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驰谈《长江七号》:怀念小孩子的感觉(图)

发表:2010-07-14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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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驰受访

你第一次见到周星驰的时候,是在哪里?

我的第一次是发生在14岁那年,因为腰有骨裂,不得不卧床在家,忽然听到外面有几个翘课的学生滔滔不绝地讲周星驰的电影,虽然他们打搅了我的睡眠,可是我不介意,相反,在被窝里听着他们在寂静的小区里大声喧哗,却让我度过了一个乐不可支下午,虽然一部片子都没有看过。

那时我还是个一本正经的小孩子,可周星驰让我觉得自己和那些令人生畏的流氓小孩之间似乎有一丝亲近,当然他们并不这么认为,下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我被无情地揍了一顿。

我有一个朋友,他应对经常失恋的姐姐的办法就是陪她看一场通宵电影,那时周星驰的电影往往会一部接一部地放一个晚上。

我还看到一个长得很像如花的大学同学在看完《大话西游》后,站在水房哗哗地流眼泪,他告诉我,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哭。

有的电影你会觉得很好,可是你绝不会重看,可是你会拒绝《虎口脱险》这样的影片吗?我也不会拒绝看周星驰的电影很多遍,我是说,如果你被流放到《迷失》那样的孤岛上,你会选择周润发还是周星驰的电影看?

现在再看《纵横四海》,你会觉得那是一个多么主旋律的道德宣传片啊,小马哥帅到让你作呕,周润发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不是穿个风衣,戴个墨镜,搞个白围巾就算是小马哥了,你得有两把机关枪,外加金刚不坏体;而周星驰对你没有这么多要求,只要你能在做群众演员的时候,坚持要属于你的盒饭就可以。

无厘头是什么?无厘头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就是没头没尾,不可理喻。从小到大,我们都被告知,什么是什么,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教育意义的世界上,我们感知的一切都是包含着人生道理的——就像是语文课上,老师声嘶力竭地追问我们《狂人日记》里为什么狂人觉得人人都想杀死狂人一样,我们必须给出解释,也必须按照标准答案生活。

无厘头在粤语中,是没有头发的意思,在上海话里,是大便的意思,当你四大皆空地成为无欲则刚的秃头时,你就可以将很多你不喜欢的东西当作一坨屎,用臀部对着这个世界,把它拉出去。

我们的人生中,不时会和周星驰邂逅,他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彻底不可救药的人,而且还是一个有着低级趣味的人。

我记得,当我们最热衷谈论他的时候,是人生中最可爱的一段日子。

所以当周围人知道我将要见到真神的时候,都会报以敬仰的眼光,似乎我有着莫大的荣幸。可是我没有什么感觉,我的周星驰和周星驰无关。据说和电影相比,生活中的他相形见绌,一个人已经那么有趣了,他不可能一直那么有趣,有趣会让他很累吧,据说卓别林也是个在生活中相当无趣的人,在他到来之前,我已经给自己准备了很多失望的理由。

但无论如何,对我,对很多在场的人而言,和他见面是和过去时光的一次重逢。

你什么时候练的如来神掌?

他来了,黑色休闲西服,里面一个白色T恤,一双绿色球鞋,一头杂驳的灰黑发,这已经几乎是他的标志。

有他这一头灰发而扬长于世的大概有两种人,一是民工,二是艺术家。前者是落魄的标志——连染发的精气神都没有了;而于有品味的人,这一头茂密的美丽的灰发则尽显酷范。

尽管他已这样很久了,可是在《长江七号》时他第一次以此头出现时,还是有非常大的反差和刺激——终究是老了。

比起英雄迟暮,一直以韦小宝面目留在我们内心的他的灰发格外触目惊心。

他怎么能老?

他问化妆师,我的头发能不能染黑?在场所有人都惊了。我们以为他这是他特意的设计,没想到……

他也不想老。

当提到卡通片的时候,他笑得很开心,满眼放光,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和一头苍发比起来,他的眼睛格外清澈,只有这双眼睛能让我想起以前的那个他。

那时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个日本卡通片里,经常出现摔跤王“虎面人”,铁甲万能侠、猫眼神童……还有美国的迪斯尼,经常会有一只倒霉的小鸟被一只狼追逐,当然最后更倒霉的是那只狼。

他曾在一个采访中开玩笑说,他什么也不剩,只剩下童心了。

ESQUIRE:我们开始,我觉得你很少对一部片子再次演绎,《长江七号》是一个特例?是什么让你一拍再拍?

