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已經不是我夢想中的城市,這個看法已經在我此次的北京之旅中得到一次次的印證。那個我從小生長的京城,那個讓我曾經引以為自豪的城市已經蕩然無存,完全消失在記憶之中,宛如那一片片已經或者正在被拆除的老四合院落一樣,北京的記憶已經成為了過眼雲煙,風中殘燭,奄奄一息尚存的就是那些遺留下來的某種痕跡,仍然以你熟悉的姿態在某個角落裡面伸出頭來向你張望。
於是,我來到琉璃廠的古籍書店,買了很多的北京老地圖,試圖從那些清末明國時期的老北京開始,尋找我兒時就熟悉但現在已經失落了的北京往事的殘垣斷壁,試圖從那些我為之嚮往,為之傾倒的歷史文化的隻言片語中尋回我過去的那些老城的親情,從陌生的茫然所帶來的精神疼痛中得到一些慰籍,撫平我那滄桑得沒有著落的心緒,彷彿飢渴已久的人忽然喝到一杯清泉,那種凜冽的感覺忽然讓我覺得過去曾經存在,往事不曾失落。
坐車沿著北京的城市遊蕩,從五環一直向二環開去,開進城市的中心,如同我漸次循環的記憶,一層層在腦海的伸出浮現,曇花一現般的開放後再次褪色。路過東四十條的時候,我急切次尋找這我曾經的那個家的痕跡。東四十條29號,我曾經的家已經不在了,那個曾經的紅色油漆出來的院門已經長久的成為了記憶中的一個影像。就在汽車緩慢駛過的時刻,那些曾經的往事如潮水湧現出來,點點滴滴灑落心間。我彷彿看到年少的我沿著東四十條的那條兩邊佈滿槐樹的林蔭道,背著書包向家裡走去。那時候,每天,我都會沿著東西十條的道路前往位於東四玉群胡同的北京165中學走路上學,有的時候我會騎車,偶爾也回搭乘十條路上的公共汽車,一站地就會到達現在位於張自忠路的原人民大學宿舍(段祺瑞府邸)。那時我的幾個高中朋友都住在人大宿舍裡面,我們很多時候會在哪裡碰頭。
現在張自忠路已經煥然一新,如同北京這個城市的任何角落一樣充滿了現代商業的結構,曾經的老房子老院落都成了鶴立雞群的某一個文物,孤獨地坐落在一片片已經變得極其陌生的商業店舖與樓宇之中。站在東四十條的街口,我如同一個鄉下人初次進城一樣,試圖在回憶的碎片中尋找我少年時代的記憶,在腦海中恢復過去的記憶。然而,污染的空氣如同霧氣一樣包圍著我,隆隆的車流在身邊旋轉,各種花花綠綠的店舖的招牌以及夏日的酷暑都不讓我的腦海得到片刻的安寧,我毫無控制感的失落在東四十條的某個角落裡,徒然地與過去做著最後的爭鬥。
我試圖穿越這些現代的變化與感覺,尋回東四十條的林蔭道,尋回我父母的身影,試圖看著我的父親,那個穿著深藍色中山裝,拎著黑色人造革提包的戴眼鏡的中年書生,晃晃悠悠地向我走來,臉上仍然掛著他特有的笑容,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笑意。就是在東四十條29號院,我經歷了身心疲憊的少年轉型青年的時期,經歷了我人生中的初戀,以及我人生中的最寶貴的少女的傷春期。很多的往事急速如漲潮般的湧回頭腦,我彷彿看到我在家門口被一個小流氓堵截,非要我答應與他們交友,而久等我不歸的父親突然出現在眼前,讓我鬆了一口氣。他呵斥著那個小流氓,直到也是年少的他落荒而逃。那個鏡頭如同電影般閃回,我看到氣憤的母親邊厲聲訓斥著我,邊把我的披肩長發剪掉,就是因為這個禍根太招眼,太匪!看到此時,我莞爾一笑,原來我的桀驁不馴,我表面上的淡然都是事出有因,並不是我太不懂事也不是我太張狂,而是年齡賦予我的沉默,經常讓母親為之急急敗壞的沉默無語,就是源於那個反叛期間的我不屑於解釋我自己的行為,自認為一切都可以掌控,其實內心也明白自己的掌控力極其有限。
沿著東四十條往南走就是東四七條,一個我渡過我小學時期的胡同。那裡盛滿的記憶更多,每一個記憶都從小帶我長大的我的姥姥有關。從7歲到13歲,我與姥姥度過了小學以及初中的時期,乃至東四七條的每一個路口都讓我熟悉,胡同裡的生活點點滴滴、好好壞壞都在心頭。
