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日後的第一場雨之後的北京大街。
我十三歲時的一個晚上,從收音機裡聽到日本人天皇宣言,那句"日本將忍人之所不能忍",使我心有震顫,卻並未理解。直到吉普女郎伴隨美國大兵疾馳在東交民巷,差點撞倒我的自行車,又直到我站在宣武門外學校門前,含淚歡迎一卡車接一卡車的中央軍進駐北平,這才醒悟:日本投降啦!我不是亡國奴啦!沒有幾天,是的,沒有幾天,。國軍傷兵嫖娼砸妓院,重慶來的接收大員成為"劫收大員",法幣貶值,物價飛漲......。僅僅三年半時間,我從熱切希望變為徹底失望,何其速也。
國民黨在民怨沸騰中兵敗如山倒。1949年1月31日下午1時,一支從東北開來、士兵都帶著大皮帽子的隊伍,舉行進駐北平的入城式。一個儒雅軍人登上前門箭樓。廣播裡說,他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平津前線司令員林彪。啊,從來只有"司令官"的叫法,怎麼他也是一個"員"!不知道我這個高中二年級學生,能否在未來也成為其中一員?這是我剛滿十七歲的夢。
1949年3月14日,我乘坐短途列車到達長辛店,進入解放軍最高學府--華北軍政大學步兵科學習。"成為其中一員"的夢想成真,全程只有45天,這一人生轉變,又是何其速也。
獲得十三年半軍齡後,我轉業到地方,開始教書匠生活。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七日,我按課表上課,但教室裡空無一人。全體學生都集合在操場上,主持大會的不是院領導,而是學生自己選出的代表。大會情緒激昂。他們馬上就上街遊行,支持北京天安門前絕食學生的民主運動。
老師們無課可上,都聚集在辦公樓前觀看,態度凝重。老北京的天橋藝人,總是向圍觀的人說:"有錢的請賞錢,沒錢的請您站腳助威。"多數教師是同情學生反官倒、反腐敗的正義要求的;但他們每個人都有歷次政治運動的"經驗",懂得"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滋味,顧慮重重。"站腳助威"不失為具有中國特色的表態方式。
此時,學生隊伍中突然喊出一句口號:"歡迎老師參加我們的遊行!"
這句口號像一聲悶雷,把我的思維打亂,但又重新組合,頭腦中出現一幅圖畫:風雲突變中,海燕振翅高飛,口中喊著:讓暴風雨來得厲害些吧!而潛水鳥卻躲在岩石下,渾身瑟縮地哼著,它們已被暴風雨嚇昏了。
我走進我教的那個班的隊伍當中。今天是我的課,我的位置本來就該在這裡。
學生多來自石家莊郊區、井陘礦區和市屬四縣。地區閉塞,政治視野受到限制,活動方式也較拘謹。他們一直保持著整齊的隊形,有組織地齊喊口號,臨時學到了用雙指做 "V"字("勝利")手形。雖是中等城市,中山路上也已鼎沸。各高等學校和部分中學的遊行隊伍出動了;報社、電臺、電視臺的工作人員也參加了。攝像車穿梭其間,工作人員一邊高舉錄影機工作,又不時用手向遊行者做 "V"形示意,他們把份內的職責和真實的感情表達融為一體。市民在街旁擠得水泄不通,見到學生們持的"支援天安門廣場絕食學生捐款箱",紛紛解囊相助。不少人把手伸進衣袋大把抓出,連零帶整,看也不看,悉數塞入捐款箱。天氣很熱,路人買來成包的冰糕和成箱的冷飲,送進遊行隊伍中來。武警在重要路口佈防,但未帶武器,也未見殺氣,他們都是當地人,親友鄰居說不定就在遊行隊伍中。
隊伍行進到河北省委大院門前坐了下來。河北省委書記岳歧峰正手持擴音喇叭, 帶著一幅焦急而謙和的面孔,向聚集在門前上千人的遊行隊伍講了自己每月的工資收入,並逐個交代他的妻子和幾個孩子的工作和收入情況。此所謂"上行下效"。他見北京在"對話",在"透明",他也出來對話和透明瞭。至於他的薪金數額,市民相信那是和會計室的工資單完全一致的,但是工資單以外的實惠,上哪裡查?他說孩子是普通幹部也不假,但知情人說,他作為省委書記一調來,就把孩子安插到當時最有油水的外貿部門了,這誰能做到?好在人們對這類官僚也並沒有更高的期待。他出來了,見面了,說話了,話中也沒見硬茬兒,就算不錯。
