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中國農民調查」後續故事

發表:2004-03-03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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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命題突然讓全國高度關注。

有一部著作突然在全國熱力四射。

那就是「農民增收」;那就是《中國農民調查》。

曾經有過一句格言:你不理財,財不理你。曾經有過一種感覺,三農問題離我們太遠太遠。

然而蘋果掉下,離樹不遠,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中國,畢竟是10億農業人口的農業大國,三農也從來就不是驕傲的公主,你不理她,她偏找你!因為,她是我們的源泉,她是我們的母親,豈有源泉干了,而綠洲獨存;豈有母親渴了,你香車寶馬的子女掉頭而去!

農民增收困難,制約了整個國民經濟增長,《中國農民調查》問世,震撼了多少人的書桌,2004年2月10日,新民週刊和作者陳桂棣談心,陳桂棣表示:近日海內外無數來電都關注著書中人物的命運和現狀,你們的跟進採訪將非常及時地彌補我們的不足,你們的跟進採訪將使讀者非常及時地解除近渴,預祝你們圓滿成功!

於是我們不揣續貂之嫌,長驅千里,縱橫八皖,讓那些已經封存鉛槧的人事再次走進我們的生活,近些、近些、再近些……

我們,還將繼續。

「安徽孫志剛」的身後事


一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10歲的淮北農婦蹲下身子準備扛100斤麵粉回家,但是把臉都掙黃了,還是「卟」的一聲連人帶口袋跌倒在滾滾塵埃裡。

這個女人的渾身肌腱骨架都因為透支使用而瀕臨散架的邊緣,她,就是為中國農民減負獻身「第一人」--丁作明的妻子祝多芳,再過6天就是丈夫「殉道」11年忌日,她必須弄些麵餅之類的點心款待前來探視的鄉鄰父老。

自著名報告文學作家陳桂棣的《中國農民調查》一紙風行南北後,祝多芳的命運和現狀就成了無數人關心的焦點。

然而,身處僻壤的祝多芳對外界的轟轟烈烈卻一無所知,仍然過著「日子難捱日日捱」的生活,因此,我們就成了《中國農民調查》發表後她接待的第一批記者。


「安徽孫志剛」在黎明前死去


43歲的祝多芳頭髮上沾滿麥桿草屑,衣服髒得看不清布絲,手掌粗糙得跟男人一樣,作為一個功能性女人,她其實早在11年前那些血腥的日子裡就「死」了,11年來,她犁地、翻土、播種、施肥、蓐草、收割、脫粒--做著所有皖西北男人都覺得不堪重負的農活,右臂伸出後赫然一個「開放性骨折」的傷疤,那也是男人死後,一次超重農活留給她的印記。

採訪祝多芳的消息傳開後,丁作明的破屋前圍滿了聞訊前來的鄉親,現在的時間是2004年2月15日下午2:20,淮北的太陽無力地懸在利辛縣紀王場鄉的「路營村」上空,除了遠處越冬的小麥,村落內外沒有一抹綠意,祝多芳乾澀而呆滯的眼睛打量了我們好久,突然倒地「哇」地一聲驚天動地哭了起來,她的82歲的公公和81歲的婆婆也嚎啕起來,親友鄰居的記憶也被我們掘開了創口,裡裡外外頓時一片汪洋。

被我們稱為「安徽孫志剛」的丁作明被惡警們活活打死已經11年了,左鄰右舍對我們說,合肥那個作家當時來調查後說的話句句都是實在話--

11年前安徽農民的負擔已經重得不能再重了,大家推舉了全村文化程度最高的「秀才」,高中畢業的丁作明為村民代表直接向縣委反映村幹部違規提留、「橫徵暴斂」的現狀。

那是1993年的2月11日,路營村丁作明為首的村民查帳小組的工作不但取得了縣領導的支持,而且也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村委書記董應福和副村長丁言樂以及丁的婆娘、紀王場鄉計畫生育專職幹部孫亞珍等人涉嫌貪污的行為也露出了端倪,他們暗中策劃要對丁作明報復的傳言其實已經在悄悄流傳,只是丁作明不知道而已。

