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女囚(二十七) 二只小鼹鼠

作者:孙宝强 发表:2009-05-30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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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监房的名单揭晓,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531,现在你和垃圾桶为伍!"小红很高兴。

"这间好,青苔长的绿油油,好个风水宝地!"老三毛把嘴一撇。我昂着头,拎着行李朝前走。"你去和456说,这间房你不能住。"250真诚地说。 "我对这间房很满意。"我也很真诚地说。

我拿着行李站在门口,小号漆黑。我的瞳仁在黑暗扩张。黑暗渐渐清晰。

二个黑衣黑裤人南北对坐,手上还发出‘嘶拉拉'的怪声。地上,马桶上,连黑衣人的眉毛上都是一片粉妆。好一个‘突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进来!"拆纱者发现了我,用东道主姿态迎接我。地上堆满杂物,没立锥之地。"被子放哪?"她骚骚头。"就放我肩上。"她左肩倾斜。另一个黑衣者右肩倾斜,于是被子就搁在上面。突然,从她们身上冲出一股恶臭。我奔出门,门口既有垃圾桶又有水斗,这才把呕吐物就近解决。

小号门口有一水斗,终日湿漉漉水淋淋,24小时唱着挽歌;右边有臭而腻的水桶一排;左边是垃圾桶大本营。甭谈通风,甭谈光线,更甭谈太阳月亮,就是耗子也不愿安营扎寨。

小A是个刚满18的农村妞,一低头一腼腆,简直是温柔的化身。小A爸,是安微赴沪拾荒团团长,她是团里替补。可惜的是她还没有上场,就被一锅端。

端就端呗,偏偏遇上严打。盗窃兼团伙,团伙加家族,于是她判二年。足不出户能见亲妈,九重门里全是亲人,真应了‘监内存知已,亲人若比邻'。

小B是个咧嘴笑的乐天派。说是乐天派,还不如说是宫廷小丑。不但一般的人要逗她,连张队长也会逗她几句。小B是街道糊纸盒的。拿微薄的薪水,住滚地龙的房子。每每在发薪前一周,米告罄,油告罄。为了改变面貌,丈夫给可以做妈的寡妇打工。一个垂蜒青春,一个垂蜒钱包,二人一拍即合。

离婚后,她带着女儿艰难度日。风雨夜,小B女儿高热不退。关键时有人帮她。女儿病愈后,第二轮丈夫也落实了。

丈夫比小B大一轮,还是个刑释分子。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小B就这么混着。女儿不病就是福音,填饱肚子就是幸福,男人不打她就是大吉。她没文化,却知道心字头上一把刀;她没思维,却知道自己是金字塔下一块砖。

那是一个倒霉的日子。小B和男人路过商场。在他撺掇下,套上心仪的全毛大衣。小B站在镜子前看呆了。虽面色憔悴头发凌乱,丑小鸭却蜕变成小天鹅。

丈夫拽着她朝门口走,她情不自禁跟着走。一鼠头獐目者,挟一蓬头垢面者,这一幕岂能逃过保安的锐眼?‘站住'如雷贯耳,男的逃个踪影全无,小B活掐生逮。按质论价后被判二年。

"啥地方不能去,要去大商场?"小眼镜有些忿忿。"只是......路过。"小B有些羞郝。

"为啥不拿三角裤?你没有一条完整的三角裤。"小红冷笑着。"每条都有补丁。"

"可我的文胸绝没补丁。"小B涨红脸。于是大家笑了。B摸着头,也不知所措地笑了。

"你这蠢驴也想穿大衣?"长脚不但有揶揄,还有侮辱。

"我只是试穿。试穿后我成了美女,于是不肯脱下来。"于是大家笑了。小B摸着头,也不知所措地笑了。

"穿衣前,怎么不照照镜子?"小红刻毒地说。"我家唯一的镜子被他砸了。他说,就我这熊样还照啥镜子。"于是大家笑了,小B摸着头,也不知所措地笑了。

"蠢!你要是拿衬衫,就不会蹲大狱。"小红说。"我要是拿手套袜子,就不会蹲大狱?"小B睁大眼。"绝对不会!""悔死了!早知道就拿手套和袜子。"小B一剁脚。于是大家笑了,小B摸着头,也不知所措地笑了。

