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上了政府的當!(圖)

作者:伊裡夏提 發表:2025-01-12 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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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吾爾
2024年,新疆街頭(圖片來源:PETER PARKS/AFP via Getty Images)

大約2014年夏季,我在房前加蓋門廊的工程開始了;我請了兩位搞建築裝修的維吾爾人負責工程。他們有時忙不過來,就會請拉丁裔短工。

大約一個月後的一個下午,我發現幹活的多了一位老人,我以為是他們請來的拉丁裔幫工,就沒有在意。快到收工時間了,我走出來看看,並邀請他們進屋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再回家。

談話間,我發現老人是維吾爾人,是兩位搞建築維吾爾人之一的遠房親戚,他來美國看望住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兒子一家,已經幾個月了;老人幾天前來維吉尼亞探訪其他親朋好友,但不想呆在家裡,就和他們一起來幫忙幹活、聊天。

談話間,老人告訴我他退休前是維吾爾自治區人大機關幹部,負責為維吾爾官員起草講話、翻譯文件等;之前,他是烏魯木齊一所維吾爾中學的文學老師;談吐凸顯他是一位學者,對維吾爾現代和古典文學有著極深刻的見解,對維吾爾近代史更是娓娓道來。

老人看到我家裡滿書架的維吾爾及中、英文書籍,特別激動;其中好多中文書,如《張治中回憶錄》、《冰與火》、《紅樓夢》、《三國演義》等書他都讀過。他花了很長時間瀏覽我的書架,然後問我能否借給他幾本維吾爾、中文書籍閱讀,他特別想讀艾力汗.圖熱的自傳體回憶錄《突厥斯坦悲劇》和齊亞.薩邁蒂的《艾尼巴圖爾》、《艾合買提江.卡斯木傳》,及中文的《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我爽快地答應了。

我問他在美國的生活,他苦笑了一下說,除了找不到人說話,感覺寂寞孤獨外,一切都好。他說每天兒子和兒媳去上班後,只剩下他和孫兒女,而孫兒女除了簡單維吾爾語如「Dada(爸爸)、Apa(媽媽)、和Buwa(爺爺)之外,基本聽不懂維吾爾語,無法進行交流,所以他不得不抽空看電視跟著孫兒女學英語。

我說你可以教孫兒女維吾爾語,他說他試了,但效果不大,因為孩子在幼兒園、學校都是英語,回家電視上也還是英語;然後,他哈哈一笑,非常樂觀地告訴我,他計畫探親結束回去時,帶著孫兒女一起回去,把孫兒女送到喀什噶爾去生活一段時間。老人極其自信地說,只要讓孩子們在維吾爾文化發源地的喀什噶爾待上一個月,准保孫兒女能說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回來。

老人臨離開維吉尼亞前,借還書之際再來拜訪,我們倆又聊了一會兒。當我談到中國政策在向左轉,習近平要回到毛澤東老路,重啟文革那一套;而且,對維吾爾人的迫害性政策正在加碼;可能有更大的災難在等著維吾爾人時,老人不以為然,他信心滿滿地告訴我,不會的,就算習近平想那麼做,也做不到。他說中國的老幹部、中老年知識份子,都或多或少遭遇過文革的瘋狂,絕不會讓習近平重走老路。

他說維吾爾人的日子可能會不好過,但過一段時間,習近平到期交班後,就會好轉。他總結性地對我說道:「老弟,我經歷過共產黨的歷次運動,都是一陣風,長的幾年,短的幾個月。文革我們都過來了,還能有比文革更可怕的運動嗎?不會的,放心,這種不得人心的政策,很快會有人出來糾正。」

我不想說老人愚昧,他很聰明,不僅瞭解漢文化、歷史,而且維吾爾人文化、歷史知識也很豐富;但大概是在體制內呆久了,對政治風向失去了敏感性,有點麻木,還有點幼稚;但我無意與一個一面之交老人進行辯論。

自那次告別後,我沒見過那位老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忘記了那位老人及和他的談話交流。

2025年的新年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又與這位老人不期而遇;老人看起來真的是老了,頭髮鬍鬚雪白,消瘦的臉上一副蒼老和抑鬱,眼睛也失去了光澤,幾年前的自信和熱情蕩然無存。