這一天的下午三時許,村民徐賽俊、丁大剛二人在暖洋洋的冬日裡下棋。因為丁作明在一邊觀看,路營行政村副村長丁言樂便趁機湊了上來。

  丁言樂當然知道丁作明向縣裡反映了他和負責計畫生育的妻子貪污提留款和計畫生育罰款的事,因此今天明擺著就故意找碴,同丁作明發生口角。

  丁言樂對徐賽俊和丁大剛威脅道:「你們這可是賭博呀,我可以把你們抓起來!」他這麼說,卻盯著丁作明看,他似乎知道丁作明的犟脾氣,設好圈套讓他鑽,丁作明果然上當了:「他們這是在玩遊戲,又不犯啥法;就是犯了法,抓人也應該是派出所的事。」

  丁言樂冷冷地笑笑說:「那可不一定!」

  丁作明聽了不屑一顧地一笑,並不搭話,但是,丁言樂已經迫不及待了,最開始是用肩去撞丁作明,幾位村民都回憶說,一邊撞還一邊滿世界地嚷:「怎麼,你還想打人?我給你打!我給你打!」

  丁作明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只得連連後退。丁言樂卻步步緊逼,越撞越猛,就在丁作明閃身躲開的當兒,丁言樂凶狠地撞了過來,那差不多是「跳遠」前的迅猛助跑,由於整個身體突然失控,自個兒一頭跌進旁邊的莊稼地裡,跌了個嘴啃泥。

  這下,丁言樂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出兵」了,而丁作明,不過是伊索寓言中的那只可憐的小羊,即使站在狼的下游,還是會被按上「污染上游」的罪名。

  這天下午,住在後巷的丁言樂為擴大事態,先後六次咆哮上門,要打丁作明,丁言樂的兒子丁傑更是持刀上門,要殺了丁作明,丁作明只好離村躲避,妻子祝多芳為求太平,只得一再賠禮道歉,但丁言樂並不罷休,聲稱「被打傷了,要住院!」

  於是關鍵時刻,好戲開場了,路營村的支部書記董應福出面,親自把剛才還「渾身是膽雄赳赳」,六次作勢要撲殺丁作明的丁言樂安排進了鄉醫院。隨後,孫亞珍又以分管計畫生育的身份,向鄉長康子昌、鄉黨委副書記任開才遞上了頭天晚上寫好的揭發材料,聲稱「丁言樂因計畫生育工作抓得認真得罪了丁作明,被丁作明攔路毆打致傷」,要求對丁作明做出嚴肅處理,於是,中國農村最常見的濫用「鎮壓之權」彈壓農民的血腥一幕開始了。

  鄉長康子昌和鄉黨委副書記任開才毫不猶豫地指示鄉派出所對丁作明的問題「立即嚴肅處理」。

  躲在外面的丁作明,聽說派出所對他發出傳票,甚是奇怪,他想一定是丁言樂夫妻二人給他捺了「壞藥」。不過,他並沒把這事想得很複雜,他認為只要自己沒幹犯法的事,任誰誣告栽贓都沒用。

  丁作明坦坦蕩蕩地走進了派出所。

  這以後發生的事情,公開的傳媒至今沒有作過任何披露。所幸的是,偵破此案以後,有關方面曾整理出一份相當權威的充滿血淚與恐怖的「調查報告」。

  據載,派出所副所長彭志中見到丁作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麼打丁言樂?」

  丁作明解釋說:「我沒打,我從沒打過誰。」

  也許他覺得全村人都可以證明他沒有「打村長」,這件事要澄清,簡單得就像問路人「剛才是否下過雨」一樣,至於丁言樂為什麼會「傷勢沈重」 而且還偏偏「傷」在「吻部」,那就應該去問丁言樂本人了。

  「說你打他,你就是打他了!」彭副所長很快沒有耐心了,尖銳的聲音顯示出他的立場早已預設:「一,你丁作明付給丁言樂二百八十元五角的醫藥費;二,在紀王場逢集時,你丁作明用架子車把丁言樂從醫院拉回家。」

