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槍林彈雨中走過 訪臺兒莊戰役最後的指揮官

發表:2003-09-22 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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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網 方軍報導:

  一

  仵德厚老人,1910年生,今年93歲。仵德厚老人現住在陝西省涇陽縣龍泉鎮雒仵村,生活清貧。我去採訪他,與他同吃同住兩週。我們一起放羊,一起種菜,一起聊天。

  讓我生氣的是,我吃一張餅,他能吃兩張餅!

  讓我不解的是,喝鹽鹼成份高的咸水,我天天不正常,他天天正常。

  仵老漢是老軍人,所以,每天早晨堅持「出操」,慢走一小時。當然,我在的時候,他一人出操,好讓我多睡一會兒。老漢由於白內障,所以一隻眼睛失明,儘管如此,他每天都堅持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每天看書兩小時。他看書時需要帶兩個眼鏡,並使用一個放大鏡。多年來,仵德厚把他的生平一筆一劃的寫下來,不管是《盧溝橋戰役》、《臺兒莊戰役》《武漢保衛戰》《我的苦難人生經歷》等等都記錄的一清二楚。老漢有嚴重的前列腺疾病,但是,無錢醫治。他吃一種很便宜的藥,吃完就昏迷幾小時。

  仵老漢虔誠的對我說:「從來沒有作家、記者採訪我。你來了,是對我國難當頭、挺身而出、為國血戰人生經歷的肯定。我忘不了你的恩情!」

  他居然反覆使用「恩情」這個詞彙,令我吃驚不已。

  讓我感到「淒涼」和「無言以對」的場面是我問他:「你想對在臺灣的黃埔軍校同學、中央軍同僚們說些什麼呢?我可以發表出去。」仵德厚老人想了想說:「我那期黃埔軍校的學友都比我年長兩、三歲,他們都去世了,沒有一位活到今天。」

  仵德厚老人可不一般,在1949年中國解放前夕,他是國民黨30軍的少將師長。因為在抗日戰爭中仵德厚與侵華日軍浴血奮戰的英勇表現,國民政府曾經授予他三枚勛章:甲穗一等嘉禾章,華冑榮譽章,寶鼎二等勛章。不用說,仵老漢是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

  仵德厚老人記憶力驚人,他可以清楚的回憶起他1923到1949年23年中他與「戰爭」的淵源。「五次圍剿」這個詞彙,我第一次聽到。我以前聽過「五次反圍剿」的說法。那時,他曾經率部在鄂、豫、皖和紅軍的李先念、劉伯承、鄧小平等等打過。我是研究抗戰史的,所以,經常打斷他的詳細回憶。抗戰史他說的最清楚,可以倒背如流。這正是我要關注的。

  仵老漢常常用拐棍杵地對兩個兒子大發不滿:「70年前的事情我都記得,可你們!」

  老漢對中國軍隊的武器史也是有前所未有的研究,什麼「單打一」、「俄國造」、「老套筒」、「馬克馨」、「民團土槍」、「漢陽造」、「日本三八大蓋」、「美國卡賓」、「一次世界大戰槍」、「二次世界大戰槍」等等,他都可以連比劃帶形容的描繪清楚。

  「唉」我一邊採訪一邊在心裏在嘆息: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光媒體人就有幾十萬。如果採訪「內戰史」、「抗戰史」、「武器史」、「國軍史」、「中國老兵史」的話,我面前這個老頭兒是「活字典」呀!臺灣的學者們!各地的歷史學家們!教育學家們!抗戰史研究學者們,難道你們不動心嗎?這些老人經歷過歷史長河中的激流險灘、驚濤駭浪,如今他們已經漂到平和、穩定的水域。你再不把船划過去的話,老人們將化為壯麗山河的美景。

