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走了五里路才到西埠,眼睜睜看著人家拚死拚活擠上開往縣城的公車,望車興嘆。從西埠到縣城還有二十里路,天氣又很熱。但是我別無選擇,腦子裡總在想一毛快死了或者已經死了。一村勇敢地和我朝著縣城走去,腳上穿著黑塑料小涼鞋。我們走一段路就坐在路邊上樹蔭裡歇息,好不容易走到十里鋪,離縣城還有十里。一村實在累得不行了,我攔住一個農民拉著一部空板車朝縣城方向走。他聽我說了我的困境之後,就讓我把孩子和旅行包都擱在車上,我跟著車走。等我們走到和縣汽車站,已經是下午,所有去含山的車票都賣光了。我硬著頭皮向一個售票員苦苦哀求,他終於賣給我一張站票。等我們到了含山,天已經黑了,趕緊走到火車站。九點鐘我們才上了去合肥的慢車。一村馬上就睡著了。十一點多鐘火車才到合肥。我是最後一個出站的,背上背著瞌睡的孩子,手裡提著旅行包。公共汽車早已沒有了,眼前也看不到一部三輪車。
我坐在路邊,又不知怎麼辦了。附近沒有旅館,即便有我也住不起 。正當一村在我懷裡入睡,我看見一部三輪車朝我蹬過來。我急忙向蹬車的打招呼。"同志,請你幫忙。"我喊道,心裏明白沒有一個蹬三輪兒的會願意在這個鐘點老遠地去郊區。"請你幫忙送我和我小傢伙去安徽大學。有緊急情況。""哦,不行,我不去。"他搖搖頭。"太遠,太晚了!"
"請你幫忙,我求求你。我女兒病危,一個人呆著。所以我才從含山坐夜車趕來。如果我坐在路邊上過夜,這小傢伙也要凍病啦。我在爭取時間,請你幫幫忙。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革命隊伍裡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我現在需要你幫助。"
"毛主席話當然不錯,可是你出多少錢?"
"兩倍,三倍,你覺得辛苦一趟該付多少就是多少。"
我坐上車,懷裡抱著一村,腳下放著旅行包。光著上身的三輪車工人飛快地蹬著車穿過空蕩蕩的街道,只有行人道上有人睡在涼床上。午夜以後,我們穿過一條近路去大學,過去我在白天也迴避的地方,因為那兒有安徽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太平間和醫學院的解剖室。周圍有死亡的陰影;我緊緊地摟著一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為我可憐的女兒祈禱。等我們終於到達安大,大鐵門已經鎖上了。我放大了嗓子才把門衛叫醒。蹬車的不肯蹬進去,我只得又背上一村走到幼兒園。
值夜班的阿姨被我叫醒,懶得多話。她讓一村睡到地板上他的老地方,讓我跟他睡在一起。在一毛睡的褥子上,我看到她的一隻紅布鞋和她喜歡的洋娃娃,從這裡可以看出她被送走時一定很慌張。也許她再也不需要它們了。我來得太晚了嗎?我再也止不住我的眼淚。我又累又,可是我一會兒也沒睡著。我只願天早一點亮。
一村還在熟睡,我已經走到三里路外解放軍105醫院了。問訊處的女護士吃驚地問我:"你來這麼早幹什麼?我們八點鐘才上班。"聽我說明情況後,她就到住院登記冊上找一毛的名字,找了幾遍也沒找到。我著急了,難道她已經不在了嗎?一名護士領著我從一個病房找到另一個病房,還是找不到。我更急了。最後,她說既然當初診斷為大腦炎,或許我應當到隔離病房去看一看。那兒的病人登記冊上也沒她的名字。護士長允許我自己挨著病房去找。快走到最後一間時,我看到安大幼兒園的一個阿姨站在門外。