  這種顛倒黑白充滿凌辱敲詐的處理意見,丁作明當然不可能接受,於是一貫以奴隸總管自居的彭志中當然要拍起桌子:「我,現在就可以把你關起來,你信不?」丁作明依然毫不示弱,說道:「即便按照你剛才的處理意見,我也夠不上是『刑事犯罪』;就是你對我『刑事拘留』,也應該在二十四小時內說清楚拘留我的原因。」彭志中說:「那好,我,告訴你,我可以關你二十三個半小時,放出去後不賠錢,我可以再關你二十三個半小時,直到你賠錢為止!」

  彭志中話畢,摔門而去,他喊來他的「綠營團勇」治安聯防隊員祝傳濟、紀洪禮和趙金喜,命令三人立即把丁作明關進派出所非法設立的「留置室」好好整一下!之所以說它「非法」,是因為國家公安部和安徽省公安廳,都分別於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二年先後兩次發文嚴令各派出所不得設立羈押場所。

  祝傳濟礙於曾是丁作明的中學同學,又是近莊鄰居,不便當面下毒手,便藉故避開。但離開前卻特地把紀洪禮和趙金喜喊出門外,交待二人不妨給丁作明「拉拉馬步」。

  「拉拉馬步」就是當年派出所最高級別的刑罰,祝傳濟提到「拉拉馬步」四個字時,語調是十分平靜的,也根本不會想到這一次的「馬步」日後會驚動國務院,但當時的紀洪禮和趙金喜二人,還是從祝傳濟的陰笑中感到了一股殺氣。

  陰鷙的祝傳濟望著紀、趙二人回到黑屋,依然不大放心,就又到後院治安隊宿舍向「虎將」王進軍傳達彭志中的指令,要他也馬上趕過去,務必將丁「扁」了。

紀洪禮、趙金喜此時已經開始讓丁作明「拉馬步」,所謂的「馬步」,其實就是要你兩手夾腰,擺好馬步蹲檔式,然後敞開門戶任他們痛打而無法躲避,丁作明知道這樣被打非死即傷的後果,自然不依,紀、趙兩人的拳腳就雨點一樣餵了上去,逼丁作明就範。

這時王進軍手提一根粗實的桑木棍上場了,見丁作明不服,也就沒有什麼「來將通名」的寒暄,操起桑木棍劈頭蓋臉就掄了下去。丁作明雖然左右騰挪,臂上、腰部、頭部還是連遭猛擊,每中一棍,都痛得他脫口慘呼,但就是不討饒。

屋內響徹「呼、呼、呼」的勁風激盪聲,邊打邊問:還上訪不?還上訪不?都知道桑木棍和棗木棍一樣結實得可做槍柄和斧柄,但是這一次桑木棍居然

也被打斷了。

據說「逼供信」因為需要口供而一般不會當場致人死地,但是,這卻是一次不需要口供的毒打,是層層安排的一次為毒打而毒打的毒打,王進軍打折了桑木棍,就照准要害部位將丁作明跺倒,隨後改用電警棍,猛擊丁作明的腰腹和雙腿,丁作明的呼救聲和痛罵聲剎時響徹大院內外。

  眼見丁作明已快昏死,王進軍也累得氣喘吁吁,紀洪禮的獸性也開始發作了,他摸起一根半截扁擔扑了上去,同樣發瘋地朝丁作明的腰部、臀部一陣猛搗猛捅。

  電擊之後又遭暴毆的丁作明已不再呻吟,他對眼前的這一切顯然感到了震怖。他分明已經看出,只要不求饒,不承諾不上訪,眼前的這幾個傢伙就要把他往死裡整,然後向某些人邀功。可是,他依然不向暴行低頭,你們可以有皖西土匪的暴虐,我也可以有皖西捻軍的不屈!事後很多人證實他瞪大了眼睛,拔直喉嚨無比憤怒地喊道:「我告鄉幹部村幹部加重農民負擔,違背中央政策,遭你們這樣毒打,我不怕!就是你們把我打死,我也不服!變成厲鬼,我也還是要告!告!告!連你們一起告!」

  紀洪禮的視線冷不丁遇到了丁作明血紅而垂死的眼睛,掄起的半截扁擔嚇得「噹啷」一聲掉到了地上,兩腿篩糠一樣地抖了起來。王進軍看看紀洪禮的人性又萌動了,不由勃然大怒:「你他媽的孬種,幹嗎要怕他?這是他嘴硬的地方嗎?」

