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發達」的困惑
困惑中惜別羅馬，花59歐元買了張頭等艙票（普通艙29歐元），登上了向西北去的火車。我要去《五漁村》（Cinque Terre），去看「人間仙境」，去領略「世外桃源」。從羅馬到拉斯佩齊亞（La Spezia），行程約330公里，從那裡再花5歐元，搭乘區間火車就能到達《五漁村》的任一村。義大利好像沒有中國類的高鐵，這300多公里的行程需要3個多小時（中途有站要停），不過，外觀看上去舊舊的車廂，裡面卻光亮淨潔，頭等艙的座位也很舒適，所以，旅行不該苦澀。我座位靠窗，正好給我機會去領略郊外的義大利的風光，尋找我困惑的答案。
我是困惑中離開羅馬的。因為在羅馬的幾天中，穿街走巷，品美食，賞美景，完全沒有感受到印象中的「發達」。整個羅馬城中所有的建築都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遺址」，置身其中像是返古，而不是奔現代。當然，也感受不到中外媒體炒作的「歐債危機」，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居民的容顏也是光彩的。除了在西班牙廣場賣板栗的小販賊貪婪 - 幾乎是一顆板栗賣一歐元，在街頭巷尾的農貿市場上，水果蔬菜比北京便宜。羅馬有歐洲「永恆之城」之稱。這座建立於公元前753年的古都，在過去的幾千年中，歷經滄桑：王政時代的沒落，共和時代的斯巴達克斯奴隸大起義，羅馬帝國的征服和興衰，教皇的統治，最後到現在走馬燈似的政府總理換位的民主體制，歷經烽火，戰亂，掠奪，抗爭。然而，儘管有過血與火的熔煉，洗禮，作為城市的羅馬，無論是屬於教廷的聖地，王國的首都，還是義大利共和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並沒有因為政權的更迭而出現任何巨大的改觀，尤其是工業革命開啟以來。無論是那些已有2000多年歷史的萬神廟，被毀損過的鬥獸場，或是市中心威尼斯廣場到西班牙廣場的大街小巷，都還是保留著它們原始的古色古香的容顏。
大概是因為城市「無奇」，所以居住在城市裡的居民，也很安寧。除了一些不耐煩的小汽車喜歡在大道上東突西衝外，人們說話，走路，辦事的節奏都慢悠悠的，一些非市中心區的小商鋪早九晚七營業，中午還關門休息2-3小時。節假日所有超市，商業中心都會關門。早在1960年代末，這裡還曾因為反對《麥當勞》在西班牙廣場附近開店，舉起了「慢食運動」的旗幟，因為抗議者認為「速食」可能毀滅傳統的飲食文化。《紐約時報》文學評論家阿納托利。布洛亞德（Anatole Broyard）曾經這樣描述羅馬：在這座由大理石建造的城市裡，台階，塑像，柱子和聖殿伴隨著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們，且不看羅馬的雄偉壯麗，單是生活在羅馬的人們就讓這座城市變得與眾不同：安寧，淡定，也自滿，正是用來形容他們的詞彙。「羅馬是被演繹成一首城市的詩。」
但在我看來，這是一首古詩。在這裡生活完全感受不到「現代生活的氣息」，而像回到中世紀，因為這裡一成不變，絕沒有什麼「日新月異」，也沒有摩天大樓霓虹燈下的多彩和繁榮。而且，羅馬人「理財也欠精明」，城中心的房價至少3萬歐元/平米，那麼多舊樓，任意拆遷一片蓋出幾十層的高樓，幾百億，上千億的GDP就創造出來了，這對受債務所困的義大利該是個多大的解脫啊。但市政卻規定，城裡不能動土。據說當年獨裁者墨索里尼試圖留下他執政的痕跡，要擴建羅馬，但最後也不得不在離城10來公里外的地方，留下幾幢仿古的高樓而稱為「新羅馬」。