"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李老師?"她繃著臉問我。"你女兒多少天來高燒不退。他們還沒查出來她害的什麼病。幼兒園派我來照顧她,等你來。我還得假裝是她母親,要不然醫院就不收她。現在你自己進去看看吧。"
一看見我女兒,我就忍不住淚如雨下。一毛已經不是本來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而是瘦得皮包骨,憔悴的小臉燒得通紅。我拚命控制自己的感情,輕聲說:"毛毛,媽媽來啦。你覺得怎麼樣?"他慘淡地一笑。"媽媽,我一天一天數著日子盼你來。我想有九天或者十天了。我真開心你來了。哥哥弟弟怎麼樣?"她沒燒到講胡話,還那麼鎮定,我稍微感到寬慰。一個性格堅強的小姑娘,我女兒。"村村跟我一起來了,回到幼兒園。哥哥在香泉上初中。你放心吧。"她又問我:"你想爸爸能來看我嗎?"我的心一揪,我自己發高燒他不是也不許回家看我嗎?我只能說我試試吧。接著又問:"媽媽,我托王祖鑫叔叔帶給村村的麻餅和桃片,你收到了嗎?"她的頭腦這麼清醒!"收到了,早就收到了,我沒能寫信告訴你,因為郵政被洪水切斷了。"
這時候,一位軍醫來查病房。他一看見我就問:"你是誰?你在這兒幹什麼?"沒等我回答,一毛就說:"王大夫,這是我媽。她下放在和縣,剛從那兒來的。"王大夫露出困惑的表情。"又出來一個媽?另外那位女同志是誰呢?"我接著說明情況,澄清了混亂。王大夫從頭到尾給我講了一遍一毛的病史。安醫懷疑她患大腦炎,但後來在這裡做的檢驗結果是陰性的。他們又根據幾種假設,做了一系列檢查和化驗,先後排除了瘧疾、肝炎、流感、肺炎。目前的意見是傷寒。她對最近的滴注的反應好像好一些。王大夫並不悲觀,但是他拒絕提出愈後。
一毛入睡以後,我急忙回到幼兒園,安排一村的食宿。我又搶時間跑去找工宣隊領導,請求他們准許寧坤來醫院和我共同看護女兒。我的請求遭到斷然拒絕。我回醫院之前,先去市區給一毛買了半個西瓜,她說過很想吃。可是她嘗了一口就推開了,我看了很著急。幸好從我來到之日起,一毛的體溫開始下降。同時,多天來第一次大便。我端著便盆去處理傳染病人糞便的小屋子倒大便,在低矮的過道裡一頭撞在房頂。頭頂隱隱作痛,我也顧不上去理會。過了兩天,實在痛得厲害,我就跑去找一位護士。她以為是頭痛,讓我看內科。我說是頭頂上痛,她扒開頭髮一看大吃一驚,原來黑鐵絲做的發卡嵌進我頭皮去了。她拔了一下拔不出來,因為卡子和頭髮、血塊糾纏在一起。她用水浸濕,然後才慢慢把卡子拔了出來。她說傷口已發炎,再晚一點就會出大問題啦,她奇怪我怎麼會那麼麻木。
一毛先開始吃一點流體食物。一週之內,她的體溫恢復正常。她又能吃固體食物了。發燒的紅暈一退,她的小臉蒼白乾枯。為了讓她早日復原,我知道必須給她吃一些滋補的食物,這在醫院是辦不到的。她身體又太弱,暫時還不能跟我到高莊去住。她必須出院在合肥住一段時間,補一補身子,逐漸復原。
安大招待所答應給我一間客房,住到一毛能和我回家。她出院之前,出院表上"最後診斷"一項空著沒填寫。我問王大夫怎麼回事,他說實在無法確診。由於他們診斷的手段有限,我覺得這可以理解。我想,要給文化大革命的狂熱作一個確診,那就會更難啦。可是我說總不能什麼也不寫。躊躇了一會兒之後,他寫下"病毒感染"。