  於是紀洪禮抖擻精神拾起一根硬木棍又凶狠地撲上去。趙金喜索性找來一塊骯髒的手巾,將丁作明的嘴巴塞了起來,「不讓他喊反革命口號」。

就這樣,在共和國一個腹地省份的西部,被叫做「王進軍」、「趙金喜」、「紀洪禮」的三個「輔警」,在丁作明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的狀況下,又輪番對他往死裡毒打了二十多分鐘。

就這樣,在共和國一個腹地省份的西部,一個比孫志剛還自覺維護農民利益並抗爭社會黑惡勢力的理想青年,第一個為9億中國農民減負而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當清賬小組中的其他村民代表在派出所找到丁作明時,丁作明已經不動了,渾身冷汗淋漓,亡陽之征畢現。

  這時,不可一世的派出所副所長彭志中搖著八字步回到了所裡,他大概是來「受降」的。丁作明的父親丁繼營一聽說眼前這個「大官」就是所裡的領導,又聽說兒子是不願為副村長丁言樂付二百多塊錢的「醫藥費」才被打成這樣的,就苦苦哀求彭志中:「我向丁言樂賠禮,丁言樂的醫藥費我認了,明天把錢湊齊交給你,請你放了我的兒子吧!……」

  彭志中也沒想到他的「綠營兵丁」 們這次下手如此勇猛,也不管丁作明此時其實已是彌留狀態,見丁繼營正好向他求情,也就勢揮揮手,巴不得趕快將丁作明抬走。不過他依然沒有忘記這時正悠閑地躺在醫院裝病的丁言樂,說:「哎,我可把話說清了,明天一定得把該付丁言樂的二百八十元五角的醫藥費,給我交到派出所來!」

  得到副所長的「恩准」,丁繼營才得以和查賬小組的村民一起,急急忙忙把丁作明送往醫院搶救,翌日上午八時,丁作明被確診為脾破裂大出血,回天乏術,一切都太晚了。

丁作明終於在搶救他的縣醫院的手術台上停止了呼吸,時年32歲,從祝多芳保存至今的錄像帶看,被屍檢的丁作明通體紫得像茄子,幾乎「無一處無棍棒」,「無一處無『熟化』(創傷術語)」,與之相比,曾令我們髮指的所謂的「廷杖」、所謂的「殺威棒」只能算是皮下注射而已。丁作明即使不死於脾臟大出血,也一定死於全身性肌肉組織壞死。


「減稅第一殉」 身後倍蕭條


因為新華社記者孔祥迎的「大內參」,「丁作明事件」驚動了國務院,國務院組織了專案組一竿子直插紀王場鄉進行廣泛而深入的調查,調查的結論不容置疑-- 一,查帳代表丁作明確因反映農民負擔過重導致報復而被毒打致死;二,利辛縣的農民負擔事實上比丁作明向縣委反映的還嚴重,已經到了激發民變的邊緣。事實上,陳桂棣夫婦後來的調查證明,整個安徽農民所承受的苛捐雜稅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開街建集修路費、宅基規劃費、房屋准建費;種子檢疫費、畜禽防疫費、牲畜保槽費、架設電線費、統一滅鼠費;以及為派出所民警購置對講機和摩托車、為司法人員添置服裝費……

  有的地方,僅鄉鎮學校就增收有贊助費、輔導費、試卷費、資料費、掃帚費;僅餵豬一項就有生豬稅、屠宰稅、增值稅、所得稅和城建稅,許多村鎮不管你養不養豬,一律要按人頭徵收豬頭稅。

  調查還發現,有些鄉鎮僅結婚登記一事,就得徵收十四項費用。除收取結婚證工本費外,還要徵收介紹信費、婚姻公證費、婚前檢查費、婦幼保健費、獨生子女保證金、婚宴消費費、殺豬屠宰費、結婚綠化費、兒童樂園籌建費、計畫生育保證金、晚育保證金、夫妻恩愛保證金(不恩愛就罰沒)、金婚保證金(婚期不滿50年罰沒)等。