周星驰:这个电影本来也是讲小孩子的,做卡通正合适。我很怀念小孩子很fantasy的那种感觉。比如机器人很棒,它要保护地球,牺牲自己去保护别人的这种英雄,还有,其实小时候不自觉的就有这种概念。

当时这个漫画其实也是还有我还看过日本的一个漫画:一个小蜜蜂,是个孤儿,妈妈不见了,它去找妈妈,很感动的,看得我在街上都在哭。那时我是走入卖电视的店铺里去看的,拿两毫子(硬币)买店里的东西就可以看,一毫子能买一杯大菜糕……那时小孩都爱看电视,吃饭时间,常有阿妈就拿着条鸡毛掸叫他们回家……

ESQUIRE:我记忆中特别深刻的是《长江七号》里打蟑螂的片段,一堆蟑螂出来,练神技的感觉,来源于你生活的经历?

周星驰:那时候,家长没有参加打蟑螂,只是小朋友的娱乐,那时候比我在电影里面打蟑螂的情况夸张很多的。那时候的蟑螂,你不会相信,门后面一开,是成千上万的这样子出来的,真的是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每天晚上都特别开心。

那么多,打不完的。我是住一个楼,那个大楼有十多层。蟑螂巢穴集中在后楼梯的门后面,每一个楼的每一层的蟑螂种类都不同。我们就从一楼开始每一层,到后楼梯门后面的,把门打开,

ESQUIRE:打蟑螂敢死队。

周星驰:对,我都是用拖鞋,但是我旁边有一个特别顽皮,他不用拖鞋,就用手。

ESQUIRE:MYGOD!他手上都是什么颜色?

周星驰:都是五颜六色的,他说是如来神掌,这个朋友最近我还碰到,他就伸出手掌说:如来神掌!特别好玩。

你为什么不再那么厉害?

一个被包工头随时辞退的建筑工父亲,一个穷到连鞋都只能到垃圾场拣的单亲孩子,一间待拆迁的四处漏风的废弃房屋,一只来历复杂的莫名其妙的太空狗。

父亲摔死,太空狗以命换命,父亲复活,于是影片结束。这就是《长江七号》的全部,这部影片的有趣不在内容而在于周星驰的改变。

被欺负的小孩子没有练就如来神掌,落魄的没文化的爸爸没有腰缠万贯,勉强扭扭屁股来的英语老师喜欢这个白头发中年男人的桥段,一看就是导演硬撮合的,连神奇的狗都翘辫子了。

这和他之前的电影太不一样了,我想起过去他的那些经典桥段:韦小宝娶七美,唐伯虎得秋香,凌凌发成为古代爱因斯坦,练就神功;冒充斧头帮的小子蝴蝶涅槃,将斧头帮铲平……

在电影的结局,我们无奈地看着已干瘪的七仔,问自己:周星驰,你到底想干吗,为什么连一点儿意淫都不给我们?

我试图给他找出一条从绚烂归于宁静的人生轨迹,可周星驰拒绝了我的这种设想。在这个电影里,他想表达的,就是平凡。

但也许下一次,他会接着天马行空。可是为什么这个题材,他会不厌其烦地拍了两次,为什么他不在重复他的尹天仇的那种“努力!奋斗!”的励志题材?为什么他会给这个题材一般的电影这么多特例?

他用惯常的所答非所问地方式避开了这个问题,他说,因为合适啊,我喜欢这么做。他非常配合你的问题,但是他尽量地隐藏起来,跟经纪人说话时,他用粤语,忽然他发现我们的编辑似乎能听懂粤语,他注视着编辑,悄悄问:“你听得懂?”一副密码电被破译后的惊讶。

他有一种隐身功能,你能感觉到,有时他会从盔甲中走出来,但更多的时候,他在那层铁皮后面。他的言语没有他的表情和动作生动,一句非常平常的话,在他的独特的眼神和手势的表达下,似乎妙趣横生,可是等你离开他后,你很难告诉别人他说得底有多可乐。

ESQUIRE:之前你拍的片子速度很快,尤其很年轻的时候,一年拍和几部,现在是几年拍一部,越来越慢了,是什么原因呢?

周星驰:是因为越来越懒了,年纪又大了,(他摇摇头,若有所思)但是,我也不知道什么了。

ESQUIRE:还是没有特别让你感兴趣的东西出现?

周星驰:也可以这样说,一直在找,对我来说,这个剧本越来越重要,也会花很多时间去看剧本,之前我也是一年可以拍十个电影,一个月拍一个,但是那个时候的剧本可以很快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去做,但是现在喜欢做一些自己想做的,慢慢想,想好了,同时间也发展了几个不同的剧本,这个时间不会浪费,可能往后会突然之间有几个电影出来。

(和他接触的人,几乎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一个痴人,任何时候都在想着电影,他几乎没有任何爱好,现在的绯闻也几乎等于零,他的朋友也不多,只有电影,这是他的信仰,为此,他甚至失去了很多朋友。他喜欢洗澡,因为那时闭上眼睛,灵感便泉涌而出。)

ESQUIRE:我注意到你的电影里面,不知道是我的分析还是你确实有这个想法——一直以小人物为主,没有描绘一个英雄,以前比如说《功夫》,一开始是马仔,后来变成了很厉害的人,但是《长江七号》一直没有变成很厉害的人。

周星驰:这个民工最后都没有变成大人物,有什么成长。

ESQUIRE:好像你不再寻求某种东西——非得最后成为一个什么……

周星驰:他是我心目中的父母,都是那么伟大的,他是那种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就是这样子,我觉得这就够了。

你想坐穿梭机回到什么地方?

