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人,”庞大麻壳纠正我。
“哦,对,共产党人,人民好比土壤,”我接着背诵。
“土地。”
“嗯,土地,”我机械地重复道,头上有点冒汗了:“我们到了一片土地……”
“我们到了一个地方,你记性不是挺好的吗?”庞大麻壳不高兴了。“上次你不是背得挺流利的?显然你是没有认真准备嘛。骄傲使人落后啊!念你是这是头一回,今儿个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明儿给我背十页。背下来将功折罪,背不下来,后天背20页。这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破!”
庞大麻壳是我们初中一年级的班主任。她姓庞,矮胖短粗,脸上有浅浅的麻子;特厉害,记性还特好。整本毛主席语录她倒背如流,而且随便你问她哪页,她都能背出来。更厉害的是,她特别善于引用毛主席语录,甭管什么情况,她都能用毛主席语录来说明你错了,她有理。大家虽然哑口无言,可心里还是有点不服。背地里都叫她庞大麻壳。她交给我们的第一个“光荣任务”就是把270页毛主席语录都背下来,向国庆节献礼,让全校看看我们的辉煌成绩。她的计划是让我们每天背十页,星期天休息。每天早上她都要抽查。那年头,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是“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人人都会背不少条毛主席语录。他老人家的“最高指示”汇编成一本小红书,尊称红宝书。每天上课前首先要跟着班主任,手拿红宝书从胸口到头顶上方挥动并敬祝:
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然后,再以同样方式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
身体健康!身体健康!身体健康!
那年头,到处都贴着毛主席语录。干什么事儿都得先念一段毛主席语录。开会前,党政干部总是首先带领大家背诵: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服务员在开始工作前,也会先念一段毛主席语录:
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医院的墙上都贴着这条语录:
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火葬场里贴的准保是: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我们不仅背诵、引用毛主席语录,还让他老人家的话来指导我们的思想和行动。也不知是谁,出了个小册子,挺长一题目:“遇到问题,在毛主席著作里找答案”。同学们也相信,要是把毛主席语录都背下来,我们一切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一开始,我觉得背语录挺容易的;我的记性不错,而且我已经能背不少毛主席语录了。可没成想,这光荣任务突然间显得十分艰巨了。放学后,我抓紧分分秒秒背语录,连上厕所时也带上了红宝书。那年头,很少有谁自家有厕所。大多数人都用公厕。有的公厕很简陋,根本没有冲水的设备。就是一条水泥池子;攒一个星期,社员来掏一次粪。我上的厕所就是这样的。我蹲在池子上,一边背诵“最高指示”,一边为社会主义农业发展做贡献。十条语录之后,贡献做完了。我把红宝书放在两膝间裤子上。掏出一张包装纸,揉成团,再打开,这样纸就软一些了。然后,用它揩拭做贡献的部位。也不知怎么搞的,在做这套习以为常的动作时,我的红宝书竟掉到粪池里了。
“臭大粪!”我平生第一次骂出这句脏话。傻愣了几秒钟后,我意识到了可怕的后果:如果有人看见我的红宝书在粪池里,非把我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不可。我的红宝书在公粪里半沉半浮;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看见。我提起裤子,连腰带都没有系好,就昏头昏脑地跑出去。四下寻找;找到一块大石头。抱起石头,跑回厕所,朝着那红颜色砸下去。啪唧!屎尿溅了我一裤子。我也顾不了那许多。红宝书不见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又跑出去,找到两块半头砖。幸好四周没人。我象贼一样溜回来,小心翼翼地把砖头扔到我认为红宝书可能沉入的地方。然后,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觉得刚搅起来的气味真不好闻。
回到家,我把妈妈那本红宝书找出来。但无论如何,我也静不下心来背语录。各种可怕的景象涌入我脑海:公社社员星期四早上按时来掏粪了。他拿着长把勺子,一勺一勺地掏;发现我的红宝书了。他一定会把红宝书捡起来。人们都说贫下中农、工人老大哥和解放军战士最热爱毛主席了。他决不会容忍这种亵渎伟大导师毛主席的行为。他一定会把红宝书交给我们家属委员会。他们会看到我的名字。那我就完了!照例,在押走罪犯前都要开斗争大会。庞大麻壳、同学们、还有我的好朋友都会上台来揭发我平日的反动言行,宣布与我划清界限,批判我的罪恶行为。有些义愤填膺的同学还会上来扇我嘴巴。开这种大会总是这样的,我见过好几次了。至于监狱,我无法想象。我担心的只是斗争会。我会被人家批判吗?哦,我真后悔用石头把红宝书砸到粪池子里!我应该把红宝书捞出来啊!可当时那么紧迫,我生怕别人看见,哪有功夫考虑那么多?再说了,没有合适的工具,也不那么好捞呢!唉,我就不该把红宝书带到厕所去。可后悔也没用啊!现在还有什么办法?我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招。屎尿会不会把我的名字泡掉?看来那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到底会不会?