗黑的鐵條間吹進微微半夜的涼風之外,糞池內非常黑暗陰森的可怕。他停下來,冷靜的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

不久天漸漸的亮了,地面上活動的人聲傳入糞池內,他卻不敢出聲,無奈的看著尿糞漸漸的流到糞池內。

他口渴肚饑,隨意地吃了點帶來的干饅頭,周圍的氣味實在難受,饅頭難以入口。

他下定決心堅持到天黑後再伺機行動。長長的白天,一秒一秒地在移動。中午時分,地表的熱氣開始從糞池的進口、出口兩處傳入糞池。安慶市地處長江中下游的北岸,位於著名的中國炎夏高溫地帶,西自重慶,經武漢東至南京,是有名的炎夏火爐。連搖扇子帶動的微風都令人感到燻火逼人。尿酸氨氣的溫度升高,強烈的刺激著眼球和呼吸道,使他的眼皮開始發腫和疼痛,漸漸地眼刺流淚,沒有清潔的水來洗他的雙眼,所帶來的一小壺白水早已喝完。這時他真正意識到危險已漸漸的向他逼進。怎麼辦?進入地牢已超過12個小時,體力和精力大為消耗。緊張而可怕的危險感一直壓抑著他的胸口,呼吸急促,心臟加速跳快。他更靠近糞池出口處大口的呼入新鮮空氣,以使他的情緒和生理狀況穩定下來。

他迷迷糊糊的在糞池口撐著,不知不覺地傍晚來臨了,氣溫下降了,眼睛也舒服些了。口渴肚空折磨人,支撐著一整天的身體都已癱瘓了,迷迷糊糊地坐在糞池出口的台階上睡覺了。

突然他被嘩嘩的流水聲驚醒了,照亮手電筒筒睜眼一看,大股的污水從糞池的進口和出口處流入糞池內。原來就在他深夜熟睡之際,雷電劃空,暴雨驟降,大糞池已成了蓄水池。真正的危險包圍了他,無情的池水將會把他淹死的。這時,他立即振作精神,放聲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他喊了好久,沒有人來救他。他坐在糞池出口處大聲地哭了起來了。想起了親人,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傷心地掩面痛哭。

「救命啊!救命啊!」,兩滴小了些,他乞求的呼聲終於傳入了號子房,值班犯人報告了值班管教幹部,派人沿著「救命啊!」的聲音來到了糞池入口地點。幾個人聽到了從糞池內傳來了微弱的求救聲。幾支手電筒筒照入池內,看到一個人形在恍動。

「你是誰?」

「我是五中隊的羅基明,求求你們把我救出去。」

「你怎麼到糞池裡的?為什麼進糞池?」

「我自己爬進來的,把我救出去再慢慢地告訴你們。」

一條長達4米的竹梯子從糞池口放下,羅基明自己慢慢地順梯爬上,一出了糞池口,全身癱瘓倒地,不省人事。二個犯人把他架進洗澡堂,剝光衣服,全身清洗,又送去醫務室緊急搶救。他這條命總算暫時保留下來了。

一位很喜歡開玩笑的犯醫(在犯人中挑選出來任醫生的犯人)對我講:「羅基明真是命大,如果再晚半天不離開那個糞池,他會得尿酸中毒,並且氨氣也會把他的眼睛刺瞎的。要死也不能這樣死法,實在是想老婆想瘋了,人死了,老婆也傷心啊,真是作孽啊,罪過罪過!」。

經過犯醫的緊急搶救後,羅基明漸漸地甦醒了。雙眼被紅腫的眼皮包著,幾乎睜不開眼。用蒸餾水清洗眼皮和眼球,敷藥之後用棉紗布及繃帶圍住。他的全身的皮膚發紅腫,一接觸皮膚會痛得難以忍受。

二名管教幹部帶了二名犯人拎著一副15公斤重的大腳鐐來到醫務室,把羅基明從病床架起來。一名管教幹部大聲對羅基明說道:「你不老實要逃跑,今天就讓你嚐嚐無產階級專政大腳鐐的味道。站好,把他的褲腳提起來,你們二人(犯人)給他釘上腳鐐。」

15公斤的大鐐有兩個鐵圓環圈在腳踝之上,用大鐵鉚釘把鐵圓環釘死。二個鐵圓環之間有一條粗鐵鏈聯住,大約有一步寬之長,只能慢慢走,不能開步跑。鐵圓環一定要用布條包起來,否則鐵圓環會把踝骨弄傷。

帶著沈重的腳鐐和疲軟的身體,由二個犯人架著,緩步的走進小小的緊閉室。這比起大糞池來已經是人間天堂了。

不久,安徽省公安廳勞改局來了3名幹部,接連一個星期的審間羅基明。他當時已經是死緩2年的徒刑,離死刑立即執行只差二步之遠,會不會因這次逃跑而立即升級送入死牢房呢?許多好心的犯人在替他擔憂。