"要这干嘛?"小红穷追不舍。"我女儿手脚全是冻疮。有时流脓,有时流血,有时是窟窿。""又白又红,外加一个窟窿,你女儿是桃花手?"小红残忍地问。

"桃花手很疼。她疼的哭时,我就用热炉灰撒上去。"说到这小B低下头。"撒炉灰后她笑了?"小红兴趣盎然。

"她不是笑,而是哭的更厉害了。"小B皱着眉。于是大家又笑了。不过这次笑声比较稀落。"现在你女儿幸福了。"长脚笑意未褪。"怎么个说?"小B急切地问。"她继父搂着她睡能不幸福?""你!"如毒膘射中心窝,小B的脸变了。片刻,她嘶哑地嚷着:我女儿只有七岁啊。"

"这就叫老牛啃嫩草。"长脚一挤眼。

"你是说......"小B呼吸急促,猛吸鼻子,一根清水鼻涕被收回鼻腔。她一把拽住长脚袖子:"你是说......"

"你真无耻。"我朝长脚大吼一声。

吃饭时小A走出小号。"找死?"贾母一阵风扑去。"我想拿碗。"小A指着半米外的台子。"不许迈出小监一步。"贾母声色俱厉。

由于小A小B完不成劳役,不但被‘割晕割澡割接见',还被剥夺犯人最起码的权利:行走。菜来了。与其说水煮青菜,不如说水煮中药。黑黑的汤汁里有一堆黑叶子。小B用粘满纱头的手夹起菜朝嘴里送,再把汤汁倒进碗,大口扒着。

小A到底有几分淑女气,先用破布擦手,然后用调羹一点点挖饭吃。看着黑涩的中药我很忿忿:割晕如割资本主义尾巴,怎么割也要留下寸丁寸点。不给肉,可以给几滴肉汤。一月不吃晕没问题,经年累月不沾一点晕,让人怎么受得了?看着贾母剽肥肉壮,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看着贾母油光水滑的皮肤,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同是罪犯,为什么一个是专政者,一个被专政者?

"531你吃什么?""土豆烧牛肉。""真香!"小B鼻子一耸一耸。"你们割晕多少日子?"

"最后一次吃晕在看守所。从看守所到今天,已经一年一个月零八天。"小A从口袋掏出一张揉得快成粉末的纸,密密麻麻画满‘正'。

"我比她晚七天进来。我的割晕日期是一年一个月加八天减七天。"小B补充着。"你这条跟屁虫。"小A打了小B一拳,于是二人笑了。

一年一个月加八天,一年一个月加八天减七天,这比鲁槟森更不堪的生活,至少鲁槟森刚上岛时,还能往嘴里塞二条小毛鱼。

"再割几个月就结束了。"小A甜甜一笑,二排雪白的牙如贝壳。"还有11个月啊。""都说吃素长寿。"小B拍拍肚子,肚子瘪瘪如穷人钱包。

我拨了拨菜肴,只拨出二小块牛肉。菜经过贾母手,如扶贫款经过贪官手。罢罢罢!能留二块也是不斩尽杀绝。

我夹了一块放在小A碗里,又夹了一块放在小B碗里,她们惊讶地看着我,眼里流淌着惊喜不安。"不是金子,只是小不点的牛肉。"我笑着说。

小A的眸子亮晶晶的,如带水珠的黑玉。她看着牛肉,咖喱味渐渐缠住她。粉红色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接着把牛肉放在舌尖。

"快吃吧!"我有些心酸。她突然把牛肉从舌尖取下来,放进手帕,卷起四角,用一根纱扎起来。牛肉如中婴儿,安睡在手帕中。"接见时给母亲吃。"她羞郝一笑。

小B叹口气,抓住牛肉朝喉咙丢,然后闭眼咀嚼。腮像拍打的皮球,膨胀收缩。贴在颊边的短发跟着起舞。她是品尝而不是吞咽:享受的时间越长越好。

"还不拆纱?"小A发话。‘咯噔'小B把美味连同唾沫送进食道。她不情愿地张开眼,用油腻腻的衣袖擦了擦嘴。

‘嘶嘶'!单调声重起。囚灯下,脸活动在抖动的雪花中。这不是雪花,是灰尘和皂沫。我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雪花朝上飘逸。