我借了一部板車把一毛拉到招待所,路上碰到的一個熟人看見她滿面病容就問我是否送她去住院。到了招待所,發現對門住的是俄語老師吳老夫婦。他的"狗叛徒"罪名早已清除,但作為退休後返聘的"臨時工",他也被解除合同,等著辦手續回九江老家。他們十分熱情地讓我們用他們的煤球爐和炊具,甚至糧食。多年來,我第一次感到同志間的溫暖。大概牛棚裡患難與共的經歷加深了他對寧坤的友情。住在我們隔壁的是瀋瞎子,他從烏江押解回來後就住在這裡。原來那次"寬嚴大會"上的宣判只不過是一場"逼供信"的演出,無奈頑強的老人實在無罪可認,而那些生殺予奪的頭目又死不認錯。於是,他也在等著辦手續回安慶老家。他是個孤苦伶仃的老人,還得等一個侄女千里迢迢從貴州趕來,送貧困潦倒、雙目失明的伯父還鄉。因為公用廁所是在過道的盡頭,雙眼瞎的老人上廁所必須經過我的門口。不只一次,他摸進了我的屋子。有一次,他的枴杖搗翻了我在對面吳老家的煤球爐上給一毛熱的牛奶。他知道我是誰之後,就說寧坤在牛棚裡對他很好,他祝願寧坤比他幸運一些。我說:"瀋老師,您的情況也會好的。"他說:"我?我不值得再活下去啦。我現在要葉落歸根,一死了之。好了好了。我再也不用挨打挨罵,受苦受難啦。"我不忍再看他零亂的白髮下絕望的眼眶了。我心裏想,"貧歸故里生無計,病臥他鄉死亦難",他一定會想到這兩行詩的。很久以後,我才聽說,他還鄉以後不久就因嚴重內傷死去了。
六
我在招待所住下不久,一天半夜一丁突然敲門來了。聽他講他怎樣一個人在大熱天從高莊走到烏江去找爸爸,我感到驚奇。一丁乾巴巴地說:"一毛這場大病當然是件大壞事,可是它卻讓我們一家人從5月16號以來第一次聚到一起。這叫做‘壞事變成好事',媽媽,正如毛主席教導的。"
九月初,中、小學已經上課,一丁和一毛都要遲到了。等到下一次安大有卡車去孫堡公社,我們一家母子四人就搭車回家了。我們坐在卡車上,擠在一起,面前放著三筐煤球,是用吳奶奶和一位女同事送的煤票買的。我們頂風坐著,等到家時已經被煤灰染黑了,活像一家大小"牛鬼蛇神"。
回到我的公房住家,我大吃一驚,發現自行車不見了。它是我們唯一的交通工具。"這事情嚴重,"我大聲說。正在這時候,老螃蟹闖進來了。我遞給他一包在合肥買的香菸。
"‘奔月',好牌子,三毛五一包!"他邊說邊刮了一根火柴點了一枝煙,把那包煙放進口袋。"味道比九分錢一包的‘大鐵橋'好多啦!這就是你女兒,好漂亮。我們把你東西保管得很好,老李。你不少什麼吧?"
"我的自行車不見了。我把它靠牆放著的。"
"哦,自行車,對啦,自行車。老馮借去了。他看你在街上騎過,恨不得騎一下你的外國貨過過癮。他來找我,說借用一天。反正車也閑著。"
"可是我把車鎖上的。"
"不錯,車是鎖上的。我們砸了鎖,容易得很。"他吃吃地笑。"老馮是公社下放幹部管理小組的貧農代表。你不想得罪他吧,老李?"
"可現在我的車在哪兒呢 ?"
"那你得去問他。"
第二天一早,我走到孫堡去找我的自行車。大胖子老馮正忙著賣魚。 "老李,你回來啦。歡迎歡迎。哦,你的自行車在家閑著,我用了一下。我想你不會在意的。""你怎麼會想起去搞我的車?"
来源:博訊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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