  自從國家頒布了《環境保護法》,一些地方竟把農民燒鍋做飯冒出的炊煙也視列入「污染環境」,振振有詞地向各家各戶徵收「污染物排放費」。有敢說話的農民向上門的村幹部討說法的,不討則已,一討就又冒出一項「態度費」,真所謂「幾十頂大蓋帽管著一頂破草帽。」財政部部長助理劉長琨透露:「漢朝八千人養一個官員,唐朝三千人養一個官員,清朝一千人養一個官員,現在四十個人養一個公務員。」

被無數根吸管暴插著的農民正因迅速脫水而碳化,丁作明的悲壯獻身因此而注定要載入史冊,他死後的第二十六天,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就聯合下發了《關於減輕農民負擔的緊急通知》;同年6月26日,國務院召開全國減輕農民負擔會議;同年7月22日,「中辦」和「國辦」再次聯合下發《關於涉及農民負擔項目審核處理意見的通知》取消、修改、堅決糾正涉及「強制攤派」和「搭車收費」的項目122項。

然而,丁作明雖然為廣大農民的減負而犧牲,身後事卻異常蕭條。

我們走進的丁家,應該是全村最破的一家,11年過去了,丁作明和祝多芳的婚房已經爛成了危屋而租給鄰居做牛棚,屋頂有一個比腳盆還大的窟窿,地面是大灘的牛糞。

丁作明死後,老父和老母因悲傷過度相繼患上了肺結核和腦血栓,後者已經癱瘓在床;兩個女兒丁艷(16歲)丁衛(15歲)因貧輟學而外出打工,最小的孩子丁強兩歲亡父,現在讀初一還不知道能不能支持得下去。

祝多芳和兒子丁強蜷居在原先的柴屋裡生活,屋內昏暗而且潮濕,到處是霉爛的氣息,唯一的奢侈品就是一臺沒有天線的、當年丁作明留下的12寸黑白電視機。丁作明的親弟弟丁超說,11年了,眼見得大家都漸漸好起來了,只有我們家和11年前一樣貧窮。

好不容易盼來了記者,祝多芳長跪不起,撕心裂肺的哀號使我們手足無措,從她的「拌淚數叨」中,我們知道,當年阜陽中級法院所判的「刑事訴訟附帶民事賠償費」九千元,至今11年了,一分錢都沒有兌現,丁超給我們看法院開具的收據,上面寫明「1993年9月18日收到祝多芳『實際執行費』五百元整,簽收人馬維新」,但是執行費收了不辦事,五百元對祝多芳來說卻是一筆「巨款」,是向村裡做煤球生意的好心人丁作文借的,借了10年了。

因為反覆上訪、因為「訴訟如蛇」、因為給丁作明「大辦」喪事、因為給兩位老人治病、因為骨折治病動手術,祝多芳倒落下了大筆的債務。

有鑒於丁家一貧如洗的現狀,鄉里免去了她的農業稅和農業稅附加,同時還每年給她100元左右的補助金,村裡則每年給她一袋麵粉(50斤),「還得每年去討,去求」她哭著說,「你不去求,不去吵決不會給你……」。

問題是對家裡兩個患病老人和3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來說,這些補助無疑是杯水車薪,「除了繼續借債,我幾次想走(改嫁),」她哭著說,「但是孩子們跪下抱著我的腿不放,倆老人也求我不要丟下他們,我怎麼狠得了心!最重要的是作明和我感情好,我一走,還有誰來管他的事呢?!11年前,我才32歲,現在更甭談了……」

村裡的農民都說借了丁作明的光,他死後,各種「苛捐雜稅」一下子少多了,「費改稅」後,日子比以前更鬆了,但是因為壯勞力的喪失,當初為推動農村稅費改革而獻身的丁作明一家卻仍然沉淪在貧困的冷霧裡,農村從來就沒有一種機制可以保證為公益活動犧牲的農民家屬過上溫飽的生活。

「老天!老天!你說好人有好報,這好報在哪裡?!」淮北農婦祝多芳一聲聲地仰天俯地地叫著,圍觀的鄉民越來越多。


「丁言樂回來了!」


丁作明的墳在村西碧綠的麥田裡,在皖西通常很難得見到這樣比較體面的墳,雖然是土墳,但是碑高2米5,大青石碑體的碑額上大書:名垂千古。碑前有青磚供桌,鄉親們年年上墳時都不忘給他上一柱清香。