"用这捂嘴。"小A递给我一张草纸。我推开纸,除非戴上防毒面具。"531,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比猪还脏。""多久没洗澡?""春节前洗了一次。"小B很满足地说。

"今天是4月18号。"我失声而嚷。

"割晕也就算了,不洗澡实在受不了。"小A宝石般的眼里有了怨艾。

"呦!你一说我痒的不行。"小B把后背在墙上蹭来蹭去。"帮我挠几下......不,干脆脱了自己挠!"小B黑黑的身子一露,一股怪味四溢。

"擦身擦身,油垢越擦越多。"小B一挠,皮屑如雪花飘下。我闭上眼。

"我们不偷懒不耍奸,为什么完不成劳役?"小A很迷惘。"早上5点半干到晚上8点半,拆来拆去分数还不到。"

"有人一生勤恳不发财,有人一夜能暴富。社会机制是不公平的土壤。""土壤?"四只眼睛直直盯着我。

"外劳动让劳积会洗澡,对方就让她狗屁文章上广播;组长让你劳役合格,你就给她食品。你们没有行贿的资产,所以你们是三割对象。""我们也明白,监狱为啥不管?"

"外面社会都肮脏透顶,这里还能净土一方?"我无力地说。"我俩又脏又穷又没本事,是人人喊打的老鼠。""你们是无害人之心的小鼹鼠,虽然生活在肮脏潮湿的环境,却让我有安全感。"

"我们连自己都不能保护,还能给你安全感?"小A小B张大嘴。

"你们能让我神经处于松弛。"茨威格说过:我的神经像钢缆,但钢缆也有崩断时。我承认我神经不像钢缆,甚至不像绳子。没力度,没韧性。我要寻找一块绿洲,安顿我的灵魂。哪怕呼吸有害的皂尘,哪怕潮湿使关节变形,哪怕异味熏的我窒息,哪怕我成了白毛女--我愿意。

"嘶嘶!嘶嘶!"单调而又闹心的声音中,粉末淅淅沥沥。纵有梨花的烂漫,终究让我透不过气来。

"要是有油脂,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灰。"姆指大的皂头,在小B手下不听使唤。小B朝手上吐唾沫,想把二块皂头合二而一。

"不要捏了。"我把二块肥皂递过去。"这怎么使得?我们没东西送你。"

"我不搞交易。""怪不得说你是怪人。"小B一伸舌。"搞什么泥巴篱笆的。是不是......篱笆下有赃物?"

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一串串掉下。"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你们对不起我......"我哽咽着。"那是谁对不起你呐?"小A小B脸上,写满大大的问号。

从这天起,上工我就盼收工。黑暗潮湿,臭气熏天的小号,成了我的精神庇护所。

天一点点黑透了,‘嘶嘶'声不绝如缕。"我好后悔。"小A缓缓地说。"俺主任说,上海遍地是黄金,只要弯下腰。"

"屁话!我是上海人,拾不到黄金还拾不到手绢。"小B忿忿着。

"主任哥是造船长厂长,主任到厂里拣废铜烂铁发了财,爹也检,结果全家被逮。"

"你们不是拣是偷。"小B很有原则地纠正着。"马主任拣,我们也拣,为啥不抓他们抓我们?""有权是拣,没权是偷。""主任哥真有本事,他让主任在表上按指印,一个指印一份工资。他的拇指咋这么金贵?"小A伤感地举起自己的拇指。

"不是他的拇指能点石成金,这叫利用权利吃空饷。"我认真解释着。

"谁让你没找个好男人?"小B白她一眼。"我的小姐妹被厂长看中,厂长让她男人做采购。后来说他男人贪污,关进大牢。从此她成了厂长情妇。""你羡慕了?"小A白她一眼。

"我不是羡慕是气愤。我和她一样的工作,可是不一样的工资。她天天一套新衣,我十年一件旧衣。小瘪三不服气,于是穿了全毛大衣朝外跑,结果蹲了二年牢。"