  如果到了那一天,任憑你高喊大聲:「嘿--」,「哎--」。 能否聽到回聲,怕也是個未知數呢。

  我分析,再不會有人訪他了。女演員漂亮的身軀裹上日本海軍軍旗的話,也許有人看兩眼。但仵德厚已經老了,他即使揮舞什麼樣的旗幟,也不會有人關心了。

  仵德厚老人有一首順口溜描繪自己的一生:

  「十五離家六五還,在外流落五十年。兒女養育全未管,父逝妻亡未得見。抗日戰爭整八年,每戰都在第一線!以死衛國意志堅,收復臺莊保武漢。半生戎馬半生監,兩袖清風遣農田。感謝黨的政策好,我得溫飽度晚年」。

  我看仵德厚前少將的作品有一點像前西北軍將領馮玉祥將軍的「丘八詩」風格,不過,我沒說出口。倒是仵德厚講了他當師長時,類似的情景。

  那是在1945年8月,他的部隊在北平故宮太和殿前接受侵華日軍交槍投降時的情景。面對北平公眾和列隊的日軍官兵,孫連仲上將的講話{念稿}:「------目睹侵華日軍在華犯下的罪行,中國人民怒孔了!」仵老漢笑著說:「孫將軍是武將,沒文化。所以,他把『吼』念成了『孔』。哎!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中、民族勝利之時、揚眉吐氣之節呀!」

  我笑著說:「秘書怎麼搞的?應該先教教孫將軍,先練習練習多好。」

  仵老漢大笑,說:「國軍軍紀嚴明,秘書怎麼敢教授上將呢?」

  陝西的八月驕陽似火,關東大地卻是碧綠一片。仵老漢拄著鋤頭把子手搭涼棚極目遠眺說:「今年光景好,已經有三年乾旱了。農民種地就是靠天吃飯;種子、化肥、澆水,都是錢,可乾旱就沒什麼收成」。我不懂種地,只是詳細調查過日本國農民的生活。日本已經沒有城鄉差別,他們的國策是國家高價從農民手中收購農產品。如果和日本人交流時說:使用「農民」這個詞彙,藉以比喻「落後」,是絕對行不通的。因為「存在」決定了日本國民思維中沒有這種形容落後的「意識」。

  仵老漢一邊鋤地一邊念叨:「糧食的收購價提高一點就可以解決農民的貧困問題」。

  「小麥的糧食收購價是每斤五角,提高多少才是好呢?」我一邊鋤地一邊問他。

  「提高到一元吧?種子、化肥、澆水,都要錢呢,一斤糧核算用四角一分呢」,他說。

  由於天氣特別熱,幹活完回家後,我就站在洗臉盆裡洗澡。仵老漢家沒有洗澡的設備,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應付汗流浹背的。1977年,我在新疆戈壁灘上隨部隊修鐵路,那時,我洗澡也是找沒人的房間站在洗臉盆裡。一次地震,全連官兵都跑出去了。一點名,說還有一個在房子裡呢!於是,大家都跑來看。窗子和門口擠滿了「觀眾」。這次,我一直在祈禱,「可別地震呀」。

  我非常關心仵德厚老漢洗澡的問題,因為「洗澡」和「涼快」有緊密的關係。可是,仵德厚老人卻給我講了一個「熱」的故事。這個故事也發生在八月,不過是距今有63年的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

  「當時我是三十師88旅176團三營營長,駐在淮陰板閘一帶整訓」,仵老漢說,「由於我的部隊在全軍校閱中獲得全軍第一名,所以,軍部發給我營五燈收音機一架,並在全軍通令嘉獎」。 「7月8日,在收音機廣播中聽到我29軍在盧溝橋英勇抗擊日寇的新聞後,全營官兵義憤填膺,個個同仇敵愾、熱血沸騰、摩拳擦掌,請求趕快開赴前線殺敵救國。」