我倆如久別老友重逢,極熱烈地擁抱寒暄,然後就坐在一起聊了起來。老人告訴我,他2015年年初回了烏魯木齊;同年年底,他的一位還在自治區政府的朋友,很神秘地告訴他,他如果可能,最好出國和兒女待一段時間。他先是猶豫了一陣,但發現維吾爾自治區的高壓態勢不僅沒有減緩,而是一波又一波的抓人高潮開始了;即便退休人員,只要是維吾爾人,都被要求表態「發聲亮劍」,並被要求上繳家裡的維吾爾語書籍。

他說他也被迫表態了,也被迫「發聲亮劍」了,家裡的藏書也都上交了;但看著身邊一起工作了一輩子的維吾爾朋友,有在職的官員,有和他一起退休的幹部,有他認識的知名知識份子,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他開始害怕了,在極度的恐懼中,他找熟人花錢要回了被迫上交的護照;然後,在2016年年中,悄悄地離開了烏魯木齊。

我說你一個退休幹部,應該沒有參與什麼大事,有什麼特別令他害怕的大事嗎?他告訴我,確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在2009年7.5之後,中央派了幾個聯合調查組,召集了在烏魯木齊的維吾爾知識份子,要他們開誠佈公談談對7.5的看法,及發生的原因,並保證談話內容保密,以後不抓辮子。

他說一開始大家還是有所顧慮,都沉默不語;中央調查組,就點名幾位維吾爾體制內紅色作家發表意見;聽他們大談什麼中央不重視維吾爾幹部呀等無關痛痒的問題,他和其他幾位與會同道就有點坐不住了;就要求發言。在發言中,他和幾位同伴指出,其實,7.5的深層原因是所謂「雙語教育」和「維吾爾剩餘勞動力」轉移等問題導致。

他說,儘管當時及過後的一段時間,確實沒有追究任何維吾爾知識份子的問題,大家也都以為就此過去了;但他發現,這次的大抓捕,有一部分維吾爾知識份子就是以反對中央「雙語教育」政策等罪名被抓捕的,包括所謂「問題教科書」牽連維吾爾人,也都是當年在自治區官員鼓勵下,向中央聯合調查組反應「雙語教育」和「維吾爾剩餘勞動力轉移」政策有大問題,必須停止,否則還會出問題的那些知識份子。

說著、說著,他聲音哽咽:「那些人都是無辜的,我和他們大多數都認識,有些還是特別要好的朋友,也都年紀一大把了,我不知道他們能否活著走出監獄;說實話,至少他們當中的相當一部分,是真心相信中國政府一定會越來越開放,會信任維吾爾人,會給予維吾爾人更多自治的政府官員或知識份子。」

談話越來越沈重,為了轉移話題,我問他近況如何,他深吸一口氣說到:「在美國的生活是無憂無慮,但寂寞、孤單;儘管兒孫繞膝,但心還是在家鄉,」他不無憂慮地繼續道:「我想念那些一起工作過的朋友,想念留在家鄉的女兒和孫兒女;憂心那些被抓捕朋友。」然後是更深沉的嘆息。

我繼續努力使話題生活化,就問他是否和家鄉女兒、孫兒女有電話聯繫,他說有;我問經常通話嗎?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覆說基本上是一個月一次,不敢太頻繁,害怕給女兒帶來更多麻煩。

我說你那邊的孫兒女也都長大了吧,他苦笑了一下說:「是,他們都長大了,」然後他沉默了。我追著問道:「電話裡,能和那邊的孫兒女談話吧?」老人稍顯尷尬地看著我說:「談話?可以,但他們都用漢語,連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是漢語!伊利夏提老弟,你可能沒有經歷過這種境況。我每次聽到孫兒女在電話裡用漢語說‘爺爺好’時,我特別悲哀、傷心。幾個月前的一次通話中,我似乎忘了他們在哪兒,當孫兒女在電話裡問候說‘爺爺好’時,我實在接受不了,就嚴厲地訓斥他們講維吾爾語。結果,話沒有說完電話就斷了;再打過去,女兒接電話;她很委婉地告訴我,現在大家都講國語,在家裡也要講國語。我知道了,我又給女兒惹了麻煩。」

看起來,任何話題,對維吾爾人而言,都不輕鬆;也是,對於一個在種族滅絕暴行之下呻吟掙扎的民族而言,哪來的輕鬆話題!