"哈哈!"我们一起笑起来,笑完后,发现六只眼睛都湿了。

"我好后悔。"小A停止了拆纱。"你已经明确说过了。"小B反击着。

"要是我嫁了我村秦癞子,爹妈就不会坐牢......"小A的眼泪一滴滴淌下来。

"傻大姐要吃面条了。"小B大叫一声。小A抬起泪眼看她。小B鼻腔一耸,‘吱溜',二根晃荡的鼻涕被收回鼻腔。接着她一皱眉,一耸肩,一抹鼻。"死样!"小A笑了,睫毛上的泪珠滑下去。

"一会哭一会笑,二只眼睛开大炮。"小B拍手大笑。我这才明白,为了遣排小A痛苦,小B甘愿做宫廷小丑。

"瘌子做了这么多坏事还没天打雷劈呢!"小A生气地说。"自从他叔从台湾回来,臭狗屎就成了香饽饽。他叔先摆100桌酒席,又放了电影,放电影那天,人人山海,连80岁的老太婆都出动了。他们一辈子都没看过电影。"

"没见过世面的穷鬼。"小B一瞥嘴。"不就是一场电影。""开头放电影,后来开大会。敲锣打鼓扭秧歌。领导说,一切朝钱看,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耗子是好猫。县太爷说还要搞啥四合一。"

"可能指国共第四次合作。前面三次宣告破产。"我斟酌着。

"瘌子把镇上澡堂买下,变成什么拿。""这叫桑拿,高级洗澡的地方。"小B说。

"不就是搓油腻洗污垢,怎么干部都喜欢朝那挤?最后他老婆也死了。"

"瘌子老婆死了?""秦癞子闹离婚,老婆不答应。吵到镇上县里,没一人帮她,还说她破坏改革。女人到家抄起农药朝嘴里灌。后来娘家呼啦啦来了一帮人,拿着锄头铁嗒......"

"打!打他个稀巴烂。"小B拍着手。"打什么打?秦癞子拿出五万元,一帮人全给瘌子敬烟了。"

"你想嫁瘌子,不会也为了五万吧?"小B说。"要知道死了能给五万,我一定嫁给他。"

"一条人命值五万?""我拼死拼活干一辈子,也挣不了五万;我爹我妈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挣不五万。""命能挣钱,但钱不能挣命。"我缓缓地说。

"那你说我命值多少?"小A黑釉釉的眼珠死死钉着我,像钉子,钉到肉里。我突然想起上海炼油厂6.2爆炸案的死难者家属。当他们拿到亲人卖命钱后,叩谢感恩的情景,像钉子钉到我肉里。

"你说我值多少?""这......"我呐呐。"有五万,全家就不会到上海;有五完,全家六口就不会吃官司;有五万......"

"五万五万,有完没完?你就这么贱?你前世没见过五万?"小B不耐烦地吼着。

"你见过五万?"小A盯着她。"我也没见过五万。"小B如漏气球一点点软了。"不要说五万,这辈子五千都没摸过。不!五百都没摸过。"

"我真羡慕瘌子老婆。"小A一声长叹。"早知今日,何不跟他。五万!"小A摊平一只手,摊的大大的。接着又伸出一只手,摊的大大的。二只摊平的手掌,带着厚重朝我逼来。我闭上了眼。

监房内一片寂静。三个女人默默坐着,为那些不认识,又似曾相识的死去者,默哀三分钟。

一阵‘悉嗦',小A解开棉扣,这是她有特色的动作:搔痒。但是她没搔痒,她把手伸进内衣口袋。口袋袋大口小,这是庄稼人典型的贴身钱包。小A动作很慢很谨慎,仿佛要掏出口袋里的小麻雀。"啥稀罕宝贝?"我问。

小A神秘地笑了。紧攥的拳如起降机,一点点下降。当扇面完全展开时,扇面上躺着三枚花生果。花生果没有贾母的壮实圆滚,只有主人的清瘦赢弱。它畏畏蒽蒽,一如主人畏畏蒽蒽的拆纱样。

"哪来的?""春节时队长给的。苹果给爹,糖给娘,花生果就留这几颗。""春节到现在......"

