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南海。(圖片來源:Getty Images图Getty Images)
1960年7月26日上午,中南海北門外鐵灰色的宮牆下,站著一名身著藍色工裝的青年女子,雙手各舉著一塊硬紙牌,一塊上寫著「消滅人民公社!人民公社餓死我叔叔一家六口!」另一塊上寫著「打倒毛澤東!彭德懷萬歲!」
中南海北牆外的那條街道名曰文津街,有多路公共汽車、無軌電車經過,但不設站。那天只有少數過路人看到這名青年女子雙手高舉著的標語牌。青年女子很快被宮牆外的便衣警衛發現,拎小雞一般拎進北門去,在接待室給她戴上手拷,做了簡單的詢問,口供筆錄如下:
問:你叫甚麼名字?哪裡人?甚麼成分?職業?要老實回答!
答:我叫劉桂陽,湖南衡陽縣人,祖宗三代貧雇農。我本人是共青團員,鯉魚江火力發電廠運煤車間工人。
問:你來北京,有沒有單位證明信?
答:沒有,但我有工作證,上面有照片,出生年月、家庭成分、政治面貌等。你們搜出來看,可以打電話到我們工廠去查對。
問:你的同夥呢?他們在哪裡?
答:沒有同夥,就我一個人,連我愛人都沒告訴,憑天地良心來告狀。
問:你這叫告狀?是不折不扣的現行反革命行為。
答:隨你們怎麼講,我反映的是真實情況。
問:你既然是貧雇農出身,本人又是工人、共青團員,為甚麼要跑到黨中央、國務院的門口來幹這種不要命的反革命勾當?
答:同志呀,天爺呀!你們住在北京,坐在中央,飽崽不知餓崽飢呀!不知道公社社員吃野菜、樹葉,吃觀音土……鄉下連貓、狗都餓死了,一些人家滅了門。我叔叔一家六口都餓死……同志呀,天爺呀,我從小沒有父母,叔叔嬸嬸把我養大,送我讀初中,1956年進電廠當學徒,三年沒回老家。心想大躍進、吃公共食堂,他們生活過得好,我就粗心了。去年下半年聽講鄉下沒吃的,我還不相信,大半年也沒有寫信。今年5月請假探親,回老家看望叔叔、嬸嬸、兄弟姐妹,沒想到都得水腫病,吃觀音土吃死了呀……(嗚嗚嗚),新社會,餓死貧雇農,造的甚麼孽呀!我老家那村子,餓死三十幾口……我找到一個堂叔,兩個堂妹,他們還沒有死,只是偎在火塘邊,剩下一口氣。堂叔告訴我,我叔叔一家六口,都是他拖出去埋的,一人一把茅草,連張裹屍的席子都沒有……堂叔破衣爛衫,和我講話,只是蹲在地上不起身,我的兩個堂妹也蹲在地下不起身,堂叔說,妹子你帶有吃的,就留下一點,一家三口動不得,去山上挖觀音土都沒有力氣……我們也出不得門,沒有東西遮下體呀,(嗚嗚嗚)……同志哥,老天爺!你們要關我、殺我、槍斃打靶,也要聽我把話講完,把話講完……我帶回去四包高價餅乾,只好給了堂叔、堂妹。他們接了餅乾,就當了我的面沒命地吃啊,吃啊,四包餅乾,共是六斤,一口氣吃光……邊吃邊灌水。第二天一早,要我去辭行。你們猜哪樣了?堂叔和兩個堂妹久餓猛吃猛灌水,都脹死了!(嗚嗚嗚)我造的哪樣孽呀!我哭天喊地,做了殺人凶手呀……我回到工廠,廣播裡天天喊三面紅旗,大好形勢。我甚麼話都不敢講,講了就是反革命。(嗚嗚嗚)我曉得凶手是哪個。搞大躍進,辦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我們一個村就餓死三十幾口。還有更多的老人、小孩在等死……(嗚嗚嗚)我一個貧雇農的後代想不通!一個共青團員想不通!一個電廠女工想不通!我就是到北京來喊口號,我要打倒人民公社!我要打倒毛主席!我要喊彭德懷萬歲!萬萬歲!
