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末“江湖派”诗人叶绍翁的七绝《游园不值》,历代人们口耳相传,妇孺皆知。
应嫌屐齿印苍苔,
小叩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种行文风格,用十分形象而又富有理趣的文字,把春日游园所见所感,写得情景交融,极富画意。
中国诗讲究画意。这首诗研读犹如嚼枚橄榄,品味无尽。诗中描绘了一个场景:去朋友家游园看花,长满苍苔的路上遍印着诗人木屐钉齿的痕迹,敲了 半天柴门,没有人来开。这种诗景看似普通,而一下折画面涵味无穷:正当诗人惆怅而郁闷时,一枝杏花露在墙头,给人想象出满园的春色。尽管说园门关得紧,可春色却是关不住的啊!
作者叶绍翁不简单,《宋元学案》,“号靖逸,龙泉人,其学出于水心(叶适),而西山真氏与之最厚,尝著《四朝闻见录》。”《四库全书总目》 “绍翁与真德秀遊,故其学一以朱子为宗。”叶绍翁在理学上,受到了大理学家真德秀(西山)的重大影响。而这首小诗讨论的正是“尊德性”的醇之又醇的 “存养”之学。诗人用形象的艺术语言,把这个理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十分深刻地阐述出来了。它之所以流行开来,固然由于它的艺术性,令人作种种遐想;更为重要的是,南宋之后,历代以来,宋儒理学为历代官方所推行而深入到社会的各个方面。这首诗易于为这种社会和它的读书士子所喜爱而加以推广,以致流行开来。
叶绍翁是尊崇永嘉“四灵”的“江湖派”诗人,“独喜贾岛,姚合之诗,……‘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唐宗。”这倒使我想起贾岛那首有名小诗《访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从标题来看,无独有偶,一个是“不值”,一个是“不遇”;只是两人所写的隐者不 同:一个是闭门不出在家居养的读书士子,一个是藏于深山白云之中的药师。这是由于两位诗人所居时代不同,崇尚的不同。贾岛以高山白云来烘托药师的高尚情操。叶诗以柴扉不开,春色满园,红杏出墙,把园主那种“以积累为功,以涵养为正”理学家的精神面貌,十分具体而鲜明地展现出来。
诗人访友不遇,园门紧闭,更不谈观赏园内的春花。幽默风趣的是,诗人把理由归咎为园主人爱惜园内的青苔,怕屐齿在上面留下践踏的痕迹,所以“柴扉”久扣不开。将主人不在家,故意说成主人有意拒客,这是为了给下面的诗句作了一个好的铺垫。
所有读诗人都喜欢后两句新奇的想象:虽然主人自私地紧闭园门,好像要把春色关在园内独赏,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奇特构思, 把“春色”和“红杏”拟人化,不仅景中含情,而且景中寓理,能引起人们无限联想,受到哲理的启示:“春色”是关锁不住的,“红杏”必然要“出墙来”,宣告春天的来临。同样,喻示着一切新生的美好的事物也是封锁不住、禁锢不了的,它必能冲破任何束缚,蓬勃发展。
无缘进得园门,游赏的愿望受阻,未免有点扫兴。但扫兴之余惊喜地发现奇遇、奇兴,由一枝红杏出墙,想象着墙内满园春色灿烂夺目。由扫兴到得兴,就把“屐齿游园”转化为“精神游园”了,这应该看作是一种精神奇遇。这种精神奇遇的,成就一首无法成游、却胜于成游的别具一格的记游诗。
可以想象,诗句中表现园主人闭门谢客、远离尘嚣的清高,但清高得有点做作。诗人着高齿的木板鞋不避苔滑路僻,去探访春天消息,其锲而不舍的精神是值得同情,尽管它吃了“闭门羹”,轻拍木编柴扉,而久久不见打开。诗人还善解人意,同时写出了他那一片怜春惜春的情怀!
