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麗君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海歸,不過,那時還沒有海歸這個詞兒。我報到的第一天,主任就跟我說,「知道你隔壁辦公桌是誰嗎?」我心說,我初來乍到,怎麼會知道。
她接著說:「是俞麗君,她人還在美國呢,過幾個月就回來了。你瞧,人家人還未到,地方都給安排好了,夠有資格的吧。」聽主任的口氣,好像對俞麗君挺有看法。
很有趣的是,俞麗君人還沒回來,關於她為什麼要回國的緣由已經傳出了好幾種說法。聽我們主任講,俞麗君寫信給她,說她的一兒一女正在國內上初中和高中,他們夫婦倆並不打算讓孩子到美國去上學,怕不適應。再者,據說給孩子辦移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她決定先回國照看孩子,自然也就要回原單位工作。這種說辭應該是正版的。
還有好幾種在底下流傳的版本,其中,從胡老師那說出來的最有色彩,大家似乎也更願意相信。胡老師個頭不高,臉色黝黑黝黑的,開口一笑,一排白牙顯得臉更黑了,因此,她很少開口大笑。一臉嚴肅相,講起話來一本正經,其所言就更加令人信服。我曾親耳聆聽了胡老師繪聲繪色的講說,聽起來還真的是那麼回事。
「俞麗君啊,她人不錯。你說她在美國呆的好好的,為什麼回來呀?嗨,這不是小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混不下去了唄,你想啊,去美國那麼多人,有幾個回來的呀!要不是實在不好呆在那兒,誰會輕而易舉地打道回府呢?」胡老師侃侃而談,那樣子就好像在播報新聞聯播節目。
「也不一定吧,人家她愛人不是還跟那兒呆著嗎?」有人反駁胡老師道。
「那就更成問題了,說明麗君和他愛人啊,感情沒那麼瓷實,要不然哪有自己選擇兩地分居的道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胡老師的口氣又變成了推理偵探,那麼不容置疑。
「哎,老胡呵,這種事兒可不好瞎說,是要有證據的,要不然人家追究起來,可得負法律責任啊。」又一人提醒胡老師。
「嗨,這感情不和要什麼證據?那是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她知的事兒。再說,你們怎麼會比我更瞭解俞麗君?別忘了,她可是我的老同學呵!不過,你們還是不要瞎打聽了,我也不能因為要滿足你們的好奇心,就出賣老同學吧。」
胡老師這葫蘆裡的藥還沒有賣,就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秘密越是半遮半掩,就越發證明了其真實性,胡老師看來是諳熟了這個真理。
嘆只嘆這俞麗君,人還未到,兩頂不怎麼樣的帽子就已經被扣在腦袋上了,一是能力得打個問號,二是生活作風不大清楚。而我,也憑著有限的想像力,勾畫著俞麗君的模樣。她四十多歲,風姿綽約,性情辣利,別的就模模糊糊了。
等到我真的見到俞麗君,還著實為我的想像力自豪了一番。俞老師果然人長得不錯,四十多歲的人了,還風度翩翩,打扮也挺入時。她回國那會兒,正好是夏天。每天見她穿條連衣裙,還束上一條與裙子匹配的腰帶,戴一頂時髦有花邊的草帽,手上拎著白色的小皮包,很是俏皮,連我們這幫年輕人都比不過。最有特色的是,俞老師的裙裝一個星期內不帶重樣的,每天換一套。她還蠻有道理地說:「在美國都這樣,如果不每天換衣服,顯得對別人也不禮貌。」同事們聽得直咂嘴,「哇,瞧瞧人家美國回來的人,就是不一樣,連穿個衣服都想著要對人有禮貌,比咱們還五講四美呢。」
其實俞老師最有特色的倒不是她的穿著,而是她每天必化的那一臉淡妝。要知道在九零年那會兒,除非是在外企工作,職業女性上班幾乎沒幾個化妝的,最多也就是抹一點護膚霜,年輕人如此,更別說四十好幾的中年婦女了。所以俞老師的這一舉動很前衛。她大概也是繼續了在美國的習慣,每天是描眉畫眼打腮紅,一樣都不會少,最扎眼的是她塗的有些誇張的眼影,黑灰色繞在眼帘之上,讓人冷丁一看,不太舒服。
要說看俞老師最不舒服的那自然是胡老師了。對於俞麗君這一套穿著打扮的美式做派,胡老師是頗有微詞,閒話也就由此開始了。「你說,去了一趟美國,我看人家不是去學科學去了,是去學美學去了。」胡老師說這話有人響應,因為那個年月,一個中年女人在單位裡要是在打扮上愛出風頭,那包準你沒什麼人緣,尤其是女人堆裡,大家不擠兌你就算瞧得起你了。
人常說,萬事開頭難,頭三腳難踢,看起來俞老師這第一腳就踢歪了,人是漂亮了,可人緣給砸了,而且名聲也造出去了,人見人說,「看人家俞麗君,特美國化,從裡到外,一點不含糊。」誰都聽得出來這溢美之詞下面的言下之意。俞老師呢,好像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照樣我行我素,這一點最令我佩服。敢於特立獨行的人,往往是很有能力的人,我就是這麼看俞麗君的。
不過,比起這第一腳來,俞老師的第二和第三腳那就更難了!