  「八月上旬,我軍奉命開往北平一帶參加抗日戰爭。官兵聽到這個消息欣喜若狂。當我營8月13日抵達徐州時,正值上海凇滬會戰中。『我軍擊落日寇三十餘架飛機』的號外大喊盈滿街頭,極大激發了全營官兵的戰鬥情緒。戰士們人人鬥志昂揚、精神振奮,期望早日開往北平前線殺敵衛國。在徐州集結完畢,於8月17日乘火車開赴北平琉璃河站下車後,開往房山一帶待命。我團奉命在房山東北楊家峪以北高地佔領陣地,構筑工事,阻敵南下。我營當日下午佔領405,7高地左右陣地。進入陣地後加強工事,天明後,戰鬥就打響了。」

  我營陣地左翼為175團,我們的共同任務就是全力阻止侵華日軍南下。日軍的戰術是先群炮轟擊,然後是集團衝鋒。每天輪番衝鋒三、四次。而且,日軍不斷從後方調來大口徑重炮參加戰鬥。這一仗,我們一直堅持到九月中旬。後來,我接到命令:『部隊向北平南口方向撤退,掩護湯恩伯部隊向南轉移。』這樣,我們才開始撤出戰鬥。

  我營四個連,官兵621人。撤出戰鬥時還剩112人。

  戰鬥中戰友被炸飛的人頭落在我懷裡一次、飛舞來的腸子掛在我軍帽上一次、炸斷的大腿砸在我身上一次。15天裡陣地上是槍炮聲滾到一起,震耳欲聾、飛沙走石、血雨腥風。七百多日本鬼子戰死在我們的陣地前沿,每天都可以聽到日軍衝鋒或者撤退的鬼哭狼嚎!

  我們營部的陣地上打得只剩下我和通訊員趙懷碧。一發炮彈打來,把我埋了,煙霧瀰漫中我聽到趙懷碧大喊:『營長!你還活著嗎?』我掙紮著爬到陣地前操起重機槍向衝到眼前的日本鬼子掃射。敵人,又被打退了!戰友們一個個光榮犧牲了,在武裝到牙齒的外國侵略者面前,我們全營官兵沒有一個是孬種!」

  讓一個老態龍鐘的人一下年輕63歲的絕招,就是讓他回憶。這是我發現的真理。

  仵德厚激動的說起他們營幾乎每一個人犧牲的情景。他說:「七連彭少飛副班長在白刃戰時大喊著、英勇殺入敵群。他奪回日軍歪把子機槍一挺,三八步槍三支。當他拖著傷體搖搖晃晃走回工事前一步,侵華日軍一發炮彈飛來,在他腳下炸開了。

  仵老漢瞪圓眼珠、從牙縫裡滋出喊著:「兄弟們!上刺刀!跟我上!」--嘆為觀止!我一邊驚嘆,一邊拍下錄像片 。

  「部隊撤退了。天天是日本飛機跟蹤投彈、掃射。在河北平北縣為了阻擊日軍南下,我們又與敵人激戰兩晝夜。緊跟著,我們在山西娘子關南峪車站一帶與部分日軍接觸。當時,我正用望遠鏡觀察敵情,突然飛來一彈擊穿我左手、打碎瞭望遠鏡。抗戰初期的日本關東軍部隊真是訓練有素,從我們互相發現到鬼子端槍射擊,連十秒鐘都沒有」。

  從始至終,敘述犧牲那麼多朝夕相處的手足弟兄,仵德厚沒流一滴眼淚。

  「您的故事曾經講給其他人聽嗎?」在棉花地裡我一邊鋤草一邊問他。

  「沒有過」。他扶著鋤頭把子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如果,我也不來聽呢?」我又試探性的問他。

  他無言。

  棉田邊上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微風習習,濤聲一片。

  九月的陝西,那就是雨的世界,是泥的天堂。渭南市市長被洪水沖走了,《渭南日報》的記者也被水沖走了。雖然市長被救起,但是,記者卻永遠的離去了。

  天似乎忘記了笑容只會陰沉著臉了,萬物好像都失去了生氣。我睡的床邊左邊放了一個盆,右邊也放了一個盆。所以,滴水的聲音不斷。仵老漢的兒子叫仵秀,57歲,他上房去給漏水的地方鋪上一些泥。於是,屋內滴下的水就變成了泥水。