現在知道,當時正值趙紫陽和鄧小平的激烈政治交鋒中。鄧小平認為當時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動亂,趙紫陽卻說:"中國不會出現大的動亂,我對此具有充分的信心。"鄧、趙分歧暴露於世,黨內外均覺察到中央出了兩個聲音。此種政治態勢,對於作為中共股肱大吏的岳奇峰來說,非同小可。他不知道下一步的"黨中央",誰在台上,誰在台下。他正腳踏著兩隻船,必須嚴格遵守"一站、二看、三通過"的官場遊戲規則。"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唐· 韓愈:《山石》)經歷過中共"與生俱來"的無休止的政治運動,大小頭頭兒們,都懂得在內鬥結果未見分曉之際,要運用"蝙蝠戰術"。待鳥、獸之戰的勝負略見端倪的最佳當口,出來宣布自己原本屬於哪一類,才見真功夫。
"僵臥孤村不自哀, 尚思為國戌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 鐵馬冰河入夢來。"(陸游:《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六月四日前後,我真的是僵臥在石家莊的陋室,靠夜闌臥聽敵臺,思考著國家命運的。通過VOA、BBC、法國和臺灣等"敵臺"的廣播,我緊緊把握了北京的脈搏。六月四日清晨,我得知北京屠殺消息。讓我驚心動魄的是BBC記者訪問楊憲益的錄音報導。楊憲益翻譯的英譯《紅樓夢》和漢譯蕭伯納名著《賣花女》,是我愛不釋手的範本。這位翻譯家、著名學者,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向記者宣稱:這支軍隊已不是什麼"解放軍",而是楊尚昆的私人軍隊,我從現在起,同共產黨決裂(按:當時"楊家將"當紅,代表軍方露面多是楊尚昆)。
被燒燬的裝甲車,中間有被市民塗寫的納粹符號。
接下去幾天,中央電視臺的工作人員薛飛、杜憲等人,穿上喪服,以悲傷語調播出全國電台聯播稿件。這些敢在"天子腳下"的北京,面對坦克、耳聽槍聲而不低頭的硬骨頭,給我極大感染。後來,這兩個人均被逐出央視,薛飛去東歐經商。大約1999年,我在紐約上網搜尋朗讀材料自娛,不期而遇,聽到薛飛朗讀《海燕》,聲音依然鏗鏘。那句"讓暴風雨來得更厲害些吧!"喚回我對六四的種種回憶。
還有一件不期而遇的事情。作為英語教師,我時刻注意蒐集英語聽說材料。六四那天,我收聽北京國際廣播電臺(Radio Beijing)的廣播。廣播員用英語說出這樣的意思:"今天凌晨,中國軍隊向學生和市民開槍,死傷多人,其中包括我臺工作人員......"啊,電臺此舉,不正是陣前倒戈嗎!這是要"軍法從事"的呀!我及時把這段話錄到音帶上,次日在課堂上作為"聽力訓練"放給了學生聽。我也倒戈了一把,但沒有學生向校方告密,包括來自軍人家庭的學生。
後來我在美國各大圖書館見到的有關中國六四書籍,幾乎都有王維林赤手空拳以身阻擋坦克前進的照片。我認為,薛飛、杜憲、楊憲益,以及國際廣播電臺的英雄們,用聲帶的肌肉對抗屠城的達姆彈,其威武不屈的凜然正氣,同王維林一樣日月經天。
正像風暴中有海燕也有潛水鳥一樣,那班曾經聲名赫赫的元老、政客、文人,以及毛毛蟲幹部,面對血泊中的民主先行者和無辜北京市民的屍體,都由一度觀戰的狀態中跳出來鼓噪了。
屠殺前幾天,學生們求見徐向前、聶榮臻兩位僅存的元帥,以及周恩來遺孀鄧穎超,希望他們出面為學生說幾句公道話;他們也回答學生代表,說解放軍絕不會開槍,希望大家放心云云。但待六四定性為反革命暴亂,他們迫不及待地表態,老軍頭說恨不能親自上街制止暴亂,元老遺孀則拿出禮物,慰問戒嚴部隊。
《人民日報》開闢了表態版面。一些我平時頗為尊崇的作家,突然面目猙獰,為屠城擂鼓吶喊,讓我心驚、心碎、心灰。他們中間有巍巍,劉白羽。還有一個三十年代老作家,曾寫詩說什麼死了的還活著,活著的已近死了,我看他才是活著卻已經死了!這幫無恥文人的名單是很長的,我不敢憑記憶道出。希望有條件看到那年六月份《人民日報合訂本》的人,把他們的大作,集印成冊,立此存照。
1989年暑假後,緊鑼密鼓地搞"黨員登記",實則是秋後算賬。黨員經評議後,分為四個等級:一是優秀黨員,二是合格黨員,三是基本合格黨員,四是不合格黨員。要達到"優秀"這一等級,必須是始終緊跟黨中央,即緊跟鄧小平。對於此一榮光,人們似乎感到不大舒服,都辭謝以表謙虛。"不合格"則被"勸退",失去黨票,也非所願。所以實際上,登記只是兩級,"合格"和"基本合格"。
評議結果,院黨委正式宣布:除開兩人外,都是合格黨員。而這兩名"基本合格黨員"中,就有我一個!
