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外交的言談智慧

——折衝於筵席,決勝於辭令

發表:2012-07-09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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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時代,列國外交,行人辭令,必須講究文采,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在外交場合鬥智鬥勇,固然有國家的綜合實力作後盾,但使臣個人的舉止風度、舌戰技巧,也是不辱國體的重要因素。各國使節根據外交禮節,運用言語機鋒,折衝於筵席、決勝於辭令的事例,實在屢見不鮮。公元前541年的鄭國虢城之會,就是典型的例證。

據《春秋》昭公元年記載,參加虢城之會的各國首席代表是:魯國大夫叔孫豹、晉國上卿趙文子、楚國令尹公子圍、齊國上卿國弱、宋國合左師向戎、衛國大夫齊惡、陳國大夫公子招、蔡國大夫公孫歸生、鄭國大夫罕虎,此外,還有許國與曹國的大夫,《春秋》未載其名。

虢城之會的主要目的,是鞏固五年前各國諸侯在宋國舉行的弭兵之會所訂立的國際盟約,繼續維持停戰狀態,保障國際和平。然而在弭兵之會上,晉國雖為盟主,楚國卻咄咄逼人,令尹屈建以詐力爭先歃血,佔了晉國的上風。到了虢城之會,晉國隨行人員擔心楚國故伎重演,便提醒趙文子說:「這次楚國的首席代表是現任令尹公子圍,此人向來不守信用,早已臭名遠播。您如果不小心提防,恐怕會又上楚國的當,那就是晉國莫大的恥辱了。」

不出所料,楚國令尹公子圍的奸詐很快便顯現出來:他提議改變會盟程序,不必重新歃血,僅將弭兵之會的盟約副本在祭祀時當著神靈誦讀一遍,然後放在犧牲上一起埋掉完事。這個建議的真實用意,是將虢城之會當做弭兵之會的後續會議,這樣一來,楚國便可以不動聲色地繼續維持盟主地位。為了避免衝突,晉國沒有提出反對意見,按照楚國的意思完成了儀式。

然而,頗為弔詭的是,虢城之會,楚國的國家實力雖然再一次得到彰顯,但令尹公子圍的個人行為卻遭到國際輿論的譴責。為什麼呢?

事情的來龍去脈,還得從頭說起:

據《左傳》記載,楚共王有五個兒子,老大康王昭、老二公子圍、老三公子比、老四公子黑肱、老五公子棄疾。可這五個兒子沒有一個是嫡夫人所生,因而楚共王便埋禮神之璧於祖廟之庭,令五個兒子依次入拜,立「當璧而拜者」為嗣。結果康王昭兩腿跨璧而拜,公子圍手肘觸璧,公子比與公子黑肱皆離璧較遠,而公子棄疾最幼,由人抱入太室,卻兩拜皆壓璧紐。按照埋璧擇嗣的占卜方式,康王昭、公子圍、公子棄疾皆有繼立為君的資格,而尤以公子棄疾最合「神旨」。但楚共王死後,康王昭即位,仍然是依照周代「無嫡立長」的習慣法而不由神卜。

魯襄公二十八年,楚康王卒,康王之子熊麋即位,公子圍當了令尹,坐上楚國群臣的第一把交椅。他按捺不住覬覦王位之心,首先尋釁殺掉了大司馬,掃除了他向王位進軍的最大障礙,接下來便以各種方式凌逼幼主,其宮室用具皆以楚王的規格打造,外出打獵也公然舉著楚國君王的旗幟徽號。

公子圍還把這種「威儀」拿到外交場合去顯擺。如前所述,此次參加虢城之會的各國首席代表,都是各國的卿大夫,公子圍也以楚國令尹身份與盟。但他的陳設服飾皆為君主的規格,其儀仗護衛也與楚君無別。這種不顧國體的行為成為眾矢之的,各國使臣為此唇槍舌劍,巧妙譴責,充分體現了外交辭令的言語機鋒。

第一個看不過眼的是魯國大夫叔孫豹。他說:「楚公子美矣,君哉!」此言明裡讚其車服儀仗之美,儼然君主氣象,實則譏其僭越,嗤之以鼻。

第二個發話的是鄭國大夫罕虎:「二執戈者前矣。」那語氣與語調,頗有些陰陽怪氣:「嘿嘿,看啦!前面還有倆人扛著戈呢!」罕虎的意思與叔孫豹相同,但直指其事不加評價,語意卻調侃而詼諧。

蔡國大夫公孫歸生則正言若反,以肯定為否定,說:「蒲宮有前,不亦可乎?」「蒲宮」是楚國君主的離宮。意思是說,令尹早已住進了楚國國君的離宮別館,這次來虢城會盟,用楚國君主的法駕儀仗,不也是順理成章的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呢?