  仵老漢有八位孫子、女,他們多數去中國沿海地區打工了,有一位還在中日合資的企業打工。所以,我有房子住。

  仵德厚1976年改造成新人,那時,國家有政策:所有國民黨軍、警、憲、特全部回家。所以,仵老漢「放回去之後」就去了兒子現在的家。仵德厚兒子家的面積與其他村民一樣,有600平方米大小。我看了省公安局發他的《轉業證明書》:

  「仵德厚,65歲,現批准轉業,享有公民權。1975年12月15日。」

  我和仵老漢一起走遍了周遍的兩個村子,這些村子有各朝代遺留下來的古墓和石牌坊。連仵德厚家門前十米遠的地方,都立著宋朝的貞潔牌坊。村中有《安吳青訓班》文化遺址,1937年中國共產黨曾經在這裡培養一萬多抗日幹部。朱德將軍曾在此授課一年。現在村中的小學還在使用著明朝時代的大廟。江海蒼田、改朝換代、日月更新,但是,不能不說中國人祖祖輩輩的道德觀與傳統文化有密切的聯繫。當年日本侵華伊始,仵德厚頭腦中「國難當頭、匹夫有責」的思想都是與石碑上的文字,與千百年來的文化傳播緊密相聯的。

  我去訪問仵德厚,穿了一件鮮紅色的絲綢上衣,背了兩架相機。這身打扮在北京很平常,在鄉村就很各色。村民們不是站在各自的家門口看,就是相繼到仵老漢家中來坐,好像動物園裡的一隻猴、或者是一隻野驢跑出來了。有很多村民向我訴說村中由聯合國科教文出錢打了一眼千米井,外國人來調查村民從此告別污染水喝上衛生水的事實。可外國人剛一走,處理品的水泵就壞了。我不得不告訴鄉親們,我不是《焦點訪談》的。

  有個叫陳志忠的老漢78歲,在村中《安吳青訓班》聆聽過朱德將軍講課。「民國三十四年被國民黨強制拉去當兵,到長安縣7師8團2營小炮排當兵。」「在河南西峽老虎口與侵華日軍血戰,戰敗。」「部隊調至陝西洛南縣,晚上站崗,開了小差。」陳志忠1951年參加志願軍,在1軍7師19團3營,還是炮手。他1953年回國,有殘廢、立功、復員三證。1963年大概是因為彭德懷前國防部長的問題,所以,他們的三證被收回。直到現在,很多的問題也沒很好的解決。陳志忠一直坐在仵德厚身邊訴說縣民政局長態度如何惡劣,我也採訪不下去了。一橫心,想和陳志忠老漢去縣裡。可是,在泥裡舞動的鞋不出20米就變成了3斤重一隻,便罷了這個念頭。

  由於談到的是中華民族的那段苦難史,所以,蒼天也在落淚。淅淅瀝瀝的。仵老漢的家鄉已經變成了「泥國」。所以,我們既不放羊,也不鋤草了。

  我們只有談話了。

  仵老漢說:從1937年12月起,華北、華中的日軍分南北兩線沿津浦鐵路和臺(兒莊)濰(縣)公路進犯徐州外圍地區。1938年3月初,日軍為打通津浦線,連結華北、華中戰場,派遣第五師團和第十師團分兩路進犯臺兒莊。臺兒莊位於津浦路臺(兒莊)棗(莊)支線及臺濰公路交叉點,扼運河咽喉,是徐州的門戶。3月5日,板垣征四郎率第五師團2萬餘人由青島沿膠濟路西進,經濰縣轉南抵達臨沂以北湯頭鎮,謀取臨沂,進而與磯谷廉介的第十師團會師臺兒莊。14日,中國守軍龐炳勛第三軍團和前來馳援的張自忠第五十九軍與敵激戰5日,全殲敵3個聯隊,擊斃其第十一聯隊長長野裕一郎大佐、弁田中佐和1名大隊長,殘敵向沂河東岸潰退。3月16日,敵第十師團一部3萬人沿津浦路南下,進攻滕縣。17日,張、龐兩部展開全線反攻。中國守軍孫震第二十二集團軍第四十一軍第一二二師、一二四師與敵展開血戰,傷亡慘重,第一二二師師長王銘章等壯烈殉國,官兵2000餘人犧牲。從14日到18日,板垣第5師的主力阪本支隊傷亡3千人左右,被迫撤至90里之外的莒縣城內。臨沂告捷,不但鞏固了津浦鐵路以東陣地,而且粉碎了板垣、磯谷兩個師會師臺兒莊的計畫。