我是無法逃脫這個另冊的,因為我事先已經知道,黨員登記中有一條硬標準:凡參加過遊行支持天安門學生運動的,最多是個"基本合格"。我參加了那次5月17日的遊行,還有何話可說?兩人中的另一個是剛調來的青年女會計,屬年輕無知,情有可原。而我這個有27年黨齡的老傢伙,則是挨批焦點中的焦點了。
問題是,那天參加遊行並同學生一起高呼口號的教師和職員,有數十人之多,他們為什麼都成了好人呢?
實際情形是,那天遊行中,有幾十個學院的中層幹部也和我一樣走在遊行隊伍裡。學院辦公室主任、黨委辦公室主任來了,學生處長來了,各班班主任都來了。我絕對不會想到其中有詐。因為我旁邊一個專管學生思想工作的幹部,頻頻擦著眼淚。我相信他是為學生反官倒、反腐敗的強烈情緒所深深感動了。最忙的是總務處的幾個正、副處長,幾次開車追來,送麵包、香腸,還告訴大家,院長正組織食堂包餃子,等你們勝利歸來。
如前所述,5月17日那天,情勢撲朔迷離,觀戰的大小蝙蝠們,對學生和群眾要求民主、反對腐敗的激情,個個表現得那麼理解,那麼體貼。可以設想,若是出現另一種結局,遊行定性為愛國的,他們會拍著胸脯說:我早就知道學生的行動是對的,還特意讓食堂包餃子給他們吃呢!
現在六四定性為"反革命暴亂",把我揪出來,便可彰顯學院領導立場之堅定,路線之分明,當然有助於保住烏紗,邀功請賞。那麼其他參加遊行的人呢?他們是"由領導派遣、現場維持秩序、保護學生"的!誰能想到,這些人背離職業道德,充當學生運動中的第五縱隊,監控學生言行,現在卻都成了功臣!怪不得列寧有一句話:"善良的願望,往往把人引向地獄。"我忠誠於黨的教育事業,作到和學生成為"一個戰壕的戰友",理應遭此回報。否則,就違背共產黨的常理了。
平心而論,評我個"基本合格",尚屬寬大。我不只參加遊行,還在課堂上反過黨。除了給學生放送過北京國際臺的那段倒戈廣播外,還向學生朗誦過烏克蘭詩人謝甫琴柯的一首詩,為他們壯行:"別等待,等待自由--徒勞!自由已睡去,是沙皇迫使它昏倒!如何使沉睡的自由醒來?我們的人民,舉起所有的棍棒,還有那烏克蘭的寶刀--那時候,自由才能來到!"我有軍人喊口令的功底,朗誦聲衝出教室,不僅那層樓的其他課堂都聽到了,連隔牆石家莊一中的學生,也在課後打聽出了什麼事。
面對"基本合格",我沉默不語,心中卻跌宕不已。六四期間的一幅幅畫面,烙印在我的大腦皮層上。例如那幅印有21名通緝學生照片的通緝令,每幅照片都有面貌特徵說明。這些可敬可愛的莘莘學子,被描繪成三角眼、鷹鉤鼻、青面獠牙、十惡不赦的匪徒。古代的"畫影圖形,捉拿逃犯",國民黨的懸賞大洋、追捕共黨,都沒有這次來得凶焰漫天。我是當了一輩子教師的人,對無論哪裡的學生,關愛是我的天職,對此不能不產生極大憤懣。電視畫面裡,警車馳騁,今天捉到這個,明天捉到那個,時時揪著我的心,也揪著我周圍老師的心。有個被通緝的學生,因他姐姐、姐夫報警而被捕,大家議論紛紛,實際是借題發揮,表示對學生的同情,對中共惡行的詛咒。
我頭腦中的另一個印跡是"民主女神"的悲慘傾倒。從六四凌晨起,中共的電視節目裡,都是獨裁者嚴格把關的"平暴功績"的畫面。他們當然不會讓你看到天安門廣場上處理屍體、沖洗血跡、修補彈孔的操作過程。他們刻意多次播出了"得意之筆":一幫軍人扯著繩索,繩索另一端繫在矗立廣場四天的民主女神像的幾個部位上,然後軍人們喊著號子,一齊用力,雕像扑地。女神倒了,我的心也碎了。他們欺人忒甚!
