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用生命寫成的書──《丁子霖"六四"受難者名冊》序

作者:李怡 發表:2003-06-03 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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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四"鎮壓五週年前不久,中共總書記江澤民對訪客表示,"六四"的斷然措施(指鎮壓)是必須的,沒有當年的嚴厲行動,就沒有中國這幾年的穩定和經濟發展。

中國當權者當年稱"六四"為"平暴",後來稱為"風波",再後又稱為"事件"。在一九九三年出版的《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中,還收錄了鄧小平當年所說的話。他說,"('六四')好在有我在,處理不難";又說,"我們不能容忍動亂,以後遇到動亂的事,我們還要戒嚴。"

看來中國當權者至今不悔"六四"鎮壓行動,還以此為傲,認為是以此換來了多少年的穩定。

既然"六四"是平息暴亂、穩定社會,在萬般危亡之際,挽共和國於既倒,那麼每年這一天,中共當權者理應大肆慶祝,更應緬懷為"六四"犧牲的"共和國衛士"。

然而,為什麼這五年來,中國當局總像做了虧心事似的,對這一天予以神經緊張的戒備呢?為什麼不再提"平暴",而把此事用中性的"風波"、"事件"來形容呢?為什麼中國當權者一再要人們忘掉這件事,忘掉"六四"這一天呢?為什麼中國當局不敢光明正大地公布"共和國衛士"殺死多少"暴徒",為什麼不能公布這些因發動暴亂而自尋死路的"暴徒"的姓名、年齡、職業,他們是如何"為非作歹"及在怎樣的情況下被殺死的?為什麼中國當局不能公布"為國立功"的"共和國衛士"的名字,特別是其中因"平暴"而殉職者的姓名、年齡、官階,在怎樣的情況下喪生的呢?

答案是:一方面,中國當權者出於維護現在政治權力的考慮,必須肯定"六四"鎮壓"做得對":另方面,中國當權者又絕對不能公布"六四"真相,特別不能公布被殺的所謂"暴徒"的姓名、年齡、職業及家庭背景。因為一旦公布死亡者、致殘者的職業及家庭背景,尤其是他們的遇難經過,就很容易讓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暴徒",以及到底是不是"鎮壓有理"。

經過五年來,中國當局對"六四"所採取的不准人民談論、並努力讓人們遺忘的方針,"六四"似已從人們的記憶中漸行漸遠了。只是每當"六四"週年時,我們總會回想到當時的情景,那向著人群猛衝的坦克,那躺在板車上滿身鮮血的青年,那以一個人之軀擋住整列坦克行進的青年,自然也有當局有意公布的被燒焦的"共和國衛士"的屍體。我們仍然不免要問:歷史的真相是什麼?這些死者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的死是無代價的嗎?他們就這樣,在中國當局又要肯定"鎮壓",又不敢正面面對"六四"真相的情形下,死得不明不白嗎?

如此重要的歷史事件,留給後人的豈能是這樣的一片空白?若真相被掩蓋,歷史悲劇就無法形成教訓,於是悲劇也就會重複發生。這是中國民族的悲哀。

到了接近"六四"五週年時,突然冒出了一位"六四"死者家屬丁子霖的名字。這時候,我們知道有這樣一位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的副教授,她的十七歲的兒子蔣捷連在"六四"中彈死了。不久後,丁子霖女士就擦乾淚痕,開始了對遇難者家屬及傷殘者進行尋訪工作。她的目的,是要把當局力圖湮沒的受難者的名字、年齡、職業、遇難經過,一個一個地記錄下來,讓世人從這些具體的活生生的事例,去瞭解"六四"的歷史真相,同時也讓世人瞭解受難者家屬及致殘者目前的情況,呼籲世人予以援手。

在北京的白色恐怖之下,在當局如此忌憚人們記住"六四"事件的情況下,丁子霖要做這樣的尋訪工作,可需要多少的勇氣與毅力呵。幾年中,到九四年八月為止,她尋訪了一百多家,其中死難者家屬共九十六家,致殘者則有四十九人。她將她尋訪的這些人,用表格方式,列出了他們的姓名、性別、年齡、生前單位、遇難情況、家庭情況、住址、郵編、電話、備註等多項。絕大多數死難者的家屬,在當局壓力下,在"備註"一欄,寫明"不願公開家屬姓名,不便與外界直接聯繫"。然而,這不等於他們不需要外界幫助。丁子霖的資料檔案中,一定都記錄了這些人的家屬姓名,及聯絡地址。丁子霖可直接把海外人士的捐助,交到這些受害者家屬及致殘者手中。

