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存4000多年的大災難
曾出土過新石器時代大量禮儀玉器的喇家村遺址,位於青海省民和縣南部黃河北岸二級階地前端。這裡地處青藏高原邊緣,海拔相對較低,氣候較為溫暖,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村前舒緩的黃河水從寬闊的河床流過,階地上林木蒼翠,麥浪起伏,是大西北少見的富庶之地。喇家村現在是一座有400口人的土族村子,村民們厚重的莊廓就沉沉地疊壓在古老的遺址上。在田地間和溝渠裡,到處散落著新石器時代的陶片和石器。就連那些干打壘的厚牆裡,也包容著許多的陶器碎片,有時還夾雜著石器和玉料等。穿行其間,就好似旅行在時空隧道,進入到4000多年前先人的世界。
喇家村遺址因早年出土齊家文化大型玉璧和玉刀而被發現,許多這樣的文物都在商潮中悄無聲息地流失了。一個當地的漢子曾得意洋洋地對我說,他兒時就拿著這些隨地拾得的玉璧作滾環滿村玩耍。也正是這古時的禮儀重器、現代的昂貴玩具,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導到了這座古代遺址上。
在很多喇家村民的家中,我們都可以訪得他們收藏的古物,保存完好的陶器可能就放在院子的角落裡,磨光的石器也可能會作為家珍壓在抽屜底層。村民但凡動土,都會有古物出現,他們見慣了,祖祖輩輩沒有覺得腳下的這方土地有什麼不同。不過對考古學界來說,意義就十分重大。因為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中國的西北地區相對貧窮落後、文明不發達,而「喇家村遺址」中大量而精美的文物,不僅證明了早在4000多年前的史前時代,中國西北的黃河上游地區就曾經有古人類活動,而且也說明他們還創造了相當燦爛的古文明,因此「喇家村遺址」考古被評為2002年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
但也正因為如此,一個巨大的疑問凸顯出來了:從已有的考古證據來看,也就是在4000年前左右,這一地區的人類活動突然消失了。是什麼擋住了文明的車輪,把喇家村地區的文化摔出了歷史發展的中心舞臺?喇家村地區恐怖的史前災難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整個黃河上游及西北地區史前文明的衰落,是否和喇家村文明的 消失有著相同的原因呢?
解答這個疑問的關鍵落到了一個具體的線索上,那就是在現在的喇家村出土了大量的史前人類的屍骸。長期以來,村民們經常從農田裡挖出死人的屍骨,而且這些屍骨大多身首異處,既不像在墓穴中,也不是在某種特定的環境裡,而是隨意裹挾在泥土之中,這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1999年秋,我們在喇家村遺址進行了一次小規模的試探性發掘,意外發現一段深且寬的壕溝。據初步鑽探和發掘得知,這是一處前所未見的擁有寬大環壕的齊家文化大型聚居遺址,面積在20萬平方米以上。遺址內深埋著當時的一些房屋建築,壕溝內外還有同時代的墓葬發現。對照遺址過去出土的一些重要器物,初步推斷這裡可能是一座史前時代的城堡,它也許是當時盆地裡的一個政治和經濟中心,或許是一個小小王國的所在地。
2000年,在喇家村遺址的發掘中,我們有了非常意外的發現。
在喇家村遺址東北角高地,發掘出4座齊家文化房址。這些房址都是半地穴形狀,保存的牆面不高,牆面都有抹有白灰面。這樣的建築在齊家文化中是再平常不過了,但讓我們感到驚奇的是,其中3座房址內都發現有可能是意外死亡的人類遺骸!
在4號房址內,發現人骨多達14具。這是一座典型的齊家文化白灰面半地穴式建築,面積約14平方米左右,平面為方形,門朝北開,中心有圓形灶址。14具人骨一組組地呈不規則姿態分布在居住面上,他們有的匍匐在地,有的側臥在一旁,有的相擁而死,有的倒地而亡。中心灶址處一成年人兩手高舉過頭頂,雙腿為弓步,死亡時身體還未完全著地。西南部有5人集中死在一處,他們多為年少的孩童,其中有一年長者似用雙手護衛著身下的4人,5人或坐或倚或側,頭顱聚攏在一起。
讓 人震驚的是在相距不過2米的3號房址中的一對母子。兩人死時的位置也是在房址的東牆邊,母親雙膝著地跪在地上,臀部落坐在腳跟上,用雙手摟抱著一幼兒,幼兒依偎其懷中,雙手也緊摟著母親腰部。母親臉面向上,頜部前伸,像是在祈求蒼天賜年幼的孩子一條生路。在4號房址東面不遠的7號房址中,也發現一對母子,母親也是坐在地上,用她的身體保護著孩子,最終還是雙雙死於非命。這已是封存了4000多年的一幕悲劇,現在看來依舊是慘不忍睹。
面對這一幕幕場景,我的心頭一陣緊似一陣,我和我的同事都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憾。這是天災,還是人禍?到底是什麼原因奪去了這麼多無辜的性命?我在隨後所作的一次報導中是這樣寫的:喇家村遺址的這次發掘,發現了很難見到的史前時期的一次大災難的現場,也讓我們看到了4000多年前母親以身佑子的深情,此情此景,懾人心魄。
