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擲骰子嗎?
如果愛因斯坦是對的,那作為經濟預言家的謝國忠,存在就是有意義的。——所以,媒體和投資人還會追問他這麼多問題:「貨幣從緊會怎麼樣……近期會加息嗎…… 這次能一步到位嗎?」「哦,很有可能……可能就在這兩個月……泡沫會破裂。」他話音剛落,第二天,央行公布了2007年的第6次加息。
離開摩根斯坦利後,自稱「閑散人」的謝國忠依然是個大忙人,穿著牛仔褲、休閑皮夾克,腳蹬球鞋,挎著雙肩包,在北京、上海、深圳的上空滿天飛。自己做投資,老客戶們給他打電話,地方政府請他去上課……昨天晚上又熬到了一點,「在中國,可摻和的事太多了。」
這位被全球基金經理公認的「首席」亞洲經濟學家,依然是風頭最勁的明星人物。
八十年代在MIT讀書時,這個來自中國的聰明學生保持著考第一的不敗記錄,但是,他還是覺得自己腦子快不過那些猶太人。於是乎,謝國忠做了一個實際的選擇——去世界銀行工作,做名應用型的經濟學家。
明星和娛樂
謝國忠干經濟學家這行當,有些偶然。中學時代,他想去寫小說,老師說沒前途;他想學科學,老師還是說沒前途,「你還是學工程吧。」於是,他上了同濟的工程學系。
後來到MIT留學,繼續讀工程學的謝國忠湊巧聽了一堂索羅講的經濟學課。這位索羅就是增長理論的創始人,1988年憑此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我一聽這堂課,就覺得這跟我特合適——只要說話,不用幹活。」謝國忠動了轉系的念頭。索羅之前沒接觸過中國學生,提議他先來上課,如果考試通過,他就可以轉到經濟系。謝國忠於是一口氣修了五門課,結果,全部考了第一。
當經濟學家,滿足了謝國忠愛動腦子、愛發表觀點的願望。他成了一個靠分析、預測吃飯的投行分析師。而在眾多投行分析師中,他無疑是最大膽妄言的那一個,尤其,他還敢犯下「大忌」,常常把預測精確到具體時間。
或許是人生一帆風順的緣故,謝國忠身上有一種率性而為的負氣。早些年,他對香港經濟崩潰的類似大膽言論,讓他所在的公司感到有點進退兩難。對於自己的觀點和分析,謝國忠相當固執,以至於,有人評價他走向了一條單邊博弈的不歸之路——如果預言失敗,他將會聲名掃地。
幸運的是,現在看來,謝國忠有足夠的理由驕傲和固執。有意思的是,本刊記者問他——「你憑什麼對自己的判斷這麼自信?」他老老實實回答——「每天不斷學習,更新自己。」
「判斷是建立在系統上,最好的預測是明天和今天,從統計學上也是這樣。但是要預測拐點的話,那需要把握整個系統。市場不可能一直往上漲,拐點的形成太複雜,有政府行為、文化、其他的影響、政治事件,譬如在中國,黨代會、人大、奧運會、WTO都是動因。」
人們所記住的,是謝國忠那些悲觀的警世恆言,媒體熱炒的,是他那些刺激眼球的隻言片語。沒有多少人會完完整整地聽謝國忠把他的故事說完。
「這不公平!我在九幾年的時候,寫過亞洲經濟是Z字形的反彈,沒人記得;我在6月份寫,科技股熱要到亞洲來了,趕快去買,沒人記得;2003年5月份時,我說大派對要來了,也沒人記得。大家都記得我說要倒的話。」
他有點無奈,但不惱怒,相反,還抱著一種娛樂的心情看待自己的被誤讀,「沒辦法,媒體是要賣故事,你說大漲你說大跌,他們很興奮。這也是帶娛樂性質的。過去,我在公司裡做,更容易被斷章取義,因為我寫的報告是給基金經理看的,很多東西我都不寫全了。這次,我給《財經》雜誌寫文章,把故事都寫全了。不然,又要說謝國忠唱衰唱好了。」
謝國忠一直和媒體保持著密切的關係。「現在,中國進入第一個理財時代,老百姓需要受教育,給他們一點理性,有時出點負面的預測,給他們狂熱的心態一個壓抑,這不是壞事情。」
「13億人都在發瘋,這是個好事」
二十年前,謝國忠從上海跑到美國,再從美國到全世界各地,再到香港,等他再次把研究重心放到國內時,他已在全球轉了一圈,他覺得自己現在才真正明白了中國,還有美國。