艱難的話題讓我們彼此都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老人眼含淚水對我說:「伊利夏提,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時的談話嗎?」我回答記得。他說:「我當時信心滿滿,以為美國的孫兒女,只要帶他們回家鄉待上一個月就可以學會維吾爾母語;沒有想到,現在,不說美國的孫兒女,連家鄉的孫兒女也不會講維吾爾母語了;而且,現在,不說帶孫兒女回家鄉,連我自己都回不去了;而在家鄉的女兒、孫兒女也出不來;我們太可憐了,家鄉沒能保住,現在連維吾爾母語也保不住了。」

他滿臉憂愁地繼續道:「現在,在美國,我無法和孫兒女進行交流,因為我的英語不行,而他們不懂維吾爾母語;在電話裡,我無法和遠在家鄉的孫兒女進行交流,因為我的漢語不太行,特別是口語。我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我和我的下下一代的文化、傳統聯繫,就這樣被活生生阻斷了!中國政府製造的這一語言代際深淵,斬斷了我們維吾爾人的家庭親情,摧毀了維吾爾人的文化和傳統!這是種族滅絕,伊利夏提老弟,這是種族滅絕!我們太幼稚,太幼稚了。我們天真地以為他們會信守承諾,會信守讓我們自治的承諾!」

他繼而憤憤不平地說道:「中國政府以反右、反地方民族主義、文革等政治運動,以反恐怖、反分裂、反極端主義等口號,一茬又一茬地剪滅維吾爾知識份子;每次,只要火沒有燒到我頭上,我總是保持沉默;總以為這是一陣風,會過去;但我沒有想到,他們是有目的的在種族滅絕維吾爾人,在同化維吾爾人。說實話,老弟,我現在才認識到,這是他們的長期戰略!我們都上當了!

看著老人蒼白臉上憤怒的眼神,顫抖著的嘴唇發出的絕望之聲,我只能是機械地點頭表示同意;我無意打斷老人的傾訴,這是被欺騙一代苟活維吾爾知識份子最後的憤怒,是希望者幻滅時刻的怒氣發泄。可以說,中國殖民者的鐵拳,讓老人在他滿懷頤養天年之美夢時刻,使其無家可歸;更甚,甚至使其失去了和下一代、下下一代,分享自己人生甜酸苦辣的溫馨人生之黃昏歲月。

老人因熱愛維吾爾母語,一輩子以維吾爾母語為其人生事業,到頭卻發現,延續千年的維吾爾母語及其傳承的維吾爾身份,不僅使其流落異國他鄉,且使其在自己的後代面前成了啞巴;發現老人一輩子引以為豪的維吾爾母語及其傳承的文化底蘊,使其在異國他鄉的餘年孤寂慘淡。

最後,老人問我能否再給他借幾本維吾爾語書籍,我還是很爽快地告訴他行。第二天,我早早為老人準備了十來本維吾爾語書;他中午過來拿書,吃完飯臨告別時,我把準備好的幾本書遞給他。他拿著那些書,以一種文人特有的敬意翻閱、撫摸著。

我又拿出由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出版社出版發行的,由上世紀著名維吾爾獨立運動領袖、歷史學家默罕默德.伊敏.博格拉(Muhammad Imin Bughra)撰寫的《東突厥斯坦歷史》維吾爾語精裝本,和由詩人、歷史學家圖爾貢.阿力瑪斯(Turghun Almas)傾心書寫的《維吾爾人》、《匈奴簡史》、《維吾爾古典文學史》三本書的維吾爾語精裝合訂本,告訴他這是我送他的禮物。

他莊重地接過厚厚兩本書,先是把書高高舉過頭頂,然後輕輕地拿到嘴邊吻了一下封面,然後將兩本書和其他書本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他帶來的背包,嘴裡說著「謝謝,謝謝……」走出家門上車。

我站在房前走廊,目送老人自車窗揮手駛別,直到他的車消失在街道盡頭;內心一股悲哀襲上心頭;我不知道,我是在和老人告別呢?還是在和他一起,在異國他鄉的流亡中,在和那養育並滋潤我成長的,和母親的乳汁一起成為我身份不可分割一部分的維吾爾文化身份、維吾爾傳統、歷史告別?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自由亞洲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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