四十年前,我作為不懂事的高中生,提著腦袋上共產黨的船,現在該再提著腦袋下船了。上船容易下船難,我要講點策略。
六四"反革命暴亂"定性後130天,我遞交了"退黨聲明"。聲明原文如下:
黨支部:
我於一九六二年七月加入中國共產黨,至今已經二十七年了。 這期間,我一貫聽黨的話,服從組織分配,忠誠老實,在教育戰線上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最近讀到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時寫的《致留蘇學生信》,其中說:"對你們年輕人來說,我主張多學科學技術,少學些政治。"我雖是老年人,但很願意本照這種精神,將殘年餘力貢獻給教育事業。我決定自今日起退黨,請予除名。今後,我將做一個合格的公民。特此聲明。
(簽名)
一九八四年七月腹稿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一日呈
這份聲明寫得"內緊外松",有我的想法。其一、我的退黨,直接導源於"六四",文中卻一字未提,心照不宣,沒有給他們可抓的把柄;其二、"除名"是黨章中對退黨者使用的帶有極大貶義和蔑視的字眼,我在聲明文字中搶先提出,以示針鋒相對;其三、"政治挂帥"、"講政治",是共產黨鉗制黨員個人發展的利器,然而毛澤東在給他兒子毛岸英的信裡透露出,核心人物對自己子女有另一本賬,即從不放鬆培養真本領,以期太子們成為儲君,好讓中國人永遠統治在他們家族手心裏,這是極具欺騙性的利己主義。我在聲明中,搬出毛的書信原文,證明我的不講政治、專心業務,是符合"毛澤東思想"的。毛澤東書信的影印集就在圖書館放著,不信,你就去看!至於那句"一九八四年七月腹稿",表明瞭我的真實思想歷程,五年前我就萌動擺脫中共思想枷鎖的念頭了。
匆匆20年過期了。回顧這份"退黨聲明",有我的勇敢和機智在,但和那些獻身民主事業的志士比,顯然有我的恐懼感和軟弱性在。這是我一直感到慚愧的。
我參軍時,十個人睡一盤土炕。夜間區隊長和中隊長為我們蓋好被子,白天為我們講述革命道理。有兩次指導員的講話,我至今不忘。
第一次是批"共產黨來了是又一次的改朝換代"。他告訴我們,歷來的改朝換代,都是一個壓迫階級推翻另一個壓迫階級,一個剝削階級替代另一個剝削階級。而共產黨則是永遠、徹底地推翻了壓迫者和剝削者,使人民大眾永遠當家做主。我聽後心悅誠服,對黨的崇敬感倍增。
第二次是批"共產黨的恩情永遠報不完,所以我們要永遠跟黨走。"指導員說,這種"報恩思想"是錯誤的。因為共產黨的理想是解放全人類,不是施恩圖報。這話顯示了何等廣闊的胸懷!
然而幾十年後,回想指導員的話,我只能啞然失笑。中共和歷朝歷代相比,可謂集壓迫者和剝削者暴戾和謊言之大成。最近有一件咄咄怪事,正是中共孽海之一滴--一名中共官員在性侵一名女子遇到抗拒時,竟然理直氣壯地說:"你是又當婊子又要立牌坊!"試問,中共把百萬生命送到朝鮮當炮灰,從事不義戰爭,扶植金日成家族的無賴政權,至今誇耀那是保家衛國;人為製造飢荒,餓死幾千萬人,至今把主謀的巨幅畫像高懸天安門;六四屠城,至今迴避殺人決策者的罪行,反倒肉麻地吹捧"百年小平"......。一切的一切,哪一件不是又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他們把民主和人權的呼聲,把弱勢群體的據理抗爭,視若寇仇,屏蔽,狡辯,抓捕,酷刑......,一個如此被盜取的"強國",讓青年去愛。青年們,你們可要警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