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筆者先前的學生小趙女士,大學畢業後,當了中學教師。有一天,小趙的學生突然問她;「鄭板橋,他究竟要咬定什麼?」小趙老師前些天剛給學生講授過鄭板橋的〈竹石〉詩,就回答說:「詩人當然是咬定青山呀!」那位學生講:「詩人嘴小青山大,他咬不住啊!」小趙老師笑了,講:「那是比喻。」學生又問:「詩人用青山在比喻什麼呢?」小趙女士一時沒想到,就來跟我講,於是,筆者就想到了寫這篇文。
一、鄭板橋〈竹石〉詩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鄭燮(1693--1765),字克柔,號板橋,興化(今江蘇興化)人。
鄭板橋擅畫,別具一格,富有詩意:其題畫詩,個性鮮明,意境如畫,他的詩同其畫一樣,反映了詩人的理想和人格。古人作畫,往往題詩於畫幅上,板橋擅長畫竹,其詠竹詩自然也多。這些詩,從不同側面著眼,描寫竹的神態風姿,藉以抒發自己的情懷和志節,給人以無盡的藝術享受。這首〈竹石〉詩,在讚美岩竹的堅韌頑強中,隱寓了作者藐視那些庸俗鄙見的剛勁風骨。
詩的第一句:「咬定青山不放鬆」,首先把一個挺立峭拔的、牢牢把握著青山岩縫的翠竹形象,推到了我們面前。一個「咬」字,使竹人格化了,「咬」是一個主動的,需要付出力量的動作。它不僅寫出了翠竹緊緊附著青山的情景,更表現出了竹子那種不畏艱辛,與惡劣環境抗爭,頑強生存的精神。緊承上句,第二句「立根原在破岩中」,道出了翠竹能傲然挺拔於青山之上的基礎,是它深深扎根在破裂的岩石之中。在板橋詩、畫中的竹,又往往與「石」是分不開的。有時候「石」構成竹的對立面,如「畫根竹枝扦塊石,石比竹枝高一尺;雖然一尺讓它高,年來看我掀天力。」有時候石成為竹的背景,如「秋風昨夜渡瀟湘,觸石穿林慣作狂;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鬥一千場。」在這首〈竹石〉詩裡,竹與石則形成了一個渾然的整體,無石竹不挺,無竹山不青。這兩句詩也說明瞭一個簡單而深刻的哲理:根基深,力量才強。
有了前兩句的鋪墊,很自然地引出了下面兩句:「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首詩裡,竹有個特點,它不是孤立的竹,也不是靜止的竹,而是岩竹,是風竹。在板橋的詩畫中,竹往往是高尚品行和頑強意志的象徵,而風則往往是邪惡勢力的代表,如前面提到的那首「秋風昨夜渡瀟湘」,又如:「一陣狂風倒捲來,竹枝翻回向天開;掃雲掃霧真吾事,豈屑區區掃地埃?」在這首〈竹石〉詩中,竹子經受著「東西南北風」一年四季的「千磨萬擊」,但是由於它深深扎根於岩石之中,而仍巋然不動,堅韌剛勁,什麼樣的風都對它無可奈何。詩人用「千」、「萬」兩字,寫出了竹子那種堅韌無畏,從容自信的神態,可以說,全詩的意境至此頓然而出。這時挺立在我們面前的已不再是幾桿普通的竹子了,我們感受到的已是一種頑強不息的生命力,一種堅韌不拔的意志力,而這一切又都蘊涵在那蕭蕭風竹之中。
詩中的竹,實際上也是板橋詩人高尚人格的化身,在生活中,詩人正是這樣一種與下層百姓有著密切的聯繫,嫉惡如仇、不畏權貴的岩竹。板橋的題畫詩,如同其畫一樣,有著很強的立體感,可作畫來欣賞。這首〈竹石〉正是這樣,無論是竹還是石,在詩人筆下都形象鮮明,如在目前。那沒有實體的風,也被描繪得如同拂面而過一樣。但詩人追求的並不僅是外在的形似,而是在每一根瘦硬的岩竹中,灌注了自己的理想,融進了自己的人格,從而使這竹石,透露出一種言外的深意和內在的神韻。
筆者寫到這裡,對那位中學生提出的問題「青山比喻什麼?」仍未直接地回答出來。但是別著急,請再看下去——
二、鄭板橋《北京白雲觀華室》對聯
咬定一兩句,終身得力;
栽成六七竿,四壁皆清。
——板橋道人
白雲觀在北京廣安門外,是道家全真派的著名道觀。始建於唐代,又稱天長觀、太極宮、長春宮。清代重建,現為中國道教協會會址。板橋道人即鄭板橋,又名鄭燮。
題名道人,想必要讀經,僅《道德經》便有「五千言」之多,而作者說「咬定一兩句」即可,這是鄭板橋結合了自己攻讀儒書的體會,他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三句短語,出自《孟子》)作為自己做官做人的座右銘,而「終身得力」。因此,鄭板橋認為:讀經也要讀其精華,不要泛泛。上聯為室內談經,緊接下聯寫室外栽竹。作者一生酷愛竹,以竹之清高怡心悅性。所以只要「栽成六七竿」渾身有「節」的青竹,就可使「四壁皆清」,幽靜脫塵了。
此聯既是作者親身體會,又和道家淡泊寧靜暗合。講的是實話、實理;行之則有用、有益。
鄭板橋在此對聯中講:「咬定一兩句,終身得力」,他心中認為最重要的是「民為貴…」!那麼「咬定青山不放鬆」詩句中「青山」比喻什麼,就迎刃而解了!為了講得更具體些,請再看下面的詩——
三、鄭板橋《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詩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這首詩,是乾隆十一、二年間,鄭板橋在擔任濰縣縣令時所作。濰縣:即今山東濰縣。包括:錢塘人,曾任山東布政使,署理巡撫。年伯:古時稱同科考取的人為「同年」,對同年的長輩或父親的同年叫「年伯」。中丞:清代稱巡撫叫中丞。大:表示尊敬。詩題的大意是說;於濰縣署衙,畫竹,呈送尊敬的伯伯包括巡撫。
