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許多所謂的學者和專家,經常受益於外來者的經濟關係,用以提高他們的政治和專業地位,他們就不能發出客觀和誠實的聲音;與設計相關的媒體也在逃避告知、批評和提供有判斷力評論的責任,不去告訴大家:城市是為人民建的,而不是為那些在高空中把城市當成幾何玩具的神仙們建的。
美國規劃協會全國政策主任、院士級註冊規劃師蘇解放(JeffreyL.Soule),是一位長期參與中國城市規劃的美國學者。今年4月他重訪自己所熟悉的北京,從市中心區沿著長安街步行至東五環路的城市邊緣。他說這是他所難忘的經歷,真實感受到了這個城市存在的問題。回到美國後,他寫了一篇評論投給本刊,以期進一步地交流和探討。經他允許,編輯將他的文章作了適度壓縮,並配分段標題發表如下--
北京西站
故宮
我在中國從事城市規劃和設計工作已有十年之久。在這個廣袤而多元的國家,我領略了眾多的城市和鄉村,目睹了驚人的經濟增長所帶來的巨大變遷。我對中國的理解基於我多年有幸參與公共事業的深度,基於與中國領導和專家們的合作,基於我個人對那些較少被光顧的中國勤勞百姓的住所和街道的踏訪。我熱愛中國,北京是我最喜愛的世界都市之一。作為中國人民真正的朋友和一位有經驗的規劃師,我感到我有責任對中國正在為下一代創造怎樣的城市遺產,表達我個人的職業意見。
俗氣的「洋褲褂」緣何受到青睞
北京的新建築和城市設計競相引人注目,以致構成對城市的傷害。北京正在成為的現實,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震撼,這些「震撼效應」無處不在。北京用天壇和紫禁城的形象來包裝自己,但今天這個城市的現實並不令人滿意:機械地規劃出來的道路、地鐵站的設置不考慮與社區、商業和旅遊景點的聯繫,「光榮地孤立」於人們的需要、價值和日常活動。一座獨具特色的歷史城市,正在有系統地被重置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的城市形態。誠如19世紀末的美國,開發商是自封的新皇帝,公共領域只是事後的想法。也許有些人以為光禿禿的大廣場和符號式的文化機構就足以代表公共事業的建設了。為什麼擁有5000多年文明的北京,卻要像十幾歲的孩子般莽撞行事,還穿上一身俗氣的洋褲褂呢?如果以為訪問首都的客人會被那些推銷古城「碎片」的廣告牌和宣傳冊唬住,而看不到北京的現實形象,那就錯了。
修建被無盡寬闊的高速路串起來的醜陋的、非人性的建築,從根本上說,是自我膨脹和各種利益相互作用的結果。我相信每一位中國市長都想建造一座偉大的城市,但中國的官員大多缺乏城市規劃的訓練,尊重學術的傳統使得這些領導人自然求助於教授和專家們的意見。而這些學者中的很多人,正在以商業承包者的身份開始活動,或與外國公司合作以獲取設計項目,以這樣的方式掙錢。由此產生的利益衝突,使這些人沒有資格做領導們的諮詢顧問。在一個公民社會中,凡服務於公共事業的專家,都不得從公共收益中獲利一分。可目前的體制卻允許中國的專家與開發商或外國設計師達成交易。誤人的諮詢就產生了誤導的決策。這就產生兩個令人不安的後果:北京,一個曾經莊嚴而美麗,居住著令人迷戀而又充滿智慧的人民的城市,正遭到破壞,而湧現出來的東西又沒有解決任何城市化難題。另外,由於北京的首都身份,中國大大小小數以百計的城市,差不多都把北京當作樣板。在中國許多偏遠的城鎮,我們都能輕易地找到長安街的「仿製品」。
不難理解這一現象產生的原因。缺乏城市設計培訓或經驗的中國官員,通常會把現代性和盛氣凌人、古怪異常的設計混為一談。一些因幼稚的設計會被本國拒絕或嘲笑的外國建築師,卻在中國找到了富有同情心的聽眾。由於中國許多所謂的學者和專家,經常受益於與這些外來者的經濟關係,用以提高他們的政治和專業地位,他們就不能發出客觀和誠實的聲音來抑制這種體制的盲動。與設計相關的媒體也在逃避告知、批評和提供有判斷力評論的責任,不去告訴大家:城市是為人民建的,而不是為那些在高空中把城市當成幾何玩具的神仙們建的。我懇請城市官員們像市民那樣感知城市,即把自己的雙腳擺到街道上來,而不是坐在直升飛機上、飛馳的豪華汽車中,或是站在昂貴的模型前。
「建築將軍」湮沒中國設計傳統