  仵德厚的部隊於1938年3月下旬奉命增援臺兒莊。當時他任30師88旅176團3營營長。歸31師領導。當時團長袁有德下令:「日寇從西北城角竄進城內,城內我軍官兵已經大部傷亡,你率領全營從西門衝進去,將城中日軍消滅!與城東禹功魁營取得聯繫,共同守住臺兒莊!」

  仵德厚中校軍官當時組成40人敢死隊,手掄大片刀,腰束手榴彈,他一馬當先帶頭由臺兒莊城西門衝入與日軍血戰。副營長趙志道率其餘官兵逐街、逐巷、逐院、逐房、逐牆的與日軍展開了爭奪戰。戰鬥白刃化時,雙方互在牆上掏洞,作為射擊孔或者投彈孔。一次,仵德厚剛挖一孔,對方日本兵就先投過來一枚手榴彈。仵德厚身邊機警的戰士毫不猶豫地抓起冒煙的手榴彈從牆洞塞過去,一聲爆炸,對方就再也沒有了聲音。

  據臺兒莊激戰結束後的戰況統計,我軍31師擊毀日寇戰車38輛、重炮10餘門、飛機1架、卡車90輛、戰馬550餘匹。1938年3月的《中央日報》上有仵德厚的名字,不過,錯被記者寫成「許德厚」,直至今日,北京國家圖書館中關於《臺兒莊戰役》的書籍中,還可以查到「敢死隊長仵德厚」的大名。查到第二集團軍司令孫連仲將軍親臨三營表彰的記錄。

  還有誰關心這些當年國軍將士?我自費訪問,沒有任何的資助。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採訪他們的意義所在。

  當時,由仵德厚中校軍官組成的敢死隊只有三人活著。屈指數著英勇犧牲為國捐軀的三營官兵;臺兒莊戰役活著的、最後的指揮者、93歲的仵老漢老淚縱橫。

  天陰沉沉的,氣壓很低。仵老漢懷念英勇將士哽咽的哭聲卻穿過窗外的麥田、玉米地、和那連天的棉花田,沿著鄉間泥濘的小路,飄向遠方。

  中國的農村還是很貧困的,我從廁所一站起來就被村民看見了,就是個證明。

  方便的時候,只要一揮手,千萬條生命就「嗡」的響成一片。我想,這就是當「領袖」感覺吧。廁所的生命飛到東,飛到西,吃飯的時候他們也來聚會,落在餅上,真讓人困惑。

  我和仵老漢討論廁所的問題,我說日本國農村的廁所都有抽水馬桶了,中國農村也應該如此,這樣,不就現代化了嗎?仵老漢反對,他說農田裡沒有糞肥怎麼成?