丁作明因為反映農民負擔過重而死,當年從縣到鄉村的涉案幹部理所當然地要被擼掉了一批,談起那些昏官酷吏的命運,農民們的眉宇間會流露出難得的痛快。

1993年7月2日,安徽省阜陽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在利辛縣城公審了在「丁作明事件」中負有法律責任的六名罪犯。

那個將桑木棍舞得飛輪一樣、對紀洪禮偶露的惻隱之心也痛加斥責的王進軍被判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那個不許丁作明呼喊「反革命口號」的趙金喜被判無期徒刑;善使扁擔的紀洪禮則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而那個為「保證丁言樂醫藥費一步到位」而直接下令「修理」丁作明的「現場總指揮」彭志中卻只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現場總調度」祝傳濟也只判了有期徒刑七年。

最蹊蹺的是那個惡村長丁言樂,打死丁作明雖然不是他授意,卻脫不了一定的因果干係,綜觀全程,種種緣由,緣由種種都是因他銜恨報復、製造事端、矇騙上級、追索醫藥費而又撥亂其間所致,事發後又逃之夭夭,拒不配合取證,如此惡棍,法庭對他不置一詞。而村支書董應福也「有福」的很,貪污了那麼多的提留款,事後只卸去支書一職了事。

為嚴肅黨紀、政紀,阜陽地委和行署分別做出了以下決定:給予利辛縣縣委書記戴文虎黨內警告處分;副縣長徐懷棠行政降職處分;紀王場鄉黨委書記李坤富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鄉黨委副書記、鄉長康子昌留黨察看、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處分;鄉黨委副書記任開才撤職處分。並要求全區人民群眾更好地監督幹部認真執行黨的政策,責令各縣(市)務必進一步採取措施,切實減輕農民負擔。

11年過去了,他們的命運又如何呢?

曾謊報案由的縣委書記戴文虎現在還是縣人大主任,依然出有車食有魚;鄉長康子昌、副書記任開才雖然賦了閑,據說日子仍然很好過;村支書董應福去了南京經商,據說業績還不錯;但最驚人的消息則是外逃10年的丁言樂不但回來了,而且還和祝多芳「打了一架」,「贏了」祝多芳並把她送進了拘留所。

祝多芳一說起此事就又氣得捶胸跺腳。

那是去年(2003年)麥收時節(10月中旬),她回憶說,丁言樂在鄉幹部的前呼後擁下大搖大擺地進村了,真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她一見他那挑釁的模樣(像拳師一樣向祝多芳招手,示意她放馬過來)就忍不住衝了上去,但被鄉幹部架開。

從此,路營村的上空就又蒙上了陰影,幾乎全村的鄉親都要向他討個說法,但丁言樂就是能在鄉幹部的保護下,常常回來。

他說他要討還被他荒拋的11畝地,祝多芳則要的是他的賠禮道歉。

冤家路窄,兩家的地又偏偏連在一起。那天祝多芳又在田裡遇到他,她回憶說,「他又向我招手說,『你敢過來嗎』?我一想起家破人亡,就要上去和他拚命……」

誰知道鄉幹部為他準備了攝像機,她說,我上去打了他一巴掌,抓破了他的臉,他狠很地揍我,把我臉打得至今還有傷疤,喏,你們看!全村人都看見了我的臉被他打得皮蛋一樣,我畢竟是一個女的,右手傷殘,又沒帶凶器,能把他怎麼樣?

但是事後的錄像回放卻只有我抓他的鏡頭,沒有他打我的鏡頭,他的臉被抓破了,獲得了「輕微傷」的鑑定,我因此被抓進去蹲15天拘留所,儘管我的臉被揍得鮮血淋林。

我氣得絕食七天,他們就把我放回來,還警告我,再鬧就判我刑,可以判我一到三年。

聽了她的敘述,我們就去探視丁言樂。

水泥磚瓦結構的「丁言樂舊居」在丁作明家後面50米許,空無一人。我們說它「舊居」,是因為它早就被外逃的丁言樂遺棄了,當年丁作明一死,上千名憤怒的群眾找丁言樂討說法時,發現丁言樂早已全家逃走,便把他的門窗給扒了,11年過去了,五百平方米左右的水泥大房依然還很硬朗,聯想到當時的路營行政村窮到有兩個自然村的村民完全靠賣血所得上繳苛捐雜稅,丁言樂的生活可是早已「小康水平「了。