最後,我在東四育群胡同裡面的165中學前停留了一下,緬懷了一下我的高中生活。165中學仍然存在,但已是朱顏改。曾經的大門院落以及操場都不在了,已經換成了一個龐大的新式白色教學樓,在鐵柵欄門後面,狹小的胡同中顯得頭重腳輕。門口有幾個遛狗的男女,還有一隻黑色的貓都在向我這邊打量著,好奇著這個陌生人手中掃向他們的鏡頭。他們斷然不知我曾經的青春就開放在已經被各種臨界店舖改變得如此亂七八糟胡同裡,而我仍然在紅紅綠綠得各種店牌以及雜物中尋找著曾經得中學生門在校門口周邊跑步的身影。
關於北京老家的記憶就是這樣零零落落,偶然在某一個仍然存在的老建築前面晃眼一下,然後又被周邊陌生的汪洋大海所吞噬。東四十條或者七條,作為我初高中的青少年時代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里程碑,對於我來說意義也許很重要,但是對於北京這樣一個不斷變幻不斷改變的都市來說,這種改變毫不令人驚訝。對於本土的北京人來說,北京已經不是他們的城市。如今,在北京所有的店舖裡面工作的人,街頭小吃店裡面的人,大街上奔流的人群中已經鮮少北京人的痕跡,到處吆喝買賣的人中偶然聽出北京的口音已經少有,那天偶爾地在後海聽到一個女人高聲大嗓的鄉音,就足可以讓我驀然回首。
看到我的感傷,兒子說,你的habitat(棲息地)已經被破壞了,你自然找不到自己的老家。這讓我想起我們一起看過的一部記錄片,講述一隻海龜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後順海漂流很多年後,再次回到自己的原生地生產小海龜,而等到海龜終於漂洋過海回到原生地的沙灘時,才發現原來的沙灘已經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黑暗中琳琳閃光的高樓大廈。此時此刻,我真有海龜的感覺,站在家鄉的岸邊,打量著眼前陌生的城市躊佇難行,舉足不前。
在一個細雨濛濛的傍晚,我和孩子們擱淺在一號地鐵的大望路站,試圖尋找一輛出租車帶我們回家。因為我們住的小區沒有地鐵,只能打出租。而現在北京的出租因為各種燃油費,堵車,政策限制等各種原因,已經很難打到車了,就是看到了出租,也可能被拒載,這種現象成為每一個人都經歷過的家常便飯。我們在新光天地以及華貿附近的所謂高檔奢華區四處尋找著出租車的身影,冒著雨在夜晚的雜亂中穿梭。出租找不到,就連汽車站上也佈滿了等汽車的人群,面對著我已經陌生的城市,我的方向感全無,原本的地圖記憶能力也失去作用,因為原來的街道全部換景兒了。於是我如同任何一個外地人一樣帶著兩個從小出生在紐約的孩子茫然地在街道上亂竄。幾近絕望之刻,忽然想起這裡離開我原來住過的soho現代城不遠,想起前幾年來住的時候,樓下都是一排排的出租車,於是,我趕緊指揮著孩子們跟我高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現代城的樓下,才赫然發現,原來的出租車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煙的帶篷摩托車,北京人稱作「摩的」(摩托車的士)。於是,我們上了被法律明文禁止的黑車,三個人擠在一個彷彿風雨之舟中的破篷子裡面,在熙攘的人流和車流中奮勇先前。開摩的的那個穿藍布褂的鄉下人奮力地蹬車,完全無視交通規則地在車流中左拐右轉,讓我目瞪口呆地抓緊孩子們,生怕出事。不過,孩子們坐在摩的裡的感覺卻非常刺激,好像是進行一個冒險旅程。大呼小叫地好像是坐船穿過激流一樣。20塊錢的摩的旅程改變了我們來到北京後感到的某種壓抑和沉悶,第一次讓我們開懷大笑,彷彿真的經歷了迪斯尼樂園冒險歷程中的一幕。這就是北京,一個我已經完全陌生了的城市,一個讓我的記憶與現實完全不能對號入座的地方,一個找不到出租車只有違法打黑車摩的的奇怪城市,而在開懷大笑之後我忽然悲傷地意識到,這個地方已經不是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