"虽然3个月,绝对没有坏。"小A急了。"我怕老鼠咬,藏在口袋里。"

"你贴身放了三个月?""没霉变,绝对没霉变,我昨天还检查过。"她用肯定的语气说。

在监狱过春节时,没接见的犯人,能得到一份零食。小A小B同时享受这份殊荣。"你真能藏,我早吃了。"小B有些尴尬。"吃吧!"小A扳开我手,把三枚花生果郑重地放上去。花生果很重,重到我这凡人托不起;花生果很沉,沉的我这俗女没法承受。

"又不是文物,怎么老盯着看?""在我眼里,它和文物一样宝贵。""今天周末,我知道你想儿子。我没有别的,只有这三颗花生果。小A抱歉一笑,我眼睛潮湿了。

"明天换监房,分手不可避免。"小A扭过头。"这花生果,算是饯行!"小B拍着我肩。

"吃吧!"小A神色庄重。"以水代酒,以花生代菜,我们敬你一杯。"小B端起斑驳的缸子。

二双灼灼的眼,二双饱含诚挚的眼。我的心泛起温暖的漪涟。涟漪柔柔,带着泥土的忠实,带着荷叶的幽雅,带着梅花的暗香,带着松针的执着,一点点湮开,一缕缕绽放。

尔虞我诈、检举揭发、栽赃迫害是监狱历演不衰的节目。倒戈,起火,祸起萧墙是监狱永远的一幕。每一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句话,心惊肉跳凶吉未卜;每个早晨,是受难的开始;每个晚上,是恶梦的延续。肉体折磨不在话下,精神凌迟时时刻刻。三个365,这是一条长长的地雷阵,不知哪一分一秒,在哪一个地方爆炸。

"明天!明天!"小B伤感不已。"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今天啥也不想就吃了它。"小A热烈地说。

我剥开花生果,三枚花生成了六颗花生仁。皮已泛灰,仁的一端爆出黑芽。花生仁二端尖,中间狭,像瘦弱的流浪汉。我默默凝视着花生仁。饥饿中的小A,要有多大定力,才能保持你的存在。你很瘦小,甚至已经变质,却是友谊的象征,情感的桥梁。这不是普通的花生仁,而是小A一颗心。

"把手掌摊开。"小A小B摊开手,我在手心上放了二个花生仁。"一二三,一起吃。"一声令下,三条手臂同时举起,三张嘴巴同时张开,三个人爆发出开怀大笑。笑着笑着,泪珠沓之纷来。这是笑还是哭,只有自己知道。

"干啥?是否对监狱不满?"一白影,如聊斋女鬼站在门口。她就是杀人犯狱医,还是劳积会成员。

"说!究竟为啥又哭又笑?"杀人犯满脸杀气。"我想家了。"小A惊慌地抹着泪。

"想什么家?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也想家。"小B朝我使个眼色:她们要掩护我。

"531!你哭什么?"她凶狠地问。"难道我不能哭?"我反问。"纪律上规定不能哭?"

"你是不是煽动她们哭?"她冷笑着。"你应该说我煽动她们杀人。"我也冷笑着。

"大胆!"她尖叫一声。"哭可以,但注意声音。"老侯朝我使个眼色,拉着她走了。

"对这种人,就是不许她发声音。"杀人犯走了好远还在嚷。"什么东西。"小B冲她背影‘呸'了一口。"她是奉贤农场卫生员。先勾引有妇之夫,然后暗示情夫杀老婆。抓住她后她赖个精光。结果男的被毙,她只判7年。"

"连看守所管教都说她该死。不但害死恩爱夫妻,害的二个孩子成了孤儿。""都说坏人有恶报,可她活的好逍遥。穿着白大褂,屁股一撅一扭。有病不让治,专拍劳积会马屁。"