丁言樂不在,許多鄉民捏著拳頭說,這個「黃世仁」要再回來就揍扁他。

調查發現,大約百分之九十的村民對丁言樂舊怨難釋,道理很簡單,他當年造成了那麼多的後遺症,尤其把為大家減負的英雄給「害」了,卻至今還不道個歉,農民不原諒他。

淮北的太陽仍然無力地懸掛在村西的樹梢上,凌厲的北風中,我們去丁作明的墳頭向他告別,想著他的生前逸事,想著他的身後淒涼,想著為他「守節不嫁」的祝多芳,想著他的「生死冤家」丁言樂……

歷史往往經不起回頭一看,在「三農問題」得到中央高度重視,得到全社會空前關注的今天,再回頭看當年的那場「血戰」,我們會發現丁言樂其實也是一個可憐的悲劇角色,一個舊有體制的殉葬品,並且因為「減負」和「反減負」而無形中和丁作明統屬兩個不同的陣營,有的事,他身不由己,有的事,他雖然不負刑事責任,卻至少難逃行政責任追訴和公共道德秩序的嚴厲拷問。

丁作明生前身高1.73米,白淨臉,好讀書,關心時事,為人外柔內剛,好說笑,謙和而幽默,高中畢業考大學,距高考錄取線只差2分,省裡陪同我們的同志說,若在上海或北京,當可進入很好的大學。

他的墳,向著西南,向著縣城、阜陽和海洋的方向,那是他臨終的絕望,卻是他現在的希望。


夜訪紀王場鄉


紀王場鄉的來由已經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了,既髒又亂的街上,看不到一家正在營業的小飯館,暮色中它顯得相當破舊而且看不出有什麼稍成氣候的鄉鎮企業,但就是這樣不起眼的小鎮11年前發生的事卻驚動了中央決策層領導、驚動了國務院、中紀委、最高人民檢察院、國家法制局、國家計委和國家農業部。

在紀王場鄉採訪的日子裡,總覺得丁言樂10年後的「回來」似乎意味著什麼,象徵著什麼。

為了瞭解不久前祝多芳和丁言樂的那場「糾紛」,我們首先走訪了具體處理部門「紀王場鄉派出所」。

指導員徐浩聽了新民週刊的來意後,有點緊張,說,祝多芳和丁言樂的糾紛我們不清楚,我們就是執行鄉政府的指令,把祝多芳拘留起來,因為經過司法鑑定,丁言樂的皮膚被抓破了,屬於「輕微傷」,我們就可以拘人。

我們請教徐指導,祝多芳是個女性,右手殘疾,又沒有攜帶利器,請問是怎麼把丁言樂搞成「輕微傷」的?而且祝多芳當場被丁言樂打得鼻青眼腫,臉上至今落下疤痕,見證人非常多,你們取過證嗎?你親眼見過祝多芳的傷痕嗎?祝多芳臉上至今還有清晰疤痕,說明當時至少是「互毆」,為什麼不同時把丁言樂也拘進去呢?這樣處理是不是含有某種「歷史的因素」?

徐浩說,我是2002年才來的派出所,歷史和我無關,至於丁言樂當年的事嘛……

這時,一個姓孫(音)的「輔警」冒冒失失地進來介面就說:「噢,丁言樂當年沒抓,是鄉里保他的嘛,怎麼會沒有他的事?!要不(為什麼)潛逃10年才回來?我當時就在派出所嘛,知道……」

話未竟,就趕緊縮回了話頭。

徐指導打量了一下我們手中的袖珍錄音棒,顯然還比較禮貌地說,我剛來,對歷史問題不瞭解,你們要瞭解(祝、丁)糾紛案的具體細節,還是希望先去縣公安局,通過領導同意,才能讓你們喲ゾ磣凇V劣塚ㄕ獬。┚婪椎穆枷笫竊趺椿厥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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