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我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残了,三十几岁就被迫害得不能唱戏了。(图片来源:公有领域/看中国合成图)
听说王府井已拆得没有模样了,我想起了我们的四合院。现在我们住在四层楼房!我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残了,三十几岁就被迫害得不能唱戏了。因行动不方便,我随时都想着我们的四合院。
1949年祖光受周恩来召唤从国外回到北京建设祖国。第一件事就是交给他的好朋友邓季惺、陈铭德夫妇一笔钱买家具,先寄放在他们家中,后买房子。邓季惺大姐和丈夫陈铭德是《新民晚报》的老板。刚刚解放,他们夫妇住在西城石碑胡同一个四合院里,这房子好漂亮啊!前廊,后厦,走廊,游廊,满院子花草。我觉得北京的四合院是最舒服的房子。
当时很多作家买房,艾青买的是在东城豆腐巷,老舍买的是奶子府,赵树理和祖光的是在东城王府井帅府园马家庙,祖光买的是9号,赵树理是6号。
祖光这所四合院很讲究,外边是两扇圆大门、敞开能进汽车。通过一条小道,高台阶红漆门。门道转过去一个小拐弯圆月亮门,有个方小院。四扇门才进到里院。东、南、西、北四面是房,北屋七间。东西屋各三间,南屋也是三间,靠外院一单间,正房北屋厢房,东、西都是小单间。院子很宽敞,外院墙有爬山虎。北京四合院讲究“天棚、鱼缸、石榴树”,进大门有影壁墙,小院有两盆石榴树,红石榴花可鲜红了!相配四盆白玉簪花。里院有四棵凤凰树,过房高的海棠树,白紫色的丁香,靠南墙白玉兰、葡萄架、石桌、石墩,数不尽的各种盆花。大院子可以排戏、炼功和孩子们跳绳。祖光还为孩子在大院里摆放了一个乒乓球案子。同学们常来打球。
住四合院种果木树,秋天结了果子就要人受累了。好在那时有我婆婆操心,指挥管理。最伤脑筋的是果子成熟季节,邻居家孩子上房摘果子,来回跑,踩得房檐嘎嘎喳喳的响。我的老婆婆是典型的中国式善良老人。她站在当院,仰面四平八稳不急不躁地对着房子上跑的邻居家孩子说:“你们快下来,别在房上跑,摔下来可不轻啊!”孩子们仍在房上跑。婆婆站在院子中大声说:“你们下来,要葡萄、要海棠我让老何给你们摘一筐下来吃,好吗?”孩子听了高兴地说:“吴奶奶我们就下来……”孩子们下来高兴地等着。老何是我们家男工,孩子们吃饱了跟老何说:何叔叔我们走了,等着你再给我们摘海棠……
这些邻居的孩子,都是我儿子的同学,他们都喜欢我婆婆。婆婆指挥着老何、孩子们把摘下来的葡萄、苹果分送给邻居孩子们。春天院子里各种花开了,又要把花一把把捆好送给亲友。这四合院在旧协和医院旁边,房主原是协和的著名妇产科医生林巧稚。1949年后她搬进协和宿舍,把这所四合院给亲戚了。祖光从她亲戚手中买来的。院子整齐讲究,最洋气的是厨房,自来水龙头很多,墙壁是白瓷砖,大炉灶内一个很讲究的烤箱,箱内有好几层烤盘。祖光买来这所房子,首先是修缮,北屋正面是客厅两间套间,重新改了。把旧木格窗户改成落地玻璃窗,开开窗户可把四脚带轻轱辘的大床推出来乘凉。这间睡房在整个四合院中算是洋式风格。北屋向东屋打通了,从北屋跨进去洗手间。出了洗手间,通向厨房、餐厅。厨房又跟东房通着。我们在这屋中间吃饭,打通了从厨房送菜方便。
北屋是我和祖光住,东屋是女儿霜霜和带她的阿姨住。西屋是公公婆婆住。两个女工和一名男工老何分别住在东西边的过房,一排三间屋两个儿子住,还做祖光的书房用。另一间南房作客房。
院里种有六盆昙花。1956年六盆昙花同时开花,有一大盆开了两朵花,夜里在院当中拉了几个电灯,照的全院子好亮啊!亲戚朋友来看昙花一直热闹到深夜。