  仵老漢說中國農村已經有了本質上的變化,比方,公社的時候畝產300斤,現在畝產就是600斤。我說農村的事情我不懂,我只是感到在城市好。我說我就知道這樣一個博物館,擺幾把破刀,幾把破槍,幹部都月掙五、六千以上。因為工作需要,所以,都開著公車回家。一輛公車可養活40名下崗工人;而柏林、倫敦和東京這種情況稀少。連德國總理也不敢佔國家的便宜。仵老漢顯然吃驚不小,但是,他還是見過世面的少將師長。他說:「好!好!工作分工不同嘛」。

  談到1949年,他的30師在山西被擊潰,被俘。根據他的回憶:「天天挨耳光」。我問他做何感想?他說:「不打好人,還不打壞人嗎?」

  一般的來說,改造到這種地步,就非常好了。

  人的命運就是這樣撲朔迷離。當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一個社會更迭另一個社會的時候,許多人的命運瞬間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古如此。

  但是,一個國家的歷史是由許多部分組成的。每一個人在歷史長河中的某個階段應該割裂開來分析的。仵德厚和眾多中國軍人在國難當頭、全民抗戰的歷史關頭,始終戰鬥在生與死的第一線。中國軍人在抗戰中犧牲380萬軍人,我感到我們中華民族的每一個子孫都不應該忘記這段歷史事實。

  仵老漢回憶《保衛武漢戰役》也是精彩,他當時已經升任30師176團的團長。當時是八月下旬,30師奉命開往湖北武漢,歸71軍軍長宋希濂將軍指揮。他分析武漢戰役是:

  「當時,中國軍隊由於處處設防,分兵把守,且未掌握強有力的預備隊,沒有充分發動群眾,破壞對方交通線,因此,未能重創日軍。在日軍已達成對武漢包圍的情況下,為保存力量,中國軍隊不得不於10月25日棄守該城。日軍26日佔領武昌、漢口,27日佔領漢陽。

  武漢保衛戰,是抗日戰爭戰略防禦階段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中國軍隊英勇抗擊,消耗了日軍有生力量(日軍承認傷亡共3萬餘人),遲滯了日軍行動。日軍雖然攻佔了武漢,但其速戰速決,迫國民政府屈服以結束戰爭的戰略企圖並未達到。此後,抗日戰爭進入戰略相持階段」。

  仵老漢對我說:「武漢戰役是我軍人生涯中最殘酷的經歷,有幾『最』:一,是我指揮作戰人員最多的一次,共七個營的兵力。二,是戰鬥日期最長的一次。35天。三,是最激烈、最殘酷,也是傷亡最多的一次。全團2800人中撤出戰鬥的僅有300餘人,還包括炊事兵、擔架衛生人員。四,消滅日寇最多,在我們陣地前沿,有三千多日本兵喪命。在友軍接防我團陣地前,我們沒有放棄一寸陣地。五,最殘酷的是,侵華日軍使用了毒氣彈!由於防毒面具不多,許多戰士在掩體裡就失去了戰鬥力。」

  我告訴仵老漢,我在日本國利用留學的六年時間採訪了22名原侵華日軍老鬼子,他們生活的不錯,而且,極為關心曾經與他們血肉相拼的中國老兵生活現狀。仵老漢瞪大了昏花的老眼,顯然,他也極為感性趣。這個情景,和在日本國見到的侵華老兵一樣。

  空氣、陽光和水。國土、國界和海洋。我沒能力把老人們聚在一起卻可以分別見到他們。

  仵德厚說:「戰鬥空隙之時,宋希濂將軍和蘇聯顧問多次親臨他的陣地視察,蘇聯顧問發現仵德厚的指揮所設在迫擊炮第一線陣地後,就說:『這違反了作戰原則』。我告訴他:後面高地上還佈置有兩挺重機槍和兩門迫擊炮呢。蘇聯顧問點頭讚許後和宋希濂將軍離開了。」

  仵德厚說,幾乎每次日寇要突破我軍防線的一瞬間,他都端上步槍上好槍刺組織反衝鋒。由於他始終和官兵們衝殺在一起,所以,他的團始終士氣旺盛、鬥志昂揚。即使全團多數官兵陣亡,他們仍然堅持了35天,直到援軍接管陣地為止。

