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我們好久未聽到您的任何消息,大家都很牽掛。
何:謝謝大家的關心。儘管三年的牢獄之災讓我吃盡了苦頭,我的家人也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說真話,我沒啥後悔的,一點都不後悔。
楊:您什麼時候出獄的?
何:今年三月十一號。我是零一年三月十二號被捕的,正好三年整。其實判決一直拖到了當年十一月八號,但我絕沒有在判決書上簽字。我一直相信我沒有做錯任何事。這話說起來有點長,就讓我從頭說起吧!
到零一年三月,高陽的氣氛已經非常緊張。為了把這裡的真實情況向上反映,我不得不偷偷離開高陽。好像是三月十號那一天,一個朋友用他自己的卡車把我送出高陽。車上裝了稻草,我就躲在裡面。到了澎溪河岸邊的一個安全地方,幾個移民代表和朋友用白燒酒為我們送行,希望我們一路平安,順利到達北京並找到青天。想不到,到北京後還來不及做什麼,我們就在「光輝旅社」被抓住了。
楊:被抓後他們怎樣對待你們?
何:可以說糟透了。在起初的三天,我們只吃了三頓。一天只一頓飯。我們餓得頭昏眼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但這只是磨難的開始。
楊:聽說是雲陽縣的警察把你們押回去的?
何:是啊。我們先在北京郊外的秦城監獄呆了兩天,然後押回雲陽看守所。就在那兒我被整得很慘。訓練有素的公安想給我個下馬威,先是把我的雙手緊緊銬住,然後把我吊起。我說他們「訓練有素」,是因為他們鎖手銬鎖得特別緊,手銬深深地壓進手腕的肉裡,到今天都還痛(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還纏著有些發黃的繃帶)。
楊:我們聽說那段時間您的家人根本無法見到您,是不這樣?
何:是這樣。因為我死不改口認錯,就被折磨了好幾天。最難受的是下身腫得老大,主要是吊得太久。
楊:下身指的什麼?
何:就是男人的東西。又腫又痛使我根本走不動。我要求找個醫生來,他們不干。我說能否讓我家屬來一下以便想點辦法,他們也拒絕了。還是一個看守實在看不過去,從外面偷偷地弄來一點消炎藥給敷上。後來他告訴我,他本人也是三峽移民。他說從未見過哪個人在看守所被弄成那個樣。
楊:後來你是怎麼摔了腿?
何:那是判決以後,我們被轉送到萬州長灘的三峽監獄。那裡的條件特別差,地下又濕又髒,燈光也暗得不得了。記得是十二月七號,我半夜起床上廁所,腳下一滑就摔倒了。斷腿疼得我昏死過去。這個時候我家屬容許探視,所以他們要求弄我出去就醫。連中隊都同意了,但雲陽縣委書記黃波不干。你聽他怎麼說, 「何克昌這種人別管他。只要腿一好,我保證他馬上就往北京跑。我們得把他整重一點,最好給他弄個政治犯。」
楊:那麼其他三位呢?
何:我們四人中,數溫定春年紀大,那一年他差不多七十了。他是差點死在那兒。監獄條件太差,尤其是伙食糟糕,他患了嚴重貧血。我們三個只好通過家屬湊錢給他輸血。好在他恢復過來。他也是唯一被提前三個月釋放的。監獄的人才不願意哪個死在那兒。
楊:你被判刑之後,你家人怎麼過來的?
何:這真的是我特別負疚的一點。幾乎所有的親友都因我而遭難。我老伴就不用說了,吃了太多苦頭。她想方設法去看我,從經濟和精神上支持我。我姐姐是個老師,為我四處奔走,要為我討回公道。她的家人也被連累了不少。我真的欠他們太多太多。
其他三人的家裡也遭了不少罪。比如說冉從新八十四歲的老母親就遭了殃。冉從新被投入監牢後政府要扒他的房。他老母親跪在地上求饒卻被幹部踢了幾腳。房子毀了,家當沒了,老人在風雨中餓了一天一夜。從此一病不起。今年年頭就走了。
楊:我們聽說你判的是一個「裡通外國罪」,是不這樣?