板橋出身貧苦,始終同下層人民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同情勞動人民的苦難遭遇,這首竹詩,便是詩人心靈和情懷的一個寫照。
鄭板橋是一位著名畫家,為「揚州八怪」之一,尤善畫蘭竹,這篇作品便是一篇畫竹詩,所以詩的首句,緊扣所畫之竹寫道:「衙齋臥聽蕭蕭竹」。「衙齋」:指官署中的書房。「蕭蕭」:在此指風吹竹林的聲音。這裡的「臥」字,用得很有深意,詩人躺在床上,並沒有休息,他在想些什麼呢?單從這一句看,詩人靜聽著窗外風吹竹林的響聲,好像很有些文人雅士的閑情逸志。但是緊接著的第二句「疑是民間疾苦聲」,便立刻表現出了詩人不同凡俗的思想境界。歷來詩人都是把竹,當成士人清高志節的象徵或清幽、淡遠之意境的點綴,來歌詠的。如岑參的〈範公絲竹歌〉云:「寒天草木黃落盡.猶有青青君自知」;李白「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等。而板橋則由竹,聯想到了普通百姓的痛苦呻吟,確實雋穎深致。如果不是對下層人民,懷有深厚的感情,是不會發出此言的。讀了鄭板橋這兩句詩,令人想起南宋愛國詩人陸游的詩句:「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陸游由「臥聽風吹雨」夢到衝向敵人的「鐵馬冰河」,鄭板橋則由「臥聽蕭蕭竹」聯想到了「民間疾苦聲」,一樣的「臥聽」近似的句式結構、共同的憂國憂民的思想境界,其拳拳之心,令人欽敬,令人感動!
讓我們感慨不已的是,如此關心人民的不是那些高居廟堂、手握大權的達官貴人們,而是一個官職低微(「些小」吾曹:低微)的「州縣吏」。板橋四十三歲中進士後,由於生性耿直,不肯奉迎,在山東範縣、濰縣一做就做了二十七年的七品縣令。他十分鄙視那些「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鄭燮〈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的讀書人。鄭板橋在任職期間,勤政盡責,體察民情,關心百姓,後因為民請賑,得罪了上司。「一枝一葉總關情」便是這種情況的一個真實寫照。枝葉已經是竹子最細小的部分了,詩人又連用了兩個「一」來更進一步強調其小,以此來比喻百姓的每一件小事。緊接著又用了一個表示總括的「總」字,來限制「關情」(猶言關心),便十分突出地表現出了詩人對民間疾苦關心的程度之深、範圍之廣。
至此,鄭板橋牢牢緊記、不忘於心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思想原則,就與「咬定青山不放鬆」有內在聯繫了。詩人愛民心切,可想而知。
但是詩人也有恨啦!——
四、鄭板橋《沁園春•恨》詞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
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春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
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淒情!
【今譯】
看花,花也無知;賞月,月也無聊;喝酒,心靈也難得慰療。我要把盛開的桃花砍斷,煞它的風景;把鸚鵡煮熟,做我下酒菜餚。把硯臺砸碎,把書焚燒,把琴錘毀,把畫撕掃,毀盡文章,抹盡名號。君不見當年滎陽鄭公子,與妓女李娃相親;金錢用盡,淪為行乞人(典見白行簡《李娃傳》)。人的骨相貧寒難更改,當年李白曾經、笑那戴著竹帽穿著青衫的杜甫太瘦生;作詩辛苦難謀生(典見李白戲稱杜甫:「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我年年住在深街陋巷,家中荒草深深;面對寒窗細雨,夜夜孤燈,為的是求取功名。咳!老天太不公平,難道你還要鉗住我的嘴,不許長嘆一兩聲?我簡直都要發瘋生病;拿過紙箋百幅,細寫我悲涼的心情!
這首詞,是鄭板橋四十歲中舉以前寫的。想起住在蓬門陋巷,夜夜伴著孤燈苦讀,將近不惑之年,連個舉人都未考上,社會何等不公不正!所以一肚子牢騷不平。此詞寫得淋漓盡致,真實而毫不掩飾,表現出鄭板橋憤世嫉俗、直言不諱、要求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反對壓制百姓的正義行為。
詩人質問:那些邪惡的獨裁者們,你們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享樂、安全和維穩,「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
鄭板橋憂國優民,敢愛敢恨;愛民如子,歌哭傾心;華章瑰麗,人格巍峻!偉壯啊,我們華夏的詩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