為什麼他膽敢要從高電壓大圍牆包圍住的安徽省第二監獄逃跑呢?是什麼力量支持著他?這個問題我思索了好久。

羅基明是共產黨幹部子弟,他的全家親人及他本人都是共產黨員。他的一位哥哥是湖北省公安廳的一位負責人。他考入武漢測繪學院,這是一所半軍半民的大學,畢業生相當一部分進入軍隊的地圖地形測繪部門。在大學時結識一位從香港到內地讀書的小姐。60年代初畢業之後被分配到軍事單位工作,申請和這位香港小姐結婚,沒有得到共產黨組織批准。為此他申請退役退職脫離公家機關,和香港小姐結婚。從此他成了無職業單位的單干戶。60年代初期,大陸的經濟狀況很糟,他太太帶了孩子申請回香港,他隨後申請去香港探親一再遭到公安部門的拒絕批准。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第一次從廣東邊界偷渡去香港失敗被捉,送回安徽被判刑七年送勞改農場服刑。在服刑的幾年中,他接連的從勞改單位逃跑,可是很不幸,每次都沒有成功,並且每次失敗的逃跑,都給他的刑期升級。他一連逃跑了7次,從最初的7年有期徒刑,加到10年,15年,20有期徒刑,一直到死刑緩期2年被送入安徽省第二監獄。

在省公安廳管教幹部面前,他一再申辯逃跑的理由是為了看望妻子和孩子。並要求司法專政機構給他一個繼續服刑的機會,以讓他的妻子和孩子能來看望他。大概他的家世和出身背景對他起了保護作用,加之他多次逃跑的理由是為了家庭團聚,還不足以把他立即處死。幾個月之後,對他宣布加刑到死刑緩期1年。這意味著在1年之內他不能再有嚴重的類似逃跑的行為發生,否則將立即處死。這一宣布,同號子的犯人都為之寬心,這條可憐的生命總算保留下來了。等待時機平反吧,這是唯一的希望。

他放出禁閉室之後,寡言沉默的坐在一臺小機床邊操縱機器。管教幹部們不准犯人們去和他談話及打聽他的情況。大約事隔1年之後,對他監視放鬆了,我才得到機會和他講了幾句話。

「你好嗎?身體現在怎樣?」我問道。

「還好,已經康復了」。他搖著頭環顧四周,觀察是否有管教幹部和那些打小報告的狗腿子們。

「你的身體不錯,籃球打得很好」。他說道。

「我喜歡體育活動,通過打籃球來保持身體健康,希望在出獄時身體不要垮掉。你要多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謝謝。我們都要好好保重身體。」

1979年底,我的案子被徹底平反回到安徽師範大學物理系重新工作。不久老羅也被平反釋放,後申請去香港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兒子。

這件事我終身難忘。1992年我路過香港時,向朋友打聽他的消息,據知他在香港和大陸之間來往做生意。我默默的祝他生活幸福快樂,這個飽受折磨的靈魂。

羅基明是共產黨培養教育出來的技術人才,以共產黨的標準來言,他是根紅苗正,是接班人的人才,可是共產黨卻把他當作敵人而無情的摧殘和打擊,使本來屬於共產黨陣營內的人變成了反共產黨的力量。他僅是為了家庭團聚遭受幾乎喪生的折磨。為什麼會這樣呢?

「苛政猛於虎。」

中國共產黨內一小批喪失理智,沒有人性的官僚在治理國家,不斷地在製造階級敵人,製造冤假錯案,使中共政權不時的動盪不穩。社會的尖銳矛盾自然的反映到中共黨內形成不同的派別權力鬥爭。這是文化大革命之所以長達10年之久的社會因素。

毛澤東講「階級鬥爭,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是人類杜會發展三條基本方法」。他把階級鬥爭無限的擴大到一切領域,製造無數計的階級敵人。共產黨在大陸喪失威信,根本原因在於治理國家的哲學思想的失敗。中共把人當作工具和奴隸,不把人當作有思想有情感有正常慾望的人。

監獄當局利用羅基明逃跑事件,在犯人中灌輸極端平均主義。從情理上講,犯人們同情羅基明要去香港團聚家庭。管教幹部就以羅基明想過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做資產階級孝子賢孫為名批判他。極端平均主義在貧窮的社會極易煽動人的不滿,這也是文化大革命被掀起的社會因素之一。

耶穌曰:「誰若願意跟隨我,就該棄絕他自己,背著自己的十字架,跟隨我。因為誰願意救自己的靈魂,必喪掉自己生命。"(太,16.24-25;可,8.3尋-35;路,9.23-24)

「把他吊起來,看他還信不信上帝!」一個三角眼的中年犯人大聲的叫喊著,並回頭看著管教幹部有什麼反應。批鬥會場上沒有回應。管教幹部的默許無言,三角眼再次叫喊:

「把繩子拿來,把這個雜種吊起來!」

二個犯人果真的把繩子拿出(其實是早已準備好的),把董松林雙肩一捆,把他吊在屋樑下了。

「你這個唯心主義者,還信不信上帝?」

呸!一小撮口痰吐向三角眼的臉上,董松林憤怒的蔑視三角眼犯人。

「他媽的,這個狗雜種還吐痰,給我打。打死這個帝國主義的後代。」

二、三個犯人用棍子打被吊的董松林,他緊閉雙眼,口裡默默的在祈禱。頭上直冒冷汗,臉色發青,嘴唇發黑。不久,管教幹部怕出人命案,出來制止棍打董松林。半日之後才將他鬆綁放下。

這件事發生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董松林是安徽省第二監獄有名的安份守巳的老實犯人,只因他是篤誠的天主教徒,堅持不放棄宗教信仰而帶來的橫禍。

1972年夏我從安徽白湖勞改農場轉到安徽省安慶市第二監獄,被分配到新生棉織廠保養車間開車床,和董松林一個小組。他睡下鋪,我睡上鋪。

在一次政治學習會上,犯人們重提這件事,我問董松林,「這件事是真的嗎?」他笑著答道:「是真的。我相信上帝和他們有什麼相干。我是唯心主義者,他們是唯物主義者。我走我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毫不相干。」

我和董松林朝夕相處,在保養車間他操縱大車床,我開小車床,一起商討解決技術問題;分菜吃飯,洗澡理髮,讀書看報,24小時都在一個小組活動。所以對他有比較細緻的觀察。

大概是1972年年底的冬季整訓期間,監獄當局對全體犯人正式傳達了林彪集團的「五七一工程紀要」的主要內容。照本宣讀不作任何解釋和說明,只讓犯人們知道林彪和他的妻子兒子及隨從人員的座機摔死在蒙古的溫多爾汗。

在會上宣布,凡是過去因攻擊林彪而判刑入獄勞改的人休想翻案,過去凡是攻擊林彪副統帥是反革命,你被判刑入獄是對的。現在黨中央宣布林彪反黨也是正確的,這二件事是不能混為一談。聽到此我心裏想,你講的話又不能算數,因為被判刑人的案子都不是由監獄決定的,監獄只不過是保管所謂的「犯人」而已。

董松林此人是老實天真得可愛,他講:「林彪是副統帥,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他摔死了,和我們這些小小的犯人有何相干呢?我心裏一直在納悶兒,這位老董究竟是為什麼被判無期徒刑呢?監獄規定,犯人之間不允許相互打聽和交談各自案情。

不知什麼原因,這一年的冬季整訓和往常不一樣。特別規定要詳細的在學習小組內談自己的案情,交代對自己案情現在的看法。由於這一公開的交談案情,才使得為知道這位天主教徒的來龍去脈。

董松林自述:「我的父親是義大利傳教士,母親是江蘇人,我在天津讀小學,考進南開大學電機系以後轉入上海聖約翰大學電機系。我是個篤誠的天主教徒,是個不折不扣的崇拜上帝者。1951年5月我被捕,被捕的罪名是參加聖母軍,是美帝國主義的特務和走狗。被捉進上海市公安局看守所。進入牢房時幾十個人都站著,沒有地方坐,不斷的有人被捉進來。很快我被判了7年徒刑,送到安徽省淮北治淮工地,修筑土壩防水堤。」

「我沒有參加過美國特務組織,也不是美帝國主義走狗。我根本沒有做什麼所謂的壞事,只不過是個天主教徒,是個唯心主義者,是個普通大學生,沒有涉入到社會活動。為什麼要判我7年徒刑?對此不服寫上訴。不久我接到一張判決書。因我不服寫上訴而加刑到10年。這真是個怪事,心裏不服就要加刑。但我還是不服從判決繼績寫申訴,又被加刑到15年。我從來不和政府鬧事,不服從判決就要申訴,這是我的權利,他們不能剝奪我講話的權利。我還是不斷的寫,不斷的上訴,很快的被加判刑到20年。這只是短短的幾年工夫,從7年變成20年徒刑。我的工作每天還是挑土修水壩。」

「我還是不停的寫上訴不服從判決,把我的刑期加到無期徒刑,再加到死刑緩期1年,最後加到死刑立即執行,被關進單人死牢。關押1年多,天天等待被拉出去槍斃。沒有人同我講話,沒有書報讀,沒有任何消息。我天天是禱告和回憶,心情很平靜,沒有做錯任何事,心裏沒有負擔和壓力。突然有一天,牢門上的小窗打開,塞進一張紙,打開一看是判決書,把我的死刑立即執行改成死緩1年。我在死牢裡已關了1年多,似乎是有點多餘的了。我意識到我不會被處死的。」