这我可得弄清楚。我立即做起试验来;找了个空罐头,倒满水,在纸片上分别用钢笔和圆珠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把纸片泡在水里。我不记得我的名字究竟是用钢笔还是用圆珠笔写的了。名字不是我写的,是我爸爸写的。我的字写得太难看;我总是要爸爸帮我在心爱的书上写我的名字。坏了!他们要是抓住我,会不会把爸爸扯进去?他是基督徒,已经因为信仰而遭到批判了。爸爸引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为自己做了辩护,还算成功。要是他儿子的现行反革命行为被发现了,人家说是受他影响的结果,他还能为自己辩护什么?我仿佛看见爸爸被批斗的痛苦的场面;他灰白的头发散乱了;妈妈在台下流泪。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今晚发生的事情?我想啊,犹豫啊,但决定还是等看到试验结果再说。
那个星期一的夜晚,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那些可怕的景象不断在脑海里翻腾,使我无法入睡。我甚至起来翻看那个小册子《遇到问题在毛主席著作里找答案》,可那里面没有列上我这种问题。我把妈妈的红宝书通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答案。直到凌晨,才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盹儿。
天一亮,我就起来查看试验结果。用钢笔写的名字有点模糊了,但还是能看出来。用圆珠笔写的名字跟刚写的时候一样清楚。这该死的圆珠笔,我骂道。谁他妈的发明的这玩艺儿?我知道这是从西方来的。打倒资本主义!我平生第一次带着真正的仇恨喊出这口号。看来,能不能藏住这罪行我只有一半把握,我盘算着。如果我的名字是用钢笔写的,再泡两天屎尿,肯定看不出来了。否则……唉,那我还不如死了呢!死,13岁就死?这简直无法想象!于是我开始相信我的名字的确是用钢笔写的。对,爸爸老派,从来就不喜欢什么圆珠笔之类的新鲜玩艺儿。他只用钢笔和毛笔。可我让他给我写名字那会儿,是不是把我的圆珠笔递给他了?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庞大麻壳叫我到全班面前背语录时,我才惊醒过来。头两页还好,然后就开始结巴了,勉勉强强我背下来五页,就再也背不出来了。她提示了下段语录的头一、二、三个字,我跟着她重复了那三个字,可第四个字就是出不来。
她的嗓门变调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你压根儿就没花时间背这十页语录,对不对?”
“我,我,花,嗯,没……”
“你不笨,脑子挺好使的。你就是没有执行我布置的任务,对不对?”
“是,嗯,不是……”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请你明确回答!”她那“请”字比骂我难听。
“我,还,没有。是因为,因为……”我张口结舌的,说不出句整话来。
“别在这儿找借口了。我听够了。也不会相信的!”庞大麻壳的腔调越来越难听了:“有什么能比学习毛主席著作更重要?敬爱的林副主席教导我们说,’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毛主席的书一天也不能不读。’你昨天吃晚饭没有?”
“吃了。”看来,她还真是在背林副主席语录了,我暗想。
“你昨晚睡觉了吗?”
“我没睡,嗯,不是,我睡了。”
“放学后背没背毛主席语录?”
“我,我背了,可是,我,我背不下来,因为我,我……”
“你下棋来着吧?玩得够开心,是吧?你记性好。听说你还能跟两三个人同时下盲棋,真够棒的!嬴了,还是输了?下了多少盘儿呀?你怎么不把这能耐用在背诵毛主席语录上啊!”她这通噌儿我,连讽刺带挖苦;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从小到大,我还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过份。好不容易,她气撒完了,命令我第二天背诵20页。
挨完噌儿没多会儿就下课了。哥们儿都过来安慰我,问我怎么回事。可我能说什么呀?愣是一句没说。他们咬牙切齿地当了一阵庞大麻壳的爸爸和爷爷,替我出气。
一放学,我就跑回家。把我攒钱买象棋的罐子摔碎,捧着那堆钢(金崩)去商店“请”回来一本红宝书,全神贯注地背呀背呀,背下来足足30页,超额完成了庞大麻壳布置的任务。可星期二夜里,我还是睡不着。我的试验证明,浸泡24小时以后,钢笔字模糊难辨了。但圆珠笔写的字仍然清晰如故。看来一切都取决于那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没有把握的事情。我爸爸到底是用什么笔写的?我该不该告诉父母呢?可除了骂我一顿,他们又能怎样?我该不该去家属委员会自首?他们也许会原谅我,但他们会放过爸爸吗?他们不是一直在找他的碴吗?我怎能给他们提供这么好的炮弹?可要是他们发现了我的罪行,会不会更惨?……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星期三起床时,我觉得有点儿头疼。但一开始复习所背的语录,好象就没事了。那30页语录我都倒背如流了。
我们衷心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之后,庞大麻壳叫我站在全班面前背诵那20页语录。我机械地背起来,奇迹般地,一个错也没出,也没打磕巴,一气把30页全背下来了。庞大麻壳拍拍我后背,让我回座位。
“很好!”她夸奖道:“大家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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