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還在世行工作的謝國忠來到經濟步入黃金時期的拉美,「當時,中國還很窮,但是我接觸到拉美人後,認識到中國人與他們的區別,我第一次對中國經濟感到樂觀起來。」
大量的資金,經濟增長,還有人的心態,這是構成市場泡沫的三角。而以上這三樣,當下的中國都不缺。
「現在的中國人,人人都想發財,人人都相信奇蹟。這是一件好事情,這樣,經濟才能發展。如果你在日本,你跟一個日本人說,股市會漲,說樓市會漲,他會朝你翻翻白眼。但是,中國人現在什麼都信。城市化、工業化、人口紅利都在一起了。這就是為什麼好多人跑到中國來炒。」
謝國忠的父母定居在上海,每當站在自家的陽臺,看到這邊起樓了,那裡又蓋了什麼,已經退休的老人很高興。「中國人真的是喜歡現代化,喜歡新的東西。這在世界上其他地方都很少見,無論是歐洲、美國還是現在也在崛起的印度。」
「 中國人相信運氣,他們喜歡去賭場,這種心態對資產市場影響很大。開賭場的人肯定是贏的,按國際上的慣例,一般給賭客贏的概率是48%,所以賭客不斷玩下去,最後肯定是輸的。可是,人人都認為自己就可能成為那個能賺大錢的人,如果不是呢,就覺得是自己運氣不好,回家請個風水先生把家裡的傢俱擺一擺。第一個,他想到的就是運氣,而不是概率;第二個,他相信可以通過自己的行為來改變運勢。」
賭博的心理,加上一點娛樂態度,還有對現代化的狂熱——用謝國忠的話來說,中國現在是13億人同時在發瘋。
「中國股市能沖多高呢,是衝到臺灣、韓國那樣到20000點就到頂麼,還是能到40000點?現在20000點能看得到的了。」
至於,何時唱空中國經濟呢,「要等中國現在五十、六十、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步入老年後。」
目前,中國的一切讓謝國忠時刻保持著興奮,「我遇上一個好時代,這麼一個有色彩的年代。否則,沒啥意思了。」他的聲音瞬間高昂。
對看不見的手心存敬畏
2007年,謝國忠創辦自己的投資俱樂部——玫瑰石投資顧問公司。他透露,明年有一些新的計畫,可能和朋友一起合起來做投到公共市場的基金。至於目前,投資的戰績——「現在看到有好的賺錢機會,我就投。不像基金經理那樣有任務,天天投,那肯定是會出錯的。」
這一年,中國的經濟風波動盪,股市、樓市、匯率、利率、通脹,交錯混雜。在《財經》雜誌上,作為「獨立分析師」的謝國忠發表了他對股市、樓市和宏觀調控政策觀點的一系列文章,文風如他一貫的風格,觀點鮮明,言詞激烈。
這讓人想起三年前的那次預言。2004年10月,上海樓市正是如日中天之時,謝國忠的一份題為《有史以來最大的地產泡沫將在近期破裂》的報告在房地產領域掀起了滔天巨瀾,地產商和眾多經濟學者群起而攻之,厲以寧甚至斥之為「別有用心」,「其中潛藏著巨大的陰謀」。幾個月後,謝國忠預言的一切成為現實。中國地產界開始長達兩年的灰暗時光。
或者,是深入的理性分析,再加上一點成功的概率,成就了謝國忠經濟預言家的聲名。然而,對未來的不確定性,理性認識能到達一個怎樣的極限呢?
謝國忠一直記著創立量子學的物理學大師玻爾說過的一句話——
「人的知識到此為止,門的背後是上帝的世界。」對那只看不見的手,他心存敬畏。
即使金融危機來了,中國這一輪還沒有完
人物週刊:2004年,您對上海房價泡沫的破裂做出了一次成功預見。這一波有什麼不同?
謝國忠:2004年時,我觀點的出發點是:當時,很多香港、臺灣人到上海買房,一是因為他們認為上海的概念好,二是因為這些人都是存美金的,而當時美金的利率很低。後來,美國上調了美金的利息,到5%左右,我就知道這個需求有問題了。
而這一波的起因是這樣的:房產投資人把深圳的房價炒高了,他們認為,相對深圳的房價,上海還是低估了,所以跑到上海來炒房。現在,深圳房價跌了,上海會有關聯。當然,上海、深圳的房價還跟股市相關。這一波要等股市見底了,房地產才能見底。
人物週刊:那麼,這次中央收緊銀行信貸,究竟會對房地產業產生怎樣的影響?