其實,真讓俞麗君擔憂的倒不是她的人緣,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種靠人緣吃飯的傢伙。她天生個性好強,說話辦事不拘一格,有時甚至不顧及別人的面子,再加上她的喜好打扮愛出風頭,注定了她的人緣好不到哪去。她知道自己只能靠業務精幹能力超群這一強項,出國前她在單位裡就已經有些名氣了。
可是回國前明明和單位上層領導說好了的,她回來後還是回到原來工作過的處,繼續做她的處長。可哪裡想到,她走了這三年中,單位變化大了。胡老師就是在這段時間調進來的,而且就坐在了她的辦公桌上。這才叫冤家路窄呢。
說起來胡老師和俞麗君在大學同學期間也沒什麼了不得的糾結,只不過俞麗君那時是學生會幹部,長相出眾,學習上也拔尖,有不少追求者和粉絲,按現在的說法就是挺火的。相比之下,胡老師的大學時代就顯得暗淡無光。她不光是長相平平,學業也平平,所以那種被冷落的感覺一直纏繞在心底。一個頭上繞滿光環的人是無法理解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之鬱悶的。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當然是胡老師那張沒有把門的嘴隔三岔五地向大家泄漏出來的,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嘛。
眼看著俞麗君回來都快一個多月了,工作的事還是遲遲定不下來。原來的室不想要她了,一個蘿蔔一個坑嘛。其實人人心裏都清楚,那只不過是個藉口,有胡老師在那,她怎麼肯心甘情願地讓進來一個競爭對手,而這對手又恰恰是她的老同學。俞麗君這下可火了,她找到上級領導質問,領導都有點怕她。因為中央有政策,凡是六四以後從海外歸來的留學人員,各級單位一定要妥善安排工作生活住房等等,以此來鼓勵留學生回歸祖國報效人民。領導們當然怕處理不好會被扣上一頂阻礙愛國人士歸國的帽子,再說他們也深知俞麗君的厲害。最後,由上方領導特批,俞老師挂職到另一個處,相當於有職無權。就這個,據說還是領導們在底下百般地疏通,才說服了那個處的頭頭,同意接受俞麗君進來。
這一次,苦悶的是俞老師了。她萬萬想不到海歸的人原本是不受歡迎的,不是中國不歡迎她,也不是單位領導不歡迎她,是那些來自底層的牴觸力量,像胡老師之類的人。風涼話也就時不時地飄進她的耳朵,「回來幹嘛?咱們這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就是,吃夠了外面的,又回來吃家裡的,真是裡裡外外吃個夠啊,這才叫人精呢。」那些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也不知道俞老師聽到了多少,反正她時常感到很惱火。
有人甚至經常會問她:「小俞啊,什麼時候回美國啊?」俞麗君就大聲作答:「回美國幹嘛?這是我的家!」「唉,那你愛人咋辦呢?」對於這個問題,俞老師就沒那麼理直氣壯了,看她那樣子心裏也沒底。中國人哪,就是愛替別人操心,愛管別人的閑事,人家倆口子的事,與你何干呢?