「60年初,三年災害的時期,把我從死牢中放出,送去農場。我身體非常虛弱,只剩下皮包骨了,沒有力氣做農活,我就坐在泥地上晒太陽。每天吃半斤米,後來減少至3兩米,吃很多蔬菜。我看到很多體強力壯的犯人一個個餓倒病死,拖出去隨便挖個洞就地埋了。我還算幸運,因為體弱不能幹農活,沒有什麼消耗,3兩米也能應付過去了,那些做大體力活的人3兩米怎麼夠呢?我是有等死的決心,算命大沒有死。」

「後來也不知什麼緣故把我改為無期徒刑。三年災害過後生活漸漸的改善,各個勞改農場又增加了不少年輕犯人進來,過去因餓死人造成勞改農場勞動力不足的狀況改變了。」

「據說為了加強勞改犯的管理,把重刑犯從勞改農場調進監獄,我就進了安徽省第二監獄,學習開車床直到現在。」

「你現在心裏還服不服對你的判刑?還寫上訴嗎?」我好奇的問他。

「我心裏當然不服,我只不過是個天主教徒,就這樣折磨我,我才不怕呢。到哪裡我都敢講,再寫上訴也沒有用,所以也不寫了。」

當時聽了他的這些語氣非常平靜的回憶和案情介紹之後,我心情非常激動,但又不敢表露出來,只能幽默的在小組會上講:

「老董,如果你所講的都是真的話,那我聽了好像是在聽天方夜譚的故事。我相信你所講的這些,因為你要編故事馬上就會有人去中隊部報告,我們每個人的情況和案情,管教幹部都知道,騙不了人的。你已經坐了3個半的7年有期徒刑了,已經是坐牢23年了,還真的要坐穿這個監牢嗎?」

「這個我不知道,按字面解釋,無期徒刑就是要坐牢到死為止,讓政府去解決吧。」

那時正值批林批孔,共產黨為了自己內部的鬥爭忙得不可開交,哪還有心有能力來管董松林的案子呢?

董松林最後是在1980年春天被釋放,還給我來了一封信,懷念在安慶監獄的一段難忘的友誼及共處的時光。從1951年夏到1980年春,幾乎被關押折磨了30年,唯一的理由他是天主教徒。像董松林這樣誠實善良的百姓遭中共非人性折磨是無以計數的。這批人和他們的親屬朋友能對共產黨會有好感嗎?仇恨太深了。

宗教問題在中國是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之所以是大問題,原因是中共要干涉,控制宗教和企圖改變宗教徒們的信仰。對待西藏宗教是那樣的粗暴殘忍以至引起整個西藏人民對抗中共統治。中共統治者根本不懂宗教信仰是教徒的生活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已經深深的印入教徒們的腦海和熔化在血液中,怎麼可以用暴力來改變人們的信仰呢?董松林正直、誠實、堅持信仰不懈的精神和形象給我極好的啟示,宗教並不像共產黨宣傳那樣無知邪惡。我對誠實善良的教徒抱著極大的敬意。

共產黨以辯證唯物主義者自居,執政以來時時刻刻的打擊和壓制唯心主義者。特別打擊和外國宗教組織有聯繫的宗教團體,以消除對政權的威脅。1950年底,在整個中國大陸範圍內掀起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運動,刻意宣傳和製造仇美事件。1951年夏在上海製造了聖母軍是美帝國主義特務組織這一政治事件,大肆逮捕宗教人士。這一陰謀是一舉三得,既在老百姓心中製造了對美帝國主義的仇恨;又把不和中共政權一條心的唯心主義宗教信徒關、殺、押一大批,減少了對政權的威脅;再則充分利用廉價的勞動力替中共政權創造物質財富。

中國共產黨執政近50年來不斷的施用這類政治技倆,自以為高明得逞,能保穩紅色江山千萬年。中共這樣不斷的在製造矛盾和仇恨,如胡風反革命事件;反右派運動;1959年中共黨內的反右傾運動;三面紅旗運動徹底失敗,數千萬人餓死後,毛澤東被迫退居第二線,放棄國家主席職位。毛澤東不甘失去權力,又再製造四清運動,緊接著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極端仇視排外的狹隘民族主義,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充分的利用。董松林被當作帝國主義走狗僅是一個小例子,衝擊英國大使館,香港反英抗暴,抗美援越等等,在文化大革命中不斷刺激群眾的民族主義心理,成為文化大革命的一個動力。

文化大革命之所以能被毛澤東及四人幫掀起,其基本原因是社會和黨內已存在了巨大而又深刻的衝突和矛盾。這些矛盾大都是中共自己製造出來的。這個巨大的矛盾必然會以激烈鬥爭的形式出現,文化大革命只不過是一個外表形式而已。

来源: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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