謝國忠:中央政府一直在打擊屯地,可是沒用,問題主要出在地方政府。中央政府能管的就是控制銀行體系的信貸。
房地產商現在是疲於奔命,他們發財的概念很簡單——借錢買地,再借錢再買地,資金鏈都是繃得緊緊的。資金一抽走後,他們就沒錢了,沒錢了,又要向政府交土地出讓金,之前銀行答應給的貸款也不給了,只得賣房子了。所以,房價會有一次調整。
人物週刊:你曾說樓市在奧運會後會大跌,現在,這個拐點是否會提前出現?
謝國忠:這個很難說。上一次的宏觀調控就五個月,從2005年5月到9月,這次也有可能,也有可能走S型,走到三月份見底了,再上漲,直到奧運會。因為供應沒有增加。奧運會之後會有一波調整。但是,這可能只是北京地區的調整,未必會在上海。
人物週刊:上海的房價還有想像的空間,有一天跟香港一樣嗎?
謝國忠:其實,上海和香港已經差不多了。新天地附近的房價是7萬多塊了,香港最多是它的兩倍。
將來,上海房價肯定會比香港高,取代香港成為金融中心,金融中心必須是納稅重地,香港不交稅。上海的房價以後肯定是會像倫敦、紐約一樣高,但是要在這一波之後。
人物週刊:您曾說中國股市在奧運會之後會有大跌,泡沫會在那時破滅嗎?
謝國忠:我之前提出的觀點是,股市會在十七大、奧運會後各有一輪調整。調整的概念,就是跌30%的概念,但這是小週期。而真正的泡沫破滅,要等到美金回調。
中國的經濟還會持續火爆,其間會有幾次調整。先是美國加息引起上海房價的調整,「5·30」是政府出手調整,這一次是政府因為通脹進行貨幣緊縮調整,下面就是炒奧運的概念,一波接著一波。(出現)大的資產價格回調的話,要等到美金見底。
人物週刊:會在什麼時候到來?那時,中國會面臨怎麼樣的危機?
謝國忠:這要等美國伊拉克戰爭結束,起碼要到2009年。上一次美元回調是1995年,美國出現IT熱潮,美元就回流了,東南亞經濟就出現問題了。一旦大量的資金撤走,流通就會出現問題,資產價格大幅下降,引起一大堆壞賬,金融就出現問題。不過,即使金融危機來了,中國這一輪還沒有完,中國還有魅力,調整之後,錢還會流回來。中國和美國的經濟在玩翹翹板。現在,美國有伊拉克戰爭,我們有奧運、有加入WTO,正好有一個反差,錢就流到我們這裡來了,我們這裡就開始炒了。下一輪,如果美國有什麼新的亮點,譬如生命科學什麼的,錢馬上又過去了;再等我們這裡有別的概念,再流回來。
「中國需要一次收入的重新分配」
人物週刊:人民幣升值問題成為經濟的一個癥結,中國的出口如果下降,還有熱錢的湧入,會對中國經濟造成多大影響?
謝國忠:這個慢慢來。出口銳減,是會傳導到中國。但是,中國的外匯儲備這麼多,內部的投資是不停的,出口問題對中國經濟的放大效應沒有了。中國的重工業在朝上走,對匯率的承受能力會比輕工業好很多。當然,美國的經濟出現問題,就會找替罪羊,80年代找日本,現在找中國。但是,美國人很實際的,要抵制「中國製造」是不可能的。
人物週刊:也有人說,熱錢湧入也是個好事,關鍵是我們中國人怎麼去利用。
謝國忠:中國不需要這個錢,中國現在錢就已經過多了。至於錢怎麼利用的問題,中國勞動者的收入分配只佔到40%,是全世界最低的,政府、公司手裡積累起來的錢越來越多。這是一個基本的不平衡。中國需要有一次收入的重新分配,經濟才能有更高的增長。問題是,中國的利益集團已經形成,在10年前還有改變的可能。
人物週刊:中國經濟2007年最大的事情是什麼?下面的難題會是什麼?
謝國忠:中國2007年就兩件大事——出口產品的質量問題成為媒體事件,另一個就是國內的通脹成為一個大問題。明年會繼續是一個大的挑戰,另外還有個週期波動的問題——現在通貨緊縮,怎麼防止硬著陸,接下去奧運會,怎麼防止經濟過熱,在奧運會之後,怎麼防止硬著陸。這是個S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