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貴正在裝模作樣學《毛選》
陳永貴的第一個危機
1964年冬季,大寨大隊被上級派駐的「四清」工作隊查出,糧食的實際畝產量少於陳永貴的報告。此事等於宣布大寨的先進乃是一種欺騙,其所引起的震動可以想見。結果上達中央政府,導致周恩來親自追究,如能坐實,則陳永貴定然一蹶不振,中國農村的歷史也當改寫。但是陳永貴似乎是一個「通天」的人物,毛澤東恰在這時將他請到自己的生日宴會上,大寨的問題也在這一夜之間不再是糧食產量的多少,而是對毛澤東的態度如何。這一來,陳永貴便擁有了巨大的政治資源來渡過危機。大約一個月後,山西省委的幾位領導人親赴大寨,名為「核實產量」,實則已有成見在先。於是,在1965年2月8日下午,大寨大隊的隊部裡面就出現了下面一段對話:
「經過丈量,耕地面積定為七百九十六畝六分九厘……除了經濟作物,1964年糧田面積是七百五十畝。」
「永貴呀,現在七百五十畝,正合報上說的。糧食畝產還不到七百五十斤怎麼辦?」
「山地和平地不一樣,地塊多啦,過去習慣不能上耕牛的地不能算地畝。」
「糧田達不到七百五十畝吧……地畝也變,產量也變。扣一厘以下地,扣了四舍五入,糧田可能就是七百二十畝……我已經給總理說,大寨的產量還在八百斤以上。」
「在七百五十畝中扣去四十五畝……」
「給參觀人員說,糧田七百零五畝,糧食總產五十六萬八千斤,畝產八百零五斤。」
陳永貴就這樣安然地渡過了他的第一個危機。可以肯定他從這個戲劇性的事件當中得到了教訓。經濟問題一旦化為政治問題,也就無所謂眼前的公正,農民以至整個農村的追隨政治也就成為必然。
奪取舊縣委的一切權力
1967年2月9日,陳永貴在昔陽縣第一次以一個政治家而不是勞動模範的身份出現。雖然他在這時還只是一個大隊的負責人,但是他的聲望已經足以號令全縣。他在縣城中心的廣場主持了群眾集會,他原來的上級中至少有七人也被叫到臺前,這些人現在統統成為「被告」,罪行是「執行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在一片憤怒的叫罵中紛紛表示認罪。然後陳永貴起身發表演說,號召他的革命同志聯合起來向舊的權力機構「造反奪權」。台下群情激奮,聚眾已逾萬人,其聲勢的浩大,為本縣史無先例。幾個寄居小城不甘寂寞的文人激動地寫道,「他那真理的聲音,震動了整個昔陽,整個晉中,整個山西,整個中國」。兩天以後,全縣32個農民造反組織一致推舉陳永貴為領袖。這些人成立了總指揮部,宣布奪取舊縣委的一切權力,是為「二一一奪權」,陳永貴則在數萬人的歡呼聲中成為總指揮。兩個月後,這個臨時性的指揮中心為一種新的權力機構取代,陳永貴成為縣革命委員會主任和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他曾經野心勃勃地說過「打倒皇帝做皇帝」,現在,僅僅兩個月裡,他便在這個內陸省份擁有了無上權威。
陳永貴在奪取權力之後採取了兩個重大步驟,仍然不外乎生產問題和政治問題。農村的生產問題乃是一件因地而異、因人而異的事,直到這時他也沒有試圖在這個領域裡佔有至尊無上的位置,而且還能承認要向其他地方學習新的耕作技術。但是政治問題就大不一樣,按照列寧的理論,小生產在每日每時地、大量地產生著資產階級,所以反對資產階級的戰鬥便需隨時隨處地進行,沒有什麼可以例外。這個目標使得「一地之經驗號令全國」成為合乎邏輯的施政要則。具體說來,大寨是以自己的行動,把共產黨「全面專政」的理論變得具有實行操作的可能。
逼郭鳳蓮斬斷情緣
陳永貴的施政原則是,專政的力量必須涵蓋所有農民,始終不能有絲毫懈怠。陳永貴訂立了一整套驅除人們內心私慾的方法。其要點是嚴密注視每個人的一言一行,從中找出違反政治標準或者道德準繩之處,將之消滅於萌芽狀態。這種關注的包羅萬象和細緻入微,在今人看來一定不可想像。勞動吃飯說話行路辦事讀報睡覺做夢自在其列,甚而嘴裡一聲嘆息、腳上一雙襪子、腕上一塊手錶,以及內心深處所埋藏的鄰里恩怨兒女戀情之類隱私,也會進入他人視野之內。比如陳永貴的長子陳明珠在地裡勞作的時候沒有脫去鞋襪,陳永貴由此認定這是資產階級思想的一個表現,於是強令其赤足,以致兒子的腳底在烈日下燙起水泡,走路也不能如常。
但是也會有一些事情相當嚴重,非一個命令可以根治。一旦這種局面出現,辦法就是連續不斷地把會議開下去。這樣的會議開得最長的一次是在1966年,一直持續三個夜晚。事情的起因是以郭鳳蓮為首的23名「鐵姑娘隊」隊員,差不多在同一天裡提出了離開大寨的要求。因為她們各自的戀人都住在大寨以外的城裡,她們想要去與他們結合。按照農村傳統的習俗,婚後理應女到男家。這在陳永貴看來無異於是對大寨的背叛。全國都在學習大寨,大寨的這麼一大批姑娘卻「不願在大寨找對象,眼睛盯著工人和幹部」,這便證實了他的判斷,「大寨有新的資產階級思想,有新的階級鬥爭」。而問題居然牽涉到他親自選定的接班人郭鳳蓮,這就更加嚴重。他決定以郭鳳蓮為首次攻擊的對象。於是,支部委員們共同來討論郭鳳蓮的婚姻,一致決定她必須終止初戀的感情。年僅19歲的郭鳳蓮這時淚如雨下,憑著少女的純真和任性拒絕支部干涉她的私事。雙方相持三個夜晚之後,陳永貴忍無可忍地拋出致命一擊:「如不答應,開除黨籍。」這令少女終於屈服。其餘的「鐵姑娘」們,也紛紛做出斬斷情緣的決定,並且宣布「死了也不出大寨」。這是郭鳳蓮在她一生中經受的第一次考驗,也是最嚴厲的一次。她日後果真接替陳永貴成為大寨的黨支部書記,聞名全國,與陳永貴這一次對她的改造和她所作出的犧牲不無關聯。
但是,把親生兒子弄得一瘸一拐和把自己最信任的接班人逼成一個淚人,都不能說明「全面專政」的違反理性和不近人情的程度。事實上,「全面專政」殘忍地剝奪人的思想、信念、尊嚴、自由以至生命,令人至今回想起來還要不寒而慄。
在1966—1978年的12年間,在這個小縣死於「全面專政」力量之下的人命共計141條。傷者則不計其數。這是一連串恣意謾罵凌辱,甚至嚴刑相逼的直接後果,其中兩人於亂棒濫鞭之下當場斃命,14人致傷而死,餘者全部因為不堪忍受酷刑的慘烈自己了結生命,其自盡方式極為簡單,再一次表明這是一群一無所有的窮光蛋:62人使用絞繩上吊、36人投水自溺、6人跳崖,還有兩人一頭栽進自家水瓮窒息而亡。這些事實在1980年8月公布出來,令聞者難以置信。
来源:摘自《歷史不再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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