2009年義大利的人均GDP為35000美元，是世界公認的「發達國家」，而我在羅馬所見所聞，尤其是在同北京，上海的鮮明對比之下，怎麼也把羅馬和「發達」聯繫不起來。這就是我的困惑所在。車窗外是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是農田，綠茵，花紅，。。。完全是經典油畫中歐洲中世紀的田園風光。- 這也是發達？困惑中，列車到站了。
2. 「世外桃源」
「五漁村」在義大利西北角，義大利文叫「五穀地」，英文譯成「五山村」，中文意譯為「五漁村」。是由5個依山傍海，相互串聯的倒U型的海峽谷組成的，從南到北是「里奧馬哲雷」，「馬納若那」，「可裡格力」，「維爾納沙」和「蒙泰羅索」 (Riomaggiore， Manarola，Corniglia， Vernazza，Monterosso)，全程直線距離約25公里。雖然，「五漁村」這個名字大約是在十五世紀左右載入史冊，但出土文物證明，這裡有原始人存在的遺骨，還有史前的文書。據史載，由於其在地中海的戰略地位，古羅馬帝國為征服這裡，曾有過嚴酷的戰役。總之，很久以前人們就在這5個緊密相連，依山傍海的海灣建立起了小村莊。建設的過程是艱辛的，在岩石上造房，在岩石上造地，於是住房是依山而上，土地是層層攀登。橄欖和柑橘樹最適合這裡乾燥的土地，後來優質葡萄和葡萄酒又成為村民們驕傲，當然，還有捕魚。一代又一代，人們在這個碧澈的海水和奇巧的險峰之間，始終善對大自然的恩威予奪，用勤勞的雙手將自己的一方水土變成了祥和，美麗的「世外桃源」。
1978年一個正讀大學的美國背包客（學生們多背著背包旅遊）意外闖入「五漁村」，被這五個靜靜躺在利古裡亞海邊山坳中如詩如畫的小漁村震撼和陶醉：恍若隔世小島，五彩斑斕的房子，蔚藍無垠的大海，雄奇陡峭的懸崖，狂野而茂密的橄欖林，葡萄園與仙人掌。。。五個漁村風光絕倫讓他流連忘返。回到美國後，寫下了他的遊記，竟然成了最暢銷的歐洲遊覽指南，這使「五漁村」一夜成名，成了義大利的旅遊勝地。我在「五漁村」的第一村「里奧馬哲雷」定了房，但從車上下來，心裏失望飄起 – 你們看看，這火車站多破舊呀（見圖），在中國隨便抓個小站，也比它現代萬倍啊。雖然近年來這裡成為義大利著名的旅遊勝地，訪問遊客越來越多，但「五漁村」沒有建築一家星級大酒店，要想居留，就只有住當地的民房（公寓），或是住在大小飯店雲集的「縣城」拉斯佩齊亞（La Spezia）。我是在網上找到的一間民居，75歐元一天（旺季7-9月要100歐元）。看到車站的破敗樣，我有點擔心我租的民居的環境和衛生條件了。
3. 意外的震撼
沿著里奧馬哲雷（Riomaggiore）火車站旁邊那條唯一的「坡街」，拾級而上，然後在向左拐順盤山路走一段，我找到了我要住宿的民居 -- 一個陳舊的「方磚」樓。一個笑容滿面，50左右的女士正在門口等我。她用流利的英文告訴我，她自己和家人住樓上，出租的是一樓的3個房間，我的房間是其中之一。當她為我打開房門，我震撼了：我所見到的是個經過精心裝修的，乾淨，整潔，舒適的空間，房間雖然不大（歐洲的多數旅店都這樣），但床單，浴巾像新的一樣，還有床頭櫃和小書桌，更主要的是：一切都和她在網上廣告裡描述的一樣，甚至還好，看來我事前的擔心純屬多餘。此刻，我有種很奇異的感覺：這房間真美，真好，我訂這個房間真值。。。
行為經濟學中，對於人們的消費行為和體驗有很精闢的栓解，說是人們購買商品主要是按自己心理上錢的價值來決定的。具體來說，就是在人們心理有個帳戶，有其特定的記賬和運算規則，即不只是由交換價值（價格）決定，也由「交易價值」（心理感受）決定。交易中的「得與失」，「爽不爽」對人們判斷商品交易「值錢和不值錢」影響極大。尤其是在喜出望外的「購買」讓人最高興，覺得「最值錢」。新世紀以來，還有一門新經濟學崛起，提出消費者的「體驗」，是繼農業經濟，工業經濟，服務經濟之後，以通過提供和增進消費者在消費和服務過程中的「自我體驗」，從而提高消費的效用的「新經濟」，叫做「體驗經濟」。這是經濟發展新階段，也是一門新經濟學。在我看來，行為經濟學的心理帳戶理論正是「體驗經濟」的基礎。當實物消費基本滿足，滿足人類更高的心理需求，就成為經濟發展的目的，因此，「體驗經濟」應運而生。而「更好的意外」讓人「體驗美好」，讓人歡愉。