我没有问周星驰,但我相信一切都有了答案。我问周星驰,小时的他在橱窗外,每天晚上看电视看了多久,我问的是一个晚上,他的回答是“整个童年”。

他的童年是什么样的?看看《功夫》开头的猪笼城寨的描绘,你大概就会有一个概念。他曾说过,那几乎就是他小时住的地方的翻版,那是个挤满了人的地方,仿佛所有的人都贴在一起。很自然地,你会觉得你能够认识每个人,可以了解邻里之间发生的每件事。但是实际上,很多隐藏在平常邻里关系之下的事情你根本不会知道。比如说,有一天,周星驰突然发现一个邻居竟然是个武功高手,他住在那里有好多年,他一直都叫他做‘老叔’;就算在最奇怪的梦境里,也绝不会梦到他是一个武功高手。

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香港接连迎来两次内地移民潮,他的热爱毛泽东诗词的妈妈是因为自己的父亲被划为黑五类分子,逃到香港;认识了来自上海的周星驰的父亲,在九龙穷人区,一家五口人挤在一间狭窄的木板房里,把豉油捞饭当作为天下美食。

他从小看妈妈在舞台剧上一本正经地演戏,会因为看到李小龙的电影而热泪盈眶,并热衷咏春拳和截拳道……

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明,尽管现在周星驰住的地方已是香港最地价最高的豪宅之一,可对他而言,如果电影是个时空穿梭机的话,他更愿意回到那个小强窝里去,回到包租婆和武林隐士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人中间。

他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一切:FANTASY。

西方用比较娘的形式来形容这个词:neverland——梦幻岛。可是周星驰的桃源没有那么美丽,也不会有什么天使,撒尿牛丸和龅牙辣妹还有摇摇欲坠的木板街区更像一个魔幻的世界。

事实上,也许这就是他热爱电影的原因,他可以制作一个又一个穿梭机,不停地回到那个街道,那个魔法的世界,他是小强版的彼得潘?

ESQUIRE:电影里表现出很多的父爱,这种父爱在您的小时候有没有感受到?

周星驰:当然有了,父母离婚了,很多时间我都跟着母亲住在一起,但是也有一段时间是跟爸爸住在一起,当然是年纪比较小,就还是会记得一些爸爸怎么样,他老煮一种菜叫红山芋,里面的番茄很好吃;还有他常常都是一支手就把我这样子举起来(他把手心朝上,放在半空中,开始摇动,微笑,两眼放光……),我就坐在上面,很危险的,所以长大了我很喜欢坐过山车,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个有关系。

通常你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分开,小孩子总是不会太明白,他们总有他们的原因。长大之后,我现在常常也要跟我父亲见面,我们的感情也是很好的。

ESQUIRE:跑车和单车,你更热爱哪个?

周星驰:骑单车,开跑车太快了,你看不到周围环境,骑单车你真的看到,还可以到一些很险的路。你可以随时停下,到一个小店吃一碗粥,还能继续走。最重要的是,你可以真的去很深入的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世界,开跑车什么都看不见就没了,这样子的。

我最喜欢骑单车在不同的地方,比如说在北京。(他意识到什么,连忙告诉我,千万不要写下来。)

ESQUIRE:北京?

周星驰:只有骑单车,才能让我感觉我真正到过一个地方。有一些明星有意思,我之前跟明星朋友去旅行,他到了车子里面,就把窗帘关上;去饭店,到房间里面也把窗帘关上,然后又请了自己的厨师,煮自己的菜,基本上和自己在家里是一模一样,他根本就没有真正离开过他的假,但是我就喜欢到别的地方去旅行,带单车,找完全不同的感觉。

后记:

和周星驰待上10分钟,你就会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坚决的人,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会非常清晰,比如拍片时,他不会找感觉,直接告诉你:你告诉我要我摆什么姿势,不要让我随意,我不喜欢随意这个词。

看到有摄像机,他会要求先收走录影带,然后将他审查通过的内容发给我们。事实上,当他涉及到特效制作的时候,他对一个镜头已经严苛到看上万次地反复完善的地步,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可以向你道歉,但他绝不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始终,我们是站在此岸,而他站在自己的彼岸,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泅渡,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写在了银幕上。

就像那个一直站在橱窗前的少年。

梦想着保护这个地球。

来源:《时尚先生·ESQUIRE》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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