在中南海北門接待室,青年女工又哭又鬧,戴著手銬還在地下打滾。只好用抹布堵上她的嘴,給她加上腳鐐,交北京市公安局收押。
大飢荒時期,家家戶戶充斥著一個個悲慘的故事。(網絡圖片)
如此重大的反革命案情,中共開國以來首宗平民女子大鬧中南海的惡性案件,中央辦公廳留守人員不敢耽擱,將口供謄寫清楚,作為急件送北戴河,報中央書記處。總書記鄧小平看過,寫下六個字:「請少奇同志閱。」主持中央工作會議的劉少奇看了「口供筆錄」,臉色鐵青地批下一行字:「悲慘,湖南災情還算輕的,別的省區呢?此件交會議簡報組印發。又:全黨幹部要大興調查研究之風,會議之後,每位領導幹部都應深入農村基層,去看看那裡發生的事情。」
載有這份「口供筆錄」的會議簡報,政治局常委會秘書田家英沒有呈送毛澤東。那不是打他老人家的臉嗎?自有更「體己」的人拿給他看,並密奏劉少奇批發這份簡報是別有用心。1960年整個上半年毛澤東仍在號召「繼續躍進」,「全黨為1800萬噸鋼、6000億斤糧食而奮鬥」。直到這次中央工作會議前夕,他還不承認全國出現了大飢荒的事實。要不要改變「繼續躍進」的政策,毛澤東還在猶豫,這個湖南辣妹子使他徹底清醒了。一葉知秋。他知道自己的威信在全黨和全國人民中已跌至谷底,非有特殊手段是很難扳回這一局了。之後,毛澤東的健康情況轉差,他很少下海游泳,常常一個人獨坐不語。經過深思之後,他向中央請假治療,並說自己已經進入遲暮之年,馬克思向他招手了。他並多次委託田家英向政治局轉達他的意見:在他生病休息期間,由劉少奇同志代理黨主席職務。他決定暫時離開第一線,休養思考一個時期。
經劉少奇、鄧小平、彭真等人說服毛澤東,為一百多萬在反右傾運動被劃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幹部甄別平反,其中包括恢復鄧子恢的國務院副總理、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部長職務。在一次常委碰頭會上,朱德還提出為彭德懷平反。毛澤東再不肯退讓,他說:「把彭德懷請回來,廬山的事一風吹,三面紅旗不要了?那好,我和林彪常住南方養病,把北京交給你們。」劉少奇只好在朱和毛之間打圓場:「彭老總的事,放後一步吧,先過了眼前的大難再講。」
此次中央工作會議(1960年7月5日~8月10日北戴河工作會議)開了一個多月,在最後一天的閉幕會上,毛澤東一臉病容,心情沈重地作了檢討,承認自己不懂經濟,闖了大禍,發生這麼大的飢荒,餓死了人,他是始作俑者,難逃責任。在座的中央常委、政治局委員、中央委員、省市第一書記,也都難脫責任。責任人人一份。他宣布,這次全會之後,他要真正退居二線,不再過問經濟、黨務,不再指揮工農業生產;只和林彪兩人管管軍事和國際共運。還有就是讀書、養病,研究些理論問題。他並再次提議正式通過黨內文件,在他養病期間,由少奇同志代行黨主席職務。
彭德懷在文革被中共打為「彭、黃、張、周反黨集團」之首。(網絡圖片)
劉少奇在會議上說:「現在代不代理不要緊,要緊的是全國救災救人,承認血淋淋的現實,立即調整政策,發放救濟糧款,分給社員自留地,允許農民種糧種菜,搞小自由,開放農村集市,生產自救。人民公社那些條條框框先放一放吧,誰的面子也顧不上了。既然一名貧雇農的女兒、青年工人都敢到中南海門口來喊冤,老百姓面對飢荒死亡,還怕你關他班房殺他頭?你不讓人活,人會讓你活?邏輯就這麼簡單。全黨同志立即行動,同心同德,千方百計度過飢荒,等到出了黃巢、李自成再來補救,就晚了。」
毛澤東雖然暫時交出了黨的主席,但不交軍委主席,朱德一提為彭德懷平反,他就擺出一副決裂的架勢。因為彭德懷若是平反,恢復副總理兼國防部長的職務,林彪就得交權。失去軍權,毛澤東就失去了反攻倒算的資本。毛澤東退居二線,並不是真心認錯,是迫於形勢不得已,所以留下一句話,三面紅旗還得堅持,這就給糾正空想社會主義的路線錯誤留下了不可超越的困難。
在毛澤東的空想社會主義道路走至險關絕地、山窮水盡的日子裡,在飢荒萬里、伏屍百萬的恐怖歲月,毛澤東浪跡於西子湖畔的湖光山色裡,劉少奇等所採取的政策,舉其犖犖大端就是所謂「三自一包」,即自留地、自負盈虧、自由市場和包產到戶。這些新政策一提出來,下面不敢貫徹,害怕「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又回來犯復辟倒退的錯誤」。包產到戶在劉少奇手裡到底沒有在全國實現。1960年3月30日到4月8日召開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屆第二次會議上,會標還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萬歲!」兩千名來自全國各省的「人民代表」都奉命三不談:一不談糧食徵購任務過重;二不談農村缺糧;三不談餓死人。只准「暢談」所在省區的「大好形勢」,舉手通過進一步大躍進的經濟計畫。到1961年,這是大飢荒的第三年,達到餓死人的最高峰,餓死1327萬人,各地幹部才「豁出去了」搞「包產到戶」,到第四年才遏止住餓死人上升的勢頭,減為751.8萬人。
對於實行「三自一包」政策,劉少奇等心裡並不踏實,是一種戰戰兢兢、忐忑不安的心態。因為按照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教條,這些政策具有右的性質,屬於資本主義範疇。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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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方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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