"潘金莲坏女人!坏女人潘金莲!"小A孩子气地说。"她是变色龙,所有队长全被她蒙蔽。""恐怕知道,也是一笑了之。"我想起朱队长对贾母的态度。

"糟了!"小A慌张地说。"明天她汇报,这对531减刑很不利。""监狱长告诉你,我会减刑?""我要是监狱长,一定给你减刑。"小A朝我一眨眼。"我要是法院,一定不判你刑。"小B也朝我一眨眼,于是我们哈哈大笑。

"洗头!""怎么这点水?"我很惊讶。"你说要多少?"贾母的反应短平快。"算了,能洗就不错了。"小B急忙斡旋。"给多少,不是你管是我管。"贾母似笑非笑。

我这蠢驴,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钱。一包食品是答应洗头的前提。至于水多少,那是另一桩买卖。

"能洗就行。"小A迫不及待拿起毛巾。我看了二颗黑呼呼脑袋,又看了脑袋上一道道抓痕,这种洗而不净,洗而油腻的滋味我尝过。贾母微笑地看着我,她等我出牌。

我沉吟着,同时也计算我的固定资产。除了肥皂和回族菜,我没有流动资产。"今天肚子涨鼓鼓,一点不想吃饭。"我摆出黛玉的玉树临风:就是行贿,也要保持尊严,绝不做老三毛这样的倒贴户头。

"菜呢?""要就拿去。"我漫不经心地说。"明天呢?"对方紧逼一步。"全归你!"我摆出舍命陪君子的架势。"迪能龌龊,多少日子没洗头了?""42天。"小B响亮地说。"迪种人要影响清洁分,再给你们一桶水。"白薯脚终于朝前移动。"立杆见影。"我冷笑着。

"快洗。"白薯脚又来了,而且是左右开弓。"热水有的是。""你不是说今天水少吗?" "我说过嘛?"贾母眨眨眼。"有意见,可以反映给监狱长。"贾母大大方方地说。

"我能有啥意见?"我急忙举起白旗。"就是嘛!格格!"贾母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

拆纱的小A一阵咳嗽。"你最近咋了?夜里也咳个不停。""想办法去医院看看。"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说了最大的废话。

"甭担心我。你自己要当心,这里有许多倒钩。"她忧心忡忡看着我。"要是队长问哭的事,你就把所有责任朝我们身上推。"她一边咳一边说。"知道了。"我鼻子一酸:可怜的小鼹鼠还想保护我。

"为了你健康,早点离开这小号......"她掏出一张手纸。"痰是红的。"小B尖叫。"看来不是一般咳嗽,赶快找狱医。""没事!"小A重新拿起纱。"换监房。"外面传来一声嚷。

我拿着行李走到门口,看到小A探出洞口的脚趾。我翻开包把袜子递去。"用过的东西不能送人但是......"我抱歉地说。 黑黑的瞳仁看着我,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我拿着行李,头也不回冲出小号。

"531,请请请!"未进小号,我就受到西哈努克一样热烈的欢迎。欢迎我的是流氓犯588,还有一个是大波。她们在迎接我时,还在迎接我的回族菜。

从这天起,收工放水时,小A小B肩并肩站在铁门。尽管水溅湿裤角,尽管被犯人赠于白眼,尽管被贾母呵斥不断,她们一如既往等着我,如一对忠实的候鸟。

从这天起,收工放水时我也有期待。期待眼睛的交流,期待无言的感应。她们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也笑吟吟地望着她们。她们对我点头致意,我也对她们点头致意。这期待,是冬天的阳光,沙漠的清泉,是苦难中的慰籍。

但是,我越来越恐惧这种期待。小A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青。现在,她要倚着栏杆才能站起;她要借助使劲再使劲,才能微笑。一种不祥的预感掳住我。"还咳嗽?"

"还是痰里带血。""和医生说了吗?"