婆婆偷偷跟我说:“凤霞呀,花开了这么多,这叫‘花怕开绝了,国家不太平’啊!”婆婆讲,卢沟桥事变那年,家里种了昙花,也是开得十分茂盛,国家就打了仗。“唉,国家可不能再出事呀!”她真怕那兵荒马乱的日子。
院里一块块方砖,都是祖光亲自选择设计请人装好。每一间房子都换了新式玻璃窗格子。洗手间,小厢房都换了磨砂玻璃。为了射进阳光,北屋到东屋,过房房顶都装了玻璃。房子大,室内摆设很重要,幸好祖光已讬邓季惺大姐买了整套红木家具。紫檀木大木床带有炕桌,脚踏,条几,八仙桌。明式书桌椅子。祖光和我各有书桌,都带有脚踏,大书柜占了半面墙。
墙上面的字画也都是祖光一件一件地选择并挂好的,房内的各种花都是我摆放,多么晚回家,我也是亲自浇了水才放心。我养的各种吊兰,很多朋友都羡慕。
那时祖光正在拍梅兰芳先生的舞台艺术电影,请来苏联摄影和美术专家,经常跟祖光研究讨论剧本拍摄问题。苏联专家说:“你们这所四合院好,显示艺术家的水平,我真羡慕极了。中国艺术家真幸福。”
四合院对我们两儿一女也是真好玩的环境,他们的同学也常来我们家玩,一起做功课、一起下棋、一起打乒乓球,最开心的是唱戏玩,动刀动枪,对打有时把玻璃打坏,我就生气,祖光说:“玩起来就不顾这些。破了,再配上,不要叫孩子同学觉得家长太凶。”孩子同学的父母很多都是附近工作的。有一个叫张生的,父亲是协和医院工人;他和东安市场一家饭馆职工的儿子比赛打赌喝猪油,厨师的儿子一口气喝了两碗猪油,喝的满脸通红,老婆婆看见这孩子要生病就给他吃西瓜,孩子回家拉肚子,他母亲问他:“是谁叫你喝的大油,又是谁叫你吃的西瓜?”他说:“是马家庙四合院的吴奶奶。”从这以后,儿子同学来玩都爱说:“去四合院,吴奶奶给西瓜吃。”我家成了这个胡同小孩聚会的大杂院了。孩子在院里玩,有的吐了,有的剪了碎纸扔在地上,扔西瓜皮,把院子搞得很乱,老何轰他们说:“这些讨厌的孩子都给我滚出去。”穷厨师的儿子,他轰赶,干部的儿子却一个不敢说。祖光生气了,他认为对人对事要公平。后来祖光找老何谈了一次话,让所有的孩子随便来我们院子里玩,不能轰。因为四合院是这个胡同比较大的,街道居委会也常在这开会,无论来多少大人孩子,我们的老婆婆总是热情欢迎。
住四合院最伤脑筋的是每年都要修缮,换房瓦,上油漆,修墙刷石灰,搞得满院子都很乱。这时祖光亲自泡茶照顾工人们休息,在门道铺好席子让他们休息好,并给他们送糕点水果,安排吃饭。祖光对阿姨们说:“人家是给咱们干活的,一定要人家心里高兴。”祖光还常常和工人们一起坐在小板凳上聊天,后来成了朋友。
1957年,多少人一下子成了罪人,正如赵树理说:“祖光是个好人,也爱国呀,他的家遭了大难。”祖光被送到北大荒,我为祖光保住了一家老小。苦度了3年,祖光回来了,四合院仍然是那么整洁干净,祖光不忘劳动,拾起扫把扫地,接起水管子浇花,不断地为四合院门窗上油漆,房上换瓦,上墙灰。信心百倍想把四合院修建好。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这个四合院遭了难,多次被抄,砸坏窗子,玻璃碎了满地。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央美术学院,东纠、西纠红卫兵,还有数不过来的中学生,抄一批抢走一些东西。滕××是我们邻居高干儿子、东纠红卫兵的头头,多次来抄我的家,一群人都带着大口罩,抄家就是为了白捞东西,因为他了解我们家有照相机、录音机……这时的四合院好凄凉啊!风吹树叶,阴雨天滴滴答答的响声,冬天大雪,西北风如老牛叫,这个四合院热闹过、冷清过、团聚过、也分散过!如今凄凉萧瑟冷冷清清。忽然,抢占房子开始了。进来一男一女,男的三四十上下,女的三十多岁。男的是萃华饭庄党支部书记,姓姜。他说:“我是共产党员要进来住,