俞老師這第二腳就算是打了個平局,她保住了職位官銜,但終究沒能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倒是胡老師每天美哉樂哉,她好像打了一場勝仗般地爽快。見到俞麗君,總忘不了關切地問:「你愛人怎麼樣了?孩子綠卡辦得差不多了吧?看你臉色不大好,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可得多注意身體啊。」瞧她對俞老師的這份關愛,真還有點同窗摯友的味道,我只有暗暗地佩服胡老師的表演才能,那可不是一般百老匯演員可以匹敵的。
這樣過去了一年多,單位裡又要評定職稱了,據說這一次會有大的變動,要提拔一批中年骨幹領導,像俞老師胡老師這樣年紀的人正是被提拔的對象。不知道是哪位內部人士走漏了風聲,說是有可能提拔俞麗君,據說上面的某位領導對於俞麗君未得到應有的重視頗有微詞。說的也是,有一些在國外只呆了一年號稱訪問學者的人,回到國內的單位還大吹特吹,並因此得到了重視嘉獎。想想俞老師,一個學俄語的,到美國愣是考過了託福,拿了個碩士。可回來後,一直是有職無權地掛在那,這確實有點說不過去。
這股風自然也傳到了胡老師的耳朵,這一次她不動聲色地找到了我們主任,她們倆人很快統一了口徑,然後就開始到處傳播她們的思想。「你說,這哪裡合理呀,我們在這兒辛辛苦苦地工作,人家出國舒舒服服地享樂,可到了末了,得到重用提拔的還得是人家,這哪裡是在鼓勵甘心為國家效力啊,分明是號召大家投機取巧嘛。」 你還別說,她們倆人的宣傳鼓動工作真的很奏效,贏得了一大幫人的喝采。如果要是競選的話,誰勝誰負還真的很難說呢。
說起來,胡老師她們還是蠻有經驗地,這提拔中層幹部是必須徵求群眾意見的,如果群眾意見太大,那你是斷然提不上的。果然,上面什麼組織部很快就派人下來搞調查,胡老師一類人的說辭自然也就被反映了上去,還多出了一條,說是俞麗君這個人生活作風也有點問題。大家心裏都清楚,那一定是胡老師的傑作。
最終結果,我們主任被提拔了上去,胡老師由副處變成了正處,俞麗君呢,原封沒動。勝負已見分曉,自然是幾人歡笑一人愁了。俞麗君終歸是勢單力薄,敵不過這一大堆土鱉。我眼看著俞老師的脾氣一天天變壞,她那是氣不順啊!一氣之下,她連挂職的幹部也不要做了,和我們一樣,當起了小白人。俞老師這第三腳真是輸得慘啦。
有人就又在底下說閒話,「看看俞麗君,整個一官兒迷,大的當不了,連小的都不要干了,典型的自由主義。」這一回,胡老師倒是蠻主持公道,她制止別人亂講, 「你們可不要再瞎說了,麗君她脾氣不好,和沒提幹有啥關係?她這是女人更年期的早期症狀。」誰聽說過女人才過了四十就到了更年期了,胡老師自有一套理論,她振振有詞地說:「沒有男人在身邊的女人啊,更年期來得早。」我估計,胡老師這一重大發現都能申請發明金獎去了,你就不能不佩服胡老師,她的腦筋啊總是比旁人轉得快半圈。
記得一個深秋的午後,我外出辦事回到辦公室,見只有俞麗君一個人在那呆坐著。她雙手扶著下頷,眼圈紅紅的,顯然是剛剛哭過。我雖然在暗中同情俞老師,可是卻從來沒和她單獨深談過什麼,畢竟咱還只是個小字輩,不好隨便亂插嘴。俞老師看了看我,並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思,於是我就大著膽子說:「俞老師,要是實在不快活,乾脆回美國去算了。」
俞麗君看了我一眼,說:「你還年輕,好多事不是你想像得那麼容易。回美國去,去幹什麼呢?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英語基礎哪敢和你們年輕人比呀,再讀博士幾乎是不可能的。在美國我就只有蹲在實驗室裡,替老闆和那幫博士們殺老鼠的份了。」
「那總比你呆在這受窩囊氣強啊。」這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後悔,怕惹俞老師不快。還好,俞老師並沒太在意。她接著說:「是啊,人在哪都得學會忍耐,在這有在這的難處,但畢竟是自己的家,感覺不一樣。」我還是不能理解俞老師,就忍不住問:「那您就真的不想再回美國了?可您愛人他一個人在那邊……」 俞老師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說:「啊,他呀,他和我不一樣,他比較能忍,也喜歡在實驗室做實際工作。再說,他也不太需要我。」
看著俞麗君那張仍然很耐看的臉,那上面沒了眼影,腮紅也只是淡淡的一點點,俞老師還是改變了自己很多,我想起了胡老師說的關於他們夫妻感情不和之類的閒話,那些話是不是也多少有些影子呢?人生的許多事,真的是很難說清楚。
自提幹事件結束後,俞麗君就變得很低調。她不再堅持她的「美國式」打扮,而是入鄉隨俗了。她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幫助兒子女兒學習功課上了,因為他們就要參加高考了。
等我到了美國來以後,聽說俞老師提前退休,受一家公司委聘,去做技術顧問了,據說幹得很開心。她也沒再來美國,兒子女兒倒是都成功地拿到了綠卡,移民美國了,俞老師總算是完成了她海歸的一樁心願。
我不知道,俞麗君在決定走海歸之路的當時,有沒有過猶豫;也不知道,在她海歸之後遇到種種坎坷時,有沒有過彷徨。當然更不知道,她對於自己所走過的海歸路,是不是有許多遺憾。世上的路本是人走過來的,每一條人生之路都有它獨特的理由,俞麗君的海歸之路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