"她说这不是病,是月经倒灌。"

"你坚决要求上医院啊。"

"要求是要求,但是不批准。"小B气呼呼地说。"你最近好嘛?"小A软软地问。

"不要管我的事,先谈上医院。"我几乎吼了。

"531,你老站着干嘛?"一看老三毛如领航员,领着388朝这里来,我扛着拖把落荒而逃。

"今天吃什么菜?"588敲着碗问。凭心而论,588既不像老三毛日夜偷觑,也不像小红暗里打报告。但她有二大特点。一是嘴谗,谗到无以复加;二是下流,下流到无以复加。对她,我腻透了,也厌透了。

欢场浪子的老公被押到白茅岭后,不甘寂寞的她,纠集浪荡子去舞厅。跳着跳着,大姐大的她,发现自己的面首和铁妹擦出暧昧的火花。为了让火花成水花,大姐大抄起家伙一顿死揍。等110把铁妹救出来时已流产。聚众斗殴外加一条胎命,588判三年。

"531,你究竟吃什么菜?"588提高声音。

"......就吃这菜。"我的心还在小A病上。

"222到中队办公室去。"喇叭响了二次。"什么事?"干活的人交头接耳。"关你们屁事?干好自己活。"388的脸沉下。这时,狱医背着药箱冲来,转身又冲下楼。

"666到队长办公室去。"喇叭又响了二次。"阿奶!是不是666回家了?"短兔把嘴凑上去。"好好改造,你们也有这一天。"贾母教训着徒子徒孙。"我知道--666探亲一天,222给她送避孕药。"小诸葛说。

"为什么666能探亲而我不能?"200生气地问。"一样的罪,不一样的待遇。"

"666是名人。知青被恶霸强奸的事,全中国都知道。要不是媒体爆光舆论哗然,她早成了死鬼。""这么说媒体救了她?""媒体能救人也能害人。 "媒体是什么?"200问。"媒体是萧何,成也他,败也他。今天媒体又要吹吹打打热闹了。"小诸葛冷冷地说。

今天洗衣服。小A倚在墙上,眸子如灼亮的流星。她微笑着扬起臂,但又滑下。"你们的衣服呢?""小A不洗我也不洗。"有人叫我,我只得拎起箩筐。小A一咧嘴,一道皱纹如匕首,把美丽的脸劈成二半。

"快打粥。"388白我一眼。于是我赶紧打粥,赶紧吞粥,赶紧收碗,赶紧洗碗,我是不停旋转的陀螺。突然我眼睛一亮。"朱队长,小A病的很厉害。""知道了。"

第二天,朱队长叫住狱医。远远听不见她的话,但从狱医果断的手势,镇静的表情,夸张的动作中,知道她又赢了。想当年,情夫能采纳她杀妻计划,说明她口舌如何了得。现在,她的狡辩术又一次被朱队长采纳。

又到了打水时间。栏杆前只有独单的小B。小A如一具木乃依,绻缩一隅。又到了打水时间。没有快乐的对视,也没有揪心的担忧,只有麻木和无奈。

那是一个淫雨淅沥的黄梅天。不绝的雨丝,撩人的雨丝无处不在。我扛着一大筐配件上楼。过度的透支,让我喘不过气来。突然我看见一双熟悉的眼,一双羚羊般的眼。

小A坐在地上,与其说坐不如说倚在墙上。她仿佛老了一世纪,全身除了骨头,就是骨头上覆的那层皮。灰黄的枯发,软软贴着,惨白的脸,唇边还有一抹红。红虽然干涸,依然如残阳一抹。

小A没说话,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漆黑的瞳仁闪了一下,这是和我打招呼。小B耷着脑袋汲着鞋,她手托脸盆,脸盆里有半盆鲜血,足足有半盆。

"这么笨难怪男人蹭了你。"狱医嚷着。"我让你拿空盆,怎么把血盆拿来?"
"你就说拿盆。"小B嘀咕着。"把半盆血拿出,是否想示众?"小B冷冷瞥了她一眼,在电光火石的一瞥中,我看到小B的愤怒。

"端着干啥,还不倒了?"杀人犯厉喝一声。小B慢慢朝水斗走,她走的很慢,仿佛端着祭祀供品。她突然把盆放下,人也蹲下去。好几颗脑袋凑上去。"妈啊!这么多。""妈啊!有半盆。"