而這些表列的一個個人的具體資料,儘管遠遠未及"六四"真正的傷亡人數,但已能夠清楚地說明"六四"的真相了。

丁子霖又把她在尋訪受難者家屬的過程中,所見到的、聽到的事實,用"實錄"的文字,寫下了廿五篇【編者按:本刊增刊第五十八期〔zk9506a〕摘登了其中的十一篇。另外在九四年出版的增刊第三十七期〔zk9406a〕也曾刊登三篇】。這些"尋訪實錄"是兩份表格(死難者及致殘者的表格)的最好的補充。

五年來,丁子霖從事這樣的工作,當然極不容易。她受到當局的壓力,她在尋訪過程中的體會,還有,她作為一位母親對自己親兒的懷念及哀悼,形成了這本書的其他文字。

五年來,中國當局努力要掩蓋"六四"真相,而一位普通的中國老百姓卻以個人的道德力量,抵住中國當局的強大壓力,用她的驚人的意志力,完成了一個偉大的工程,就是把"六四"真相揭發出來。瞭解中國大陸情況的人,必然會同意:稱之為"偉大"決非過譽。

這是一本用生命寫成的書。這樣說不僅是由於這本一百多頁的沉甸甸的書裡裝載著許許多多年輕有為的沉甸甸的生命,裝載著令人難於呼吸的血和淚,讓世人清楚看到了"六四"前後所發生的具體事實,還由於這是丁子霖用五年的生命實踐所寫成的。

中國當局讓"六四"事件留下一片空白,與丁子霖憑一人之力、憑五年生命的探索追尋而發掘出來的一樁樁沉甸甸的事實,形成鮮明的對比。它清楚地告訴世人:誰害怕面對歷史?誰害怕面對真相?它更清楚地告訴世人:"六四"並沒有在中國晗百姓的心中淡忘。不但沒有淡忘,而且會因這本書的存在而永誌不忘。因為,正如丁子霖的丈夫、人民大學哲學系教授蔣培坤所說:"人類反抗強權的歷史,就是記憶反抗遺忘的歷史。"

我相信,而且我想丁子霖女士和蔣培坤先生也一定有這樣的信念:總有一天,這本書所表列的名字,及家屬的名字、家庭情況、聯絡地址等等,都會全部刊印出來;總有一天,這本書將列出更多名字和更詳盡的資料;總有一天,這本書也可以在中國大陸刊行。

魯迅說過: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儘管社會上多的是苟活者,但他的希望就是有丁子霖、蔣培坤這樣的真的猛士。

 原載《丁子霖"六四"受難者名冊》《九十年代》雜誌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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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遇難者名單(九十六名)

0001 蔣捷連 男 17歲
生前單位 中國人民大學附中高二四班學生
遇難情況 1989.6.3夜10:30左右離家,11點多在木
     樨地29樓前長花壇後,後背左側中彈穿胸而過,經送市
     兒童醫院搶救無效身亡。醫院開具"來院前死亡"的證明,
     6月7日在八寶山火化,骨灰一直置放在家中靈堂內。
家庭情況 父 蔣培坤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教授;
     母 丁子霖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副教授;
     蔣捷連為其父母獨子。
住  址 北京市中國人民大學靜園一樓43號
郵  編 100872   電話 2563399-3132

0002 王 楠 男 19歲
生前單位 北京市月壇中學高二學生
遇難情況 1989.6.3夜間11時攜像機離家,6.4凌晨在
     南長街南口頭部中彈倒地,戒嚴部隊禁止救護隊搶救,兩、
     三小時後身亡,當即與其他屍體被埋於天安門西側北京市
     28中學校門前。6月7日,屍體發出異味,經校方交涉,
     將屍體挖出,因穿著軍服被疑為戒嚴部隊戰士,所以送往
     護國寺醫院,其胰耍對攏保慈詹耪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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