「這是收據」，房東將我從思維奔馳中喚回。拿過錢後，給了我一份五漁村的地圖，並指點我一些旅遊的秘笈，比如：連接「里奧馬哲雷」，和「馬納若那」（Riomaggiore和Manarola）的沿海路被人稱為「愛之路」，白天要8歐元「過路費」，但晚上7點以後，就沒人收費了。「愛之路」是所有遊人的必經之路，加之在「馬納若那」有家最有名的海鮮餐館。我的五漁村游，就從黃昏時分踏上「愛之路」開始了。
4. 小事件
我住了3天，步行，坐區間車，我在五漁村的每一條主街留下了足跡，每一處沙灘上印上了身影。這裡真不愧為具有原始色彩的「人間仙境」，不可言傳的美，但更讓我忘懷的卻是「體驗」的小事。
（1）開放的車站
區間車站是開放的，沒有圍牆，沒有欄杆，也沒有戒備森嚴的入口，只有一個小建築裡有個小窗口售票和一個詢問處回答旅客的疑難。買到票後，在一個讀票機上自動打票，然後就可以乘車。火車白天是半小時一趟，早晚間隔一小時，但午夜才收班。因為火車的始發站是縣城，很多遊客住在哪裡，所以，在五小漁村的每個站都有眾多的上下客人。不過，沒有擁擠，沒有爭先恐後，更沒人搶位。先下後上，大家相互謙讓。也不用擔心上車後往車廂裡走到站時會被堵住下不去，因為站在車門的到時都會下去騰空下車路。想起在北京擠地鐵，這裡乘車的「體驗」讓我滿是歡愉：開放的車站給人有被信任，受尊重，有尊嚴的感覺，車上車下的禮遇和祥和讓人深深感受到人和人之間的和諧。行為經濟學十分強調「參照點」對人們行為和決策的影響，當漁村以其開放，信任和包容的「原始」環境來接納五湖四海的遊客，遊客們顯然也「隨鄉入俗」了 – 反正，我和大家一樣行為，在北京上下班時搶公車和地鐵的英武消失殆盡。
（2）免費沙灘
蒙泰羅索」 (Monterosso)的海灘是五小漁村的一絕，因為這是個難得的可以休閑和游泳的平坦海灣：沙灘平整且視野寬闊，近海平坦且風平浪靜。我早早到來，想在沙灘上躺一天。海灘上有兩家出租躺椅，各佔半壁海灘，價格相同-17歐元一天。我隨意挑了一家，老闆是個40來歲的中年男子，壯實，一付義大利男人的帥氣。我到得早，沙灘上人還少，老闆也不忙，竟然會說結巴英語。所以當我租下躺椅後，問起讓我疑惑的問題：為什麼在兩家出租躺椅的地盤間，會留下一片2，30平米的空地？一聽我的問題，他呵呵笑了。答道：不是所有的遊客和我們村的居民都有錢，或願意出錢來租躺椅，不能因為錢而剝奪他們在海灘享樂的權利，所以，我們留下一片空地給他們。而且沙灘的兩頭和我們的背後，都可以佔用的。我為漁村對無錢和不樂意花錢的遊客和村民的「週到」和「體貼」，深感震動，當然，也在想像：這可能發生在中國？如果不能，為什麼？
（3）錢換不到休閑
沙灘上的時光過得很快，不經意間，都快下午3點了。需要找個飯館吃午餐。我拾級而上回到漁村的臨海路，一眼就看見幾十米遠處，綠茵簇擁著幾張大陽傘，那肯定是海灘的餐館。面對著翡翠的大海，俯覽著五彩的海灘用餐，該是一種何等的快樂啊。我想狂奔而去，但抬起的腳卻邁出了小步。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想想在中國的景點用餐被「屠宰」或落入防不勝防的圈套，那種後怕激發的警惕油然而生。但既來之，則安之。以千和萬計的飛機票和住宿費都花了，吃頓「貴」飯算什麼呢？（我知道這種想法違反效用最大化理論，但我們是非經濟人 – 事實上，我們很多景點就是看準了我們這個非理性的弱點，才「屠宰」我們的）。我在海灘「餐廳」的一個桌前坐下，為避免「太冤枉」，先向服務員要菜單。服務員遞過菜單說道：因為3點關門，現在只有海鮮沙拉和比薩。我瞄了一眼價格，歡樂油然而起。歡樂是意外和「合算的心理交易價值」帶來的，因為海鮮沙拉一份只要9.8歐元 – 遠比我預期的便宜，而且從鄰桌我也看到了沙拉的質和量。
