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女士幾部作品的社會影響都很大,對此,我也高度評價它們的社會影響。然而在這裡我想要說的卻不是它的社會、政治影響,因為政治永遠是暫時的,並且在很多時候它掩蓋扭曲了一些人生真正的內容。為此,我想談的不是她對政治問題的看法,而是章詒和女士對於社會、藝術、文化的看法;在積極的政治影響同時,很可能由於政治而在其它方面帶來一系列的負面影響。
由章詒和女士對京劇未來的看法,我想到她的《伶人往事》
章詒和是學戲曲的,她的《伶人往事》,應該說寫得不錯,可仔細想又有一個悖謬,原來內中都是故事,都是和政治、社會緊密聯繫的人與事的糾纏坎坷,沒有一點藝術的感受和品評。
懂行的人很容易看到,章詒和筆下的京劇界與齊如山筆下的京劇界怎麼看怎麼不一樣。
齊如山寫個人,也寫社會氛圍,可齊如山筆下的是京劇藝術,而章詒和筆下,雖然都是京劇伶人,寫得卻是政治和歷史,沒有任何他們對表現程式的理解,對發聲吐字的推敲。
這個區別大約也如其父,雖然留德,可搞的是政治,對哲學等學術本無大的興趣。章詒和也如此,「世家」子弟,愛的是名譽地位,是上層社會的享受,著眼的是社會地位、往來、住房衣食,所以言必提「貴族」。那個「貴族」,不錯是在五十年前被整肅沒了,這個整肅是無人性的。可那個「貴族」,即便暫且就說它是「貴族」,不也是貝多芬不肯屈身的那個「貴族群體」,是個狗屁不懂,附庸風雅的階層,聽京劇而不懂京劇,留德而不懂學術,只能去搞人事和在社會中鑽營。真正的京劇大家很少有這個階層中的成員,他們大都是窮苦出身,偶而出現幾個富家子弟,也是反叛使然。
近日,章詒和又語出驚人地說,戲曲一定死,白先勇死了,戲曲就死了。且不說其結論是否對,但只是論述的方式,就又是一種譁眾取寵、聳人聽聞的方式。戲曲是否會死,不能夠歸結成一個人的故事。我看章詒和還是少談這些問題。因為關於戲曲是否會死亡,是個較為專業的問題,只有齊如山那樣的人能夠來談。它不再只是一個「故事」問題了。單就這方面看,我看對京劇的理解章詒和甚至不如品戲台上的普通戲迷,如悠閑居士、老彫蟲等人。
為此,由章詒和的《伶人往事》我想到他的《最後的貴族》。在這本書中,章詒和的言辭間常常顯示出所謂「最後的貴族」的感傷,然而,這種所謂「貴族」 論的言辭,細究起來卻是經不起任何推敲。這種說法在某些半瓶醋,也可以說我同代人的那些老插青、後來混了點名的所謂文人學者那裡也經常出現,說到底不過是一種讀過些小說,不動腦子的裝腔作勢、附庸風雅。它不僅不能夠說明這些作者高出他們所鄙視的非貴族——貧民百姓,甚至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無知,與思維上無能的表現。
極權專制對於民眾,對於知識份子的迫害,本來和貴族是沒有什麼關係的。這尤其是對於中國社會來說。因為對於中國社會來說,按照美國學者費正清的看法,到南北朝後就已經不再是貴族社會,而是一種文官社會、科舉社會。中國社會所特有的流動性在世界文明發展史有著非常獨特的地位。
中國和西方不同,沒有貴族社會,然而卻有一個士大夫、儒家傳統的人文階層。就拿康同璧的康家來說吧,也不過是詩書之家,而非貴族血統。康有為固然出身官僚家庭,可其先人也非世襲貴族。沒有貴族傳統,只有詩書世家,這是中國文化傳統的所特有的特質。這個特點造就了直到如今海內外華人,無論窮富,培養子女讀書為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然而,章詒和把五七年對於右派的迫害,把那三十年對於知識份子和不同聲音的人的迫害,把社會的變化歸於最後的貴族的滅亡。中國滅亡的是貴族嗎?不是,滅亡的是傳統中國文人的精神,中國家庭的倫理。說白了就是陳寅恪說的三綱五常、天地人、尊卑長幼關係。這個文人精神,曾經讓王國維在中西衝突中感到痛苦無望,及至自沉。這個文人精神,曾經讓陳寅恪和吳宓感到威脅,相約北伐軍到達後——黨文化一旦統治高校,就一定離開大學。
然而滅亡這些東西,章詒和的父親是參與了的;翦伯讚們、史良們,章詒和筆下的很多的所謂共產黨的「受害者們」是參與了的。而滅亡這個文人精神的結果,讓章伯鈞們住進了四九年後的住宅,有了汽車;甚至可以說讓二三年留學德國入黨的章伯鈞們如魚得水。或許就是這點,讓章詒和在沒有貴族的中國社會突然感到了「貴族」的氣息。其實後來住進章詒和家先前房子的人和章詒和家住那房子是平權的,都不是貴族世襲所致,而是打土豪、分田地、奪江山、立極權,共產的結果。章詒和看到後來的居住者實在是應該心平氣和。
至於六十年代末期那些知青們眼裡,腦子裡的所謂貴族,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懂的中國的文人、士大夫情操是什麼,根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橫眉冷對他們的,或者說,他們意氣風發地橫掃的那些人,才藏有真正「高貴」的精神。
去一次莫斯科餐廳就以為如何,在當時有這樣的心理,現在看來是無知、可憐,而在現在去進行這樣的回憶,則是膚淺到可鄙。
莫斯科是什麼地方?是歐洲的遠端,是從農奴社會末期轉入野蠻的極權主義的國度的城市,是被西方文明,歐洲文明認定的邊緣地帶。用所謂「俄羅斯文明」來嘲笑、鞭撻絢爛多彩的,具有悠久歷史的文化和文明之邦、中原文化,恐怕只有在精神和知識上失衡的人才會如此。
沒有貴族,何來《最後的貴族》?
一本書,究其根本竟然完全建立在一個原本就沒有的東西的基礎上,為此,這麼說並不為過:這本書除了宣泄了一些政治情緒,講了一些故事,在更深的超越政治的世界中,留下的只是疑問,只是那個時代的分析研究的病態對象。
2011-1-1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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