何:哪裡只一個,那可是兩個罪。另一個是「擾亂社會秩序」。這些罪名安得既荒唐又可笑。先說「裡通外國」。有個香港記者叫貝克爾什麼的問我情況還照了幾張相。你說香港是不是外國?我說的也是高陽的實際,這有什麼國家機密?像我一個的普通老百姓,知道個啥子國家機密?
再說,什麼叫「擾亂社會秩序」?他們安這個罪名就是因為我們告他貪官腐敗,就因為我們想為移民們說幾句公道話。移民群眾相信我們,也給了我們很大的支持。
楊:那你出來後移民有什麼反應?他們是不是還與你聯繫?
何:當然羅。我出來的第二天就被邀請吃宴席,親戚,朋友,父老鄉親好幾桌。他們說要設宴歡迎我,說我在獄中受苦了,造孽了。好像我是個啥英雄似的。我最感動的是,他們送我個大紅錦旗(邊說他從裡屋取來個錦旗,上書「贈給何克昌同志:為移民請命,受牢獄之苦。高陽鎮移民。二零零四年三月」)。我覺得這是個很大的榮譽,這也說明移民群眾仍然相信我們。他們也曉得我們做的一切並不是為我們自己。你看我落得個什麼?我失去了房子,家產還搭上了我的健康。撤房後我們剩下僅是兩把舊椅子。現在住的房子是租的,床啊櫃啊都是親友送的。說實話,我現在家庭經濟很困難,我的養老金沒有了,兩個兒子也沒了工作。
楊:那麼,地方官員如何看待你的出獄?
何:這個問題提得好。說起來有意思。出來後,縣長,政法委書記還有公安局長一起來看我。他們首先聲明拜訪是私人的不代表官方。縣長見面就問,「老何還好哇?」我說,「還沒死。」他們有的問我要不要地皮做房子,我說不要。有的問是不是給我弄個低保,我也回答不要。書記說生活上有沒有困難和問題,有儘管說。我說沒啥困難,但有個問題:就是我要討回公道!
楊:除了你們四人,在高陽還有沒有別的人被抓起來或判刑的?
何:怎麼沒有?據我所知連我們在內一共十三人。待會我給你個詳細名單。這些人有的是堅持不走,有的是向上告狀,有的只是拿出中央文件和幹部講理。
這些人中最慘的是兩個老人。一個是王愛秀,六十多歲的婦女被打得渾身是血。她至今都保存著這件血衣,我見過。可能是受了太大刺激,太婆現在都弄得有點精神問題。
另一個是姚福慶。他一家被抓了四口:大兒姚建東,兒媳羅春燕,小兒姚建生,還連他自己。姚福慶我們叫他的小名姚苟子,一輩子老實巴交,這回遭了災。坐了一年牢,一回來就死了,七十一歲。你看他們姚家做了什麼錯事?群眾動員會上,幹部說要整體遠遷,他大兒拿中央文件說移民可以自找門路或投親靠友。幹部聽了不樂意,說他故意鬧事。接著就互相罵娘,拉扯,打架。後來幹部叫來公安武警扒房抓人,一家就抓了四人。
按原政策,政府是鼓勵移民自找門路的。後來三峽要淹水了,來不及了,地方就要遠遷並快遷。強迫你往幾百裡外的江津和銅梁搬。姚家的房子在強行撤除時,當官的要推土機在上面壓過來又壓過去,全部壓得稀巴爛,到最後沒一片瓦是整的。姚苟子的老伴嚇得不得了,慌慌張張跑到豬圈裡躲藏。四個革命幹部把她架起來然後丟到地上。
楊:聽起來難以相信。那你打算今後怎麼辦?
何:沒別的,討公道。
雲陽縣高陽鎮被抓、被關、被判的三峽移民名單(按所判年數為序):
何克昌,男,高陽村二組,判三年
姜青山, 男,高陽村十九組,判二年
溫定春,男,團堡村十組,判二年
冉從新,男,團堡村一組,判二年
萬小春,男,青樹村七組,判二年
姚建生,男,青樹村七組,判二年
姚福慶,男,青樹村七組,判一年
姚建東,男,青樹村七組,判一年
熊世傑,男,青樹村七組,判一年
何正奎,男,高陽村十二組,判一年
陳其山,男,明沖村十四組,判一年
王愛秀, 女, 高陽村一組,判十個月
羅春燕, 女, 青樹村七組,判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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