3點一到，服務員對新來客人送上「閉門羹」，勸他們去對面的快餐店。在我用完餐之後，一個近60的男人過來跟我接帳，服務員說，他就是老闆。因為感覺到他沒什麼「經濟頭腦」所以忍不住問了句：這麼多客人，你中午怎麼還關門？他把我從上到下掃了一眼，答非所問：你從中國來？我點頭。他說到：我們沒你們那麼愛錢。說完，便揚長而去了。服務員告訴我，老闆常說「閑勝錢」。
5. 謎底
仙境中3天很快就過完了，離開前一晚，房東請我們幾個房客參加她的家庭派對，這讓我有機會和漁村有近距離的交流。尤其是當我得知女房東是漁村的村長時，更是冒出了個「很專業」的問題：你們有發展規劃嗎？她遲疑了片刻，反問道：你不喜歡我們這裡？覺得我們這裡還不美？住在這裡不幸福？見我語塞，她說道：其實很多年前，就有商業公司想在我們這裡搞「發展」，要建度假村，要建星級賓館，但我們漁村的居民不同意。山是我們的，地是我們的，房是我們的，我們不同意，沒有人能強迫。我終於想起了另一個問題：漁村人均收入多少？
她笑起來了：我們的收入不是用錢來計量的。她轉身進屋拿出個記錄冊樣的本子，說道：這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１９９７年授予五漁村「世界文化遺產」桂冠時發給我們的證書，我看見扉頁上寫著：「這是一處具有非凡價值的文化遺產，它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由此孕育出的非同尋常的自然美景昭示給人們的，是一種延續了上千年並仍在繼續著的優美迷人的傳統生活方式。」她接著說道，「五漁村」至今還保留了很多古老的義大利的生活方式，我們世世代代始終與大自然和諧相處，我們生活很幸福。
我深深的震撼來，幾天關於「發達」的困惑，有了個最完美的解答：美麗的山，美麗的水，幸福的人，和諧的社會，自然環境，才是真正的發達啊。什麼「財富暴動」，「GDP奇蹟」不過都是過眼煙雲，幸福才是真諦。像羅馬和「五漁村」這樣的城市和村莊幾乎完全保持了舊時的風貌的例子，在歐洲，甚至在美國等發達國家隨處可見。人們在發展時不「挖祖墳」，不「背叛」自己的過去，尤其是不改變，不破壞自己現有的生存環境。儘管工業革命幾百年，各種為經濟發展而破壞人類生存環境的事件也時有發生，但因為理性發展佔上風，所以發達國家很少有釀成風沙塵暴，不見藍天白雲的後果。而我們在發展過程中卻喜歡「改天換地」「舊貌換新顏」，似乎不這樣就算不上發展。地方發展的決策者們追逐GDP，追逐現實和眼前利益，更加我們有政府政治的，經濟的和組織上的直接參與，「改天換地」可以在短時間內實現。而北京就是中國隨著經濟發展「翻天覆地」的縮影，也是環境日益惡化的典範。
作為一個國家，我們有隨心所欲去「翻天覆地」的悠久歷史，最著名的應該就是中國的萬里長城和京杭大運河，並稱為我國古代的兩項偉大工程，聞名於全世界。它們一方面展示了我國古代建築和水利航運工程技術領先於世界，但同時也是我們「改天換地」的例證。當然，近代的實例就更多，有「大躍進」時的瘋狂，轉眼間就將滿山的樹林砍伐光用來「大煉鋼鐵」，還有現在遍佈全國的各類「大工程」。所以，遵循科學發展觀，同發達國家比理性發展，這是我們的發展要務，也是不再重蹈「樓蘭古國」的老路 （位於現今新疆羅布泊西北的「樓蘭古國」始於新石器時代，青銅器時代進入鼎盛時期。但消亡大約在公元前後至四世紀（漢朝到北魏時期）。據考證，人文與自然環境的衝突引發的沙漠化是樓蘭古城消亡基本原因）。雖然「人均GDP」是國家間最無意義的比較，但我們在追求高速增長時，「追趕發達國家人均GDP」是我們最為理直氣壯，蠱惑人心的說辭。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就不知好歹，那麼，我們大國的崛起，是不是該和羅馬和五漁村居民的休閑，舒適和快樂生活比呢？更核心的問題是，人性墮落，環境惡化，社會需要維穩，等等，就更和發達「無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