"你别有用心。"杀人犯大步赶来。"我鞋跟掉了,我要把鞋跟拾起来。"小B慢慢站起,慢慢回答。声音中有遥远的空洞,这是时间隧道里传来的回声。

小B慢慢地走,走的很慢也很费劲,仿佛端的不是血盆,而是小A整个人。"站住!"杀人犯尖叫一声。"还不倒?""倒?""不倒准备放博物馆?"杀人犯冲过去,小B如风化的雕,如沉默的丘,如干涸的盆地,如垂下的冰凌。

"真是傻大姐,这么恶心的东西还不倒?"短兔笑着。"对她来说,这是玉露琼浆。"长脚一挤眼。小B还是不动,她身子站的很直。她的佝偻,她的卑微,她的委锁不见了。她站如钟,立如松。

"456!"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叫。"倒了吧。"456朝小B走去。"不可能把脏东西留着。"小B转过身体,她动作机械,关节僵硬,像屈从的木偶,像无奈的皮影。她终于转过身体面对水斗。"倒了吧!"456一声叹息。

小B抬起手臂,盆一点点倾斜,一点点倾倒。动作慢,像黛玉焚稿,像母亲埋葬婴儿。 血一块一块,红而紫,紫而黑,黑而稠,稠而粘,粘而滞。我转过脸也转过眼睛。

"倒了......"有一个声音。"倒了......"有二个声音。"倒了......"有更多的声音。我睁开眼,看见小A像太阳下的雪人,一点点倒下。硕虎跳起,588也奔上去。她们一左一右把小A拉起。小A双目紧闭,嘴角泅出一抹红。"上医院。"杀人犯手一挥,动作很潇洒。

此刻的我真想冲上去,对杀人犯拳打脚踢。但是我不能。我什么也不能,我能做的,就是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召开中队会。例行的大好形式后,朱队长宣布劳役和改造情况。发言一如既往受到热烈的掌声。我一反常态没鼓掌。为了不让其他犯人有揭发证据,我双手合拢装着鼓掌。 朱队长突然咳了一声,掌声销声匿迹。"从今天起,监房轮流一视同仁;从今天起,晒被褥晒太阳一视同仁......"朱队长的话很费劲,如梗在喉,如芒在背,如背着沉重的十字架。

"可以晒太阳喽!可以放风喽!"犯人们喜上眉梢。没一人提到小A,没一字提到小A病情。"她怎么了?"散会后我拉住硕虎。"谁怎么了?"硕虎反问我。"小A啊。""......"硕虎做了个厌恶的表情。"大块头!"芭比娃娇滴滴地叫着。"哎!"硕虎应答着朝她冲去。

"588。"我叫住室友。"小A怎么了?""能怎么?"588夸张地一耸肩。呜呼!平时那么醉心说黄段子的她,居然没了说话欲望。我想起一句刻在墓碑上的话:抓犹太人时,我说我不是犹太人;抓基督徒时,我说我不是基督徒;抓天主徒时,我说我不是天主徒。因为我从来没有站出来说话,所以抓我时,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话。

我这话不但要刻在墓碑上,更应该镌刻在中国人的心上。

从此,晒被褥的次数多了。犯人百米冲刺,抢占最好位置。她们把身体迎着太阳,以便100%地享受紫外线;她们把脚搁在栏杆,以便坐的更舒服点。她们在阳光下谈琐事,没有一个人谈到小A。虽然她们享受的一切,是用小A健康换来的。

我站在温暖的阳光下,心一点也不温暖。不远处就是巍峨的上海大厦。"是不是想你儿子?"朱队长亲切地问。"是的。不过我还在想小A。""她的病......只能听天由命。"朱队长黯然地说。

很长一段日子,只要一闭眼,小A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漆黑的瞳仁,惨白的脸,唇边那一抹血。一次又一次,如电影中的定格。

我老是做梦,梦见二只瘦而脏的鼹鼠,蜷缩于黑暗一隅,嘶嘶!嘶嘶!醒来后我非常非常的抑郁.

来源:看中国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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