聽了這些,楚國隨行代表伯州犁覺得不是滋味,便設法為令尹開脫,說:「此行也,辭而假之寡君。」意思是說,令尹的一切服飾設施與隨行儀仗,都是向國君辭行時從國君那裡暫借的,表明瞭國君對令尹的倚重與信任。

鄭國外交大臣公孫揮聽後,不無揶揄地說:「假不反矣!」——「恐怕是借了之後就不再還回去了吧!」伯州犁聽了很生氣,毫不客氣地反擊公孫揮:「子姑憂子皙之欲背誕也。」——「你們鄭國不是發生過大臣相攻,子皙殺害良霄、攻擊子產的事嗎?我看還是小心你自己為妙,別在這兒替別人操心!」公孫揮反唇相譏:「當璧猶在,假而不反,子其無憂乎?」意思是說:「你們那位再拜壓紐的公子棄疾還活得好好的啊,倘若令尹大人這些漂亮行頭借了不還,篡了君位,公子棄疾興師討伐,你就不擔心與篡逆者一起自陷於死地嗎?」公孫揮的話音未落,齊國上卿國弱也在一邊煽風點火,說:「吾代二子愍矣!」——「我也替這二位先生捏一把汗呢!」陳國大夫公子招也從旁冷言冷語,說:「不憂何成?二子樂矣。」意思是說:「不擔心,那哪行啊?可我看那二位仁兄整天樂顛顛的,哪有一點擔心的樣子啊!」此時,衛國大夫齊惡也加入圍攻:「苟或知之,雖憂何害?」——「如果他們知道事情的厲害,來一招先下手為強,先弒其君,再殺公子棄疾,先發制人,就算擔心,又有什麼關係呢?」

齊惡的話一矢中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這時,宋國合左師向戎趕緊解圍,說:「大國令,小國共,吾知共而已。」意思是說:大國髮指令,小國供指使。我們這些小國只要知道跑腿供職就夠了。

晉國隨行人員樂王鮒則採用了春秋時代外交場合慣常使用的「賦詩言志」法,語句雖簡短,卻耐人尋味。他說:「《小旻》之卒章善矣,吾從之。」

《小旻》是《詩經·小雅》中的一篇,其最後一章說:「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大意是說:「徒手搏虎,趟水涉河,這些直觀有形的禍患,人們都知道迴避,不至於赤膊上陣,冒險犯難;但對於那些深遠無形卻足以禍國亡家的重大災難,卻不知道謹慎戒懼,小心提防。」樂王鮒的話用現代漢語翻譯過來就是:「《小旻》最後一章詩說得真好啊,我應該好好地領會學習,作為我立身行事的指南。」聯繫詩文原意與當時說話的情境,不難發現,樂王鮒以「賦詩斷章」的方法表明意見,可謂運思巧妙而言語機智。表面上似乎是說自己,實則既同情楚公子圍與伯州犁的行為已經預埋了災禍卻不自知,又附和了宋合左師向戎,同時因語氣委婉,也沒有對伯州犁構成任何傷害。

使臣們的言語交鋒,在樂王鮒的發言中結束了。事後,鄭國公孫揮與罕虎對各國使臣的發言皆有所評價,說「樂王鮒字而敬」。所謂「字」,即「慈愛」,是指他對楚國公子圍的憐憫,所謂「敬」,則是指他既附議了宋國合左師,也沒有對伯州犁有任何言語中傷,更未違逆所有在場發言人之意。可見,樂王鮒的發言委婉含蓄,褒貶適度,對春秋時代外交場合所流行的「比興」之法,運用得十分嫻熟。



来源:法學歷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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