  根據日本國發表的侵華戰爭史中記載:「第十三師團和第十一師團與中國政府軍宋希濂部在武漢激戰45日,遭到中國軍隊頑強抵抗,損失嚴重」。

  仵老漢回憶:當時,軍事委員會全軍嘉獎30師176團,並授予仵德厚及有功官兵華冑榮譽勛章。老漢說:勛章是千百萬英雄和先烈用鮮血和生命鑄成的,沒有他們,我們中國的土地將被日本侵略者佔領。

  「我是一個倖存者,回想當時戰場上的殘酷情景,我潸然淚下。」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先烈們,你們安息吧!」

  仵老漢念叨著,他始終凝視著窗外,老淚穎掛在他的眼角,亮晶晶的。窗外是層層的、連到天邊的烏雲。但是,天邊上有一線藍天,一抹晚霞給天盡頭的顏色抹上一層淡淡的紅色。

  仵老漢從1976年釋放到1986年沒領到一分錢。他說他剛回家的第一年在地裡勞動,由於掙不來工分,生活非常困難,甚至連剃頭的兩毛錢也沒有。1977年到1986年他在公社磚廠燒磚,成了勞動能手,升任廠長,並使磚廠扭虧為盈。

  仵德厚的夫人於1975年病逝,她故於子宮癌,我去她的墳上看了看,連個墓碑也沒有。仵夫人的爺爺是故宮翰林院的院士,是清朝皇帝的老師。由於她和孫連仲將軍是同鄉,所以,經孫連仲介紹兩人在戰火紛飛的1941年結成伉儷。根據仵老漢回憶,由於戰火,他們夫婦在一起的時間沒有30天。作為夫妻,這使得仵老漢深感歉意。

  仵老漢保留了僅有的夫人照片,有兩寸大小。仵夫人不愧大家閨秀,她慈眉善目的一手攬住自己的女兒。黑色肥大的破棉襖沒有遮住皇親國戚40歲的眉清目秀。可惜,這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我急忙用各種相機翻拍,儘管沒用。

  仵老漢說,他1976年釋放回到家鄉,看到兩個來接站的兒子都穿著白鞋,馬上就明白他們的母親剛剛去世。「我當時兩行熱淚流下,三人一路往家走,無話」仵老漢說。

  仵老漢的兩個兒子是非常淳樸的關中農民,他們與「少將師長」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兩個兒子對我說,他們1960年從河北到陝西仵德厚家鄉去,途中路過北京站。在北京站有個賣饅頭的飯館,一次只可以賣一個。要糧票。排大隊。仵夫人說,咱們一路不易,先準備一些乾糧吧。於是,娘仨分別排隊買饅頭。排了一下午,只剩下三個饅頭。仵夫人餓著,她是母親。其餘的都讓飢餓難忍的哥倆兒,吃掉了。

  由於仵德厚家在許多年前是地、富、反、壞、偽軍官,所以,許多年前他們娘仨的窩兒沒有巴掌大。在屋裡一年四季可以看見星星,伸手就能接到雨、雪是常事兒。

  仵老漢家是中國農村、中國農民的一部分。改革開放以後,他家當然也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仵老漢曾於1984年至1987年任陝西省涇陽縣政協委員會的六、七、八界政協委員,還是當地黃埔軍校校友會的校友。仵老漢現在收入有300元,這讓他很滿足。

  一望無際的莊稼地,有玉米、棉花和果樹。還有村莊。仵老漢一家人把我送出老遠老遠,快看不見了,老漢還伸出枴杖向我招呼,像一個老戰士舉著一隻老破槍。

  這就是我們的土地,這就是我們的人民。

  我真希望中國的小說、電影、電視、話劇、歌曲、教科書中有對類似仵老漢人物人生的描寫。抗日戰爭中,中國政府軍與侵華日軍正面作戰,陣亡380萬人。在後來的國內戰爭中,他們雖然扮演了阻礙社會進步的角色。但是,日本投降已經57 年了,全國解放也已經53年了,中央軍的老軍官們已經是我們中華民族密不可分的一員了。

  我崇敬他們在歷史上的功績,我希望再見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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