春色在这么一“关”一“出”之间,冲破围墙,溢出园外,显示出一种蓬蓬勃勃、关锁不住的生命力度。失望后的意外精神补偿,弥足珍贵,到底自然界比园主人更能体贴游人的情趣。
柴门虽然不开,满园春色却难以关住,一枝红杏探出墙头,正是向人们炫耀着春天的美丽。“关不住”、“出墙来”,简单的几个字,写出的并不仅仅是园中美丽的春色,还写出了春天的勃勃生机,写出了一片春意盎然。
然而这首小诗最能体现宋代诗学那种“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好点化前人成句的特点。假若留心宋词的话,从其中语句上看,此诗点化了同朝陆游的《马上作》:
平桥小陌雨初收,
淡日穿云翠霭浮。
杨柳不遮春色断,
一枝红杏出墙头。
钱钟书先生著《宋诗选注》:“这是古今传诵的诗,其实脱胎于陆游《马上作》: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过第三句写得比陆游的新警。”陆游此作未免平展,有点马上观花,不及叶绍翁之作那么精神专注,在深挚的精神体验和心理波折中,迸发出春光难锁、喜从天降的生命力度,以及情趣盎然的精神哲学的启悟了。可见名家之诗不一定都能省心地成为名作,然而所谓非大家一旦对生命与诗句进行精诚开发,也可能出现难得的奇迹。
钱先生没把叶诗的前两句同陆游的另一首《闲意》前两句:“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行人损绿苔”作比较。
查一查《闲意》早于《马上作》十年,于淳熙四年十一月作于任所成都。叶在《四朝闻见录》乙集“陆放翁”一篇中,这样记载陆游:
“……好结中原豪杰,以灭虏自誓。……游宦剑南,作为歌诗,皆寄意恢复。书肆流传,或得之以御孝宗,上乙其处而韪之。……或以其交遊非类,为论者所斥。”
可以看出,他对陆当时当地遭受诽谤、排挤,一种落寞无聊的处境和心情是十分了解的。从叶的前两句诗,可以看出,他对陆表达这种落寞无聊心情的这首《闲意》诗,印象是多么的深呵!我们能说叶在写《游园不值》这首诗时,没有从《闲意》前两句得到启示和引发吗?
尽管叶的四句诗,基本上是陆游的两首诗句的“词意改头换面”,字面上似乎是一种“旧货充新”;但是,叶诗在立意上“增进”了议论,提炼了境界。应该说,这是诗人的本来意图,与陆的两首诗的用意是根本不同的。
严羽的《沧浪诗话》说:“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叶诗容易使人忽略它的议论。诗人见不到园主,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精神状态如何,诗人无法去写,而是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纯景物描写,来托喻园主的精神面貌。这实际上是以孟子的“居移气,养移体”的理论,来阐明主通过居养改变自己的气质和体魄。柴扉不开,苍苔无损,想必园主方寸亦无扰,其精神焕发,犹如“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实际上是论证陆象山“此心于日用间戕贼日少,光润日著”。这种托喻手法,设譬精警,把抽象的道理说得深折透辟,如此具体,真叫人伸手可握,要人照着去做,并给你一个下手处。这种深折透辟 的议论,就连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类的议论也觉稍逊一筹!既是抽象思维,又是形象思维,并以形象思维表达抽象思维:既有唐人的意 兴,又有宋人的议论。
陆游的两首诗,只是实际场景的白描(《马上作》),和由于鼓吹恢复失土而受到官场上排挤,冷落的现实生活的写照(《闲意》)。叶诗却是对诗人所追求的一种理学家的精神境界的向往。诗人设置的竹篱茅舍在哪里?园主是谁?是别的什么人,抑或诗人自身?这种茅舍与园主都是现实生活中子虚乌有的,只是诗人艺术化了的境界。其手法与姜白石把杜甫诗句点化补缀成:“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的艺术境界,是同一机杼。尽管诗人运用点化了陆诗,但诗人独立地进行了艰苦的创作,以意驱使陆游诗句争效自己笔下,而为诗人所用,诗人设计好自己的理想境界,陆游诗句只是听任他摆布的他山之奇珍异草和嶙峋怪石而已。诗人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面目,自己的议论和境界,而这些与陆诗却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更说不上对陆诗有什么“旧货充新”之嫌。
本文主要探讨这首小诗的本义和追踪它的写作过程,并揭示它与贾诗的一些联系和它们各自于手法上的不同。贾诗尽管在二十字中,精心设置了自己与童子的问答,并竭尽其转折之能事,但它毕竟是由“松下问童子”而起兴,这种“由直寻”的方式去展开诗文。其表现手法显得“真朴自然”。叶诗向贾诗学习,用具体的形象,把园主的精神面貌,十分具体而鲜明地展现出来。但在考虑如何地点化借用陆游诗句,用以说明和勾勒出诗人所向往的理学家的精神境界上尤为“刻露见心思”。贾诗从生活中特定的场景起兴感发。叶诗是从理学家的议论和境界出发,从“概念而出以想象”的理论出发,去点化借用陆游诗句;同时,陆游诗句又为 这种议论和境界提供了“材料”,对这首小诗的写成起了催化剂的作用。
叶诗学贾诗写隐者,但它的主题,却不象贾诗那样单纯,只是抒发对隐者的洁身傲世的钦敬之情;它除了这种钦敬之情,还有一种更重要的时代内容, 即理学家的议论和境界在焉。我们如果只是从洁身傲世和钦敬之情,去审计这首诗的字法,这就游离出了它的本义,使它与贾诗主题上的区别模糊了,从而扯断了它跟当时的社会及思想界相联系的脐带。我们应该通观全诗的上下文气,摸清诗人的理学家的议论和境界这种写作意图,去审订它的字法,才能辨清它的时代环境,体 认它与贾诗的迥然不同处;唯其如此,也才能切合它的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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