二、探尋災難留下的千古謎團
在喇家村遺址房址中發現的這些死者,死時狀態各異,年齡不同,以未成年者居多。類似這樣的考古遺蹟,過去在中國境內的發掘中還不曾見到,在國外也鮮見報導,除了已被證實是火山爆發掩埋的龐貝。
我們在這幾座房址反複查考,仔細思索。面對著這些死難者,根據檢測鑑定資料,設想當年的情景:
鑑定確定了3號和4號房址內死者的性別和年齡,兩座房址內抱著孩子的長者都是女性,年齡都在30歲上下,她們應當就是孩子的母親;4號房址母親懷中的孩子只有1-2歲;3、4號房址的16人中鑑定確認男性的只有3人,其中2人都在18歲以下,只有1人年過40。
以4號房址為例,14人中有9個未成年人,這麼多未成年人,顯然不是出自同一個家庭,而是應急躲避到了這座房子裡。然而災難還是發生了,這房子成了他們共同的墳墓。
我們在現場看到,在4號房子內,站在中間火灶部位的小夥子舉起雙手,像是要托起就要倒塌的房頂;門口的中年漢子像是要擋住什麼,結果被衝倒在地;靠西壁是斜倚在地上的母親,懷是剛滿週歲的嬰兒;東南角有5人相擁在一起,有一位壯年人護衛著幾個未成年的孩子;西北角也是5人在一起。
因此我和同事們在現場推測,可能是一場突出其來的意外災難,最有可能是一次特大洪水的侵襲奪去了這許多無辜者的生命。這一塊地方依現在的地勢看,比較高一些,也許是當時躲避洪水的最後高地。我們設想有幾個家庭將自己的孩子送到這裡,成年人也許自己被洪水吞沒了。洪水大概來得非常凶猛,人們連抗拒的辦法都還沒有想出,災頂之災就降臨了,從他們死亡的狀態我們能想到他們絕望的表情,尤其是無可奈何的母親,她們摟著自己的骨肉死去,悲楚之狀,不忍目睹。
北京大學環境考古學專家夏正楷教授應邀考察了喇家村遺址的古環境狀況,他看到發掘出的幾座房址內都充填有大量棕紅色黏土層,中間還夾有波紋沙帶,認為這都是黃河洪水氾濫的產物。他推測當洪水氾濫時,洶湧的洪峰衝上河邊臺地,湧進了當時居民的半地穴式建築,淹埋了滯留在房子中的婦女兒童。他在調查中發現,喇家村所在官亭盆地的黃河二級臺地上,都有棕紅色黏土層發育,這是黃河主流氾濫的結果,由此他推測盆地在4000-3000年前處於洪水多發期。夏先生以「東方的龐貝」來強調這次考古發現的意義,這個發現不僅再一次表明古人人類在突變災難面前的無能為力,也為研究黃河與黃河文明提供了難得的科學資料。
當然,也有人認為這些死者生命的突然喪失,不排除有宗教及其他原因,比如地震和其它地質災難。喇家村遺址的發掘正在繼續,可能還會有更多的相關跡象發現,相信解開這一幕史前悲劇謎底的鑰匙一定會最終找到。
喇家村遺址可能就是在那場突如其來的洪水中毀滅了,從一些跡象分析,這個遺址在當時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原始村寨,這是我們從出土的大型石磬和玉刀玉璧得出的判斷。
在民和縣博物館裡,我曾幾次觀摹了喇家村出土的大型玉刀和玉璧,想像著它們的主人的威嚴。據發現這些玉器的村民們說,有時在一個死者的身上就發現這樣的玉璧多件,這讓人很自然地想起長江下游良諸文化中的類似發現,說明它們之間有著相同的宗教儀式,所以就有形狀相同的一些玉禮器,這些玉禮器的主人,在當時被認為具有通神的法力,他們就是用這些精心彫琢的玉器,完成了人與天地溝通的隆重儀式。
在喇家村的一個農戶家裡,我還意外地發掘出了一件大型石磬,它是早年在農田中發現的,可能是一座墓葬的隨葬器。石磬採用一塊板材製成,方方正正,長96厘米、寬61厘米、厚6厘米左右,它是目前中國考古所見最大的磬,可以稱之為磬王,是黃河磬王。它是仿製同時代長方形石刀的形狀製成,與傳統所見的弓背曲尺形磬不同:掛起巨磬,用一件木槌輕擊不同部位,樂音鏗然,宏遠深沉,讓人肅然起敬。
喇家村遺址巨磬的發現,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遺址的等級,它是遺址作為中心聚落乃至是一個古國城堡的一個重要標誌。中國史前時代末期就已出現了磬,它在早期應是一種禮樂器。《淮南子》說「禹以五音聽政,」所云五音指釧鼓磬鐸之類。當時輔臣要見禹論道就響鼓,言義則撞鐘,告事便振鐸,報憂要擊磬,各種樂器在理政時的功用非常明確。20多年前山西襄汾陶寺遺址3015號墓曾出土1件打制石磬,長度達到80厘米,在當時已是巨磬。陶寺大墓中一般都有與鼉鼓共存的石磬,它們被看作是與禮制相關的一組樂器。這兩種樂器在商代王陵和方國首領墓中也曾有出土,金文和古籍記述表明,它們是王室和諸侯專用的重器。這使一些學者有理由認定,鼉鼓和石磬是社會高層使用的禮樂器,是至高無上權威的象徵之一,它們的出現應當是文明形成的一個重要表徵。從喇家村遺址磬王出土後傳出的古老樂音,足以讓我們感受到許多已經逝去的威嚴。磬王的主人或許只是一個小國之君而已,但不論大小,他所佔據的也是一個王位,他所擁有的也是君王的威權。喇家村遺址極有可能是一個王國或王宮。
一場大災難毀滅了一座城堡,奪去了許多的生命,喇家村遺返姆⒕蛉夢頤欽媲懈惺芰四淺》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