如果對這種標新立異設計的痴迷僅限於一兩棟建築物上面,問題還不大。每座城市都需要幾個當代的偶像或「簽名」式建築。北京的問題在於把每個建築都弄成這樣的偶像,甚至連街道都成為超大尺度的象徵。北京的新建築不是增強而是削弱了城市的身份和特徵。由於缺乏規劃和設計法規來管理和維持城市的歷史身份和特徵,未加分析也未從廣泛的公民視角來定奪可供選擇的方案,北京失去了都市感,成為雜亂無章,遺棄著建築師和工程師青春期冥想的景觀現象。人性化的城市應該以絕大多數建築作背景,由此界定城市的公共屬性,就如同一支軍隊需要成千上萬名優秀士兵排成整齊威嚴的隊列,卻只有幾個將軍一樣。北京卻幾乎被改變為一個充滿了「建築將軍」的城市,每個將軍統領著只有一個士兵的軍隊。一處處「震撼效應」疊加起來,結果就是城市的自我「休克」,毫無個性可言。
這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一個有著最偉大城市設計遺產的國家,竟如此有系統地否定自己的過去。當歐洲人還在和豬分享著他們陰暗的陋室時,古代長安已成為世界上最大最恢宏的城市了。令人驚奇的元大都,這個古代的北京城,以它積極的「震撼效應」激發著馬可波羅心中的敬畏。細數中國壯麗的古代都城,現在只有南京還保留著大量的特色,它的街道仍保持著人的尺度,它的城牆和歷史肌理仍昭示著城市歷史和文化的完整性。在我去過的中國城市中,只有那些按照自身特點建設的,並能從北京的錯誤中吸取教訓的,才會在未來成為最健康和最有吸引力的城市。北京不需要藉助洋建築師來認定自己的身份。其悠久的建築歷史應足以激發起它對自己身份的信心。自信鑄造著一個民族自尊與自豪的核心。
今天中國的城市規劃沒有把城市的文化和物質層面作為一個整體來理解。甚至許多中國的規劃「專家」實際上並沒有接受過規劃和城市設計的綜合訓練。源自計畫經濟的規劃,不過是執行預先安排的發展計畫而已,把規劃作為綜合解決社會、經濟、文化和物質問題的理論來對待,在中國才剛剛開始。許多規劃仍然被財富和權力在三維空間上的慾望所驅動。儘管中國的經濟政策自1979年以來已經改變,那種固守成規、機械地把規劃當作工程施工和擺房子把戲的觀念卻在抗拒變革。從長計議,這種狀況必須改變,否則就將是不可持續與不宜居住的後果。
建立公正規劃程序乃大勢所趨
北京的另一種思路就是培養它的歷史感,不僅僅是珍存一些歷史建築,還應敏銳地將老北京獨一無二的尺度、肌理、韻律和特色融會貫通。當然這需要大規模修訂培養中國學生的規劃課程,讓他們學到真正的城市規劃,而不是建立和推動所謂的設計競賽。有人認為邀請了四五位自以為拿出了讓業主滿意的方案的建築師來參加競賽,就是公平的了。事實上,這是一種功能紊亂的體制,置身其中,建築師和評審者在玩著同一個遊戲,而不得不生活在他們選擇的後果中的人們卻被排斥在外。受益的只是評審者和建築師們在銀行的個人賬戶,這談不上任何的公平。公正規劃意味著建立一個真正的規劃程序--這個程序應該是以互動的、有建設性的對話機制為載體,系統地、自始至終地貫穿於整個規劃決策過程的各個層面,政治家、決策者、開發商、居民、學者,無論老少和貧富,都有均等機會參與。一個優質規劃程序要求建立制約與制衡機制。這樣的規劃體制將明確全社會共享價值,並確立一個反映這種價值的公民決策程序。更為緊要的是,只有做到如此的「系統」,才談得上「公平」。
話題不該就此打住。我還要斗膽建議,那就是從現在開始,北京乃至整個中國都應該採取一個全新的規劃程序:這個程序應起始於弘揚與整合歷史與文化的城市視角。這個視角應該包括所有與前景相關的熱點話題的討論,以及從市民那裡收集意見,因為他們將不得不生活在這些決策之中。這個程序將採取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綜合方案,在投入建設之前,先要分析經濟、社會、文化、環境和物質問題。它將進而提出一些詳細的規劃來描述如何在綜合開發的背景下維持和保存歷史的資源。它將以與城市文脈相關的新的地段規劃和設計為基礎,融入尺度、肌理、比例和材料等因素,而不強加任何建築的風格。這些規劃將通過新的法律來施行,它們與行政工具一道,是有威信和透明的。基於中國原理和地方特色的設計導則將得到發展,並由有見識的專業人員來管理。不再建造奢華的偶像和舉辦精英的競賽,會節省大筆資金,城市的財政將能夠支持歷史特徵和街區的保護,並維護社區和居民的利益。這個方法將節約城市的經費,提高它的經濟發育能力,重新確認其認識度。更為重要的是,它將產生一個與人民和諧相處的城市,利在當代,功在千秋。它是人與空間有機的結合,能經受光陰洗禮,歷久彌新。當這樣設計了,這個城市,而不是一些建築物,才會被完整地鑄造為最偉大的藝術形態。謹願目前的這個階段盡快過去,那些「休克城市」將被「人性城市」喚醒。美國的規劃師將為你們的成功和你們的歷史表示祝賀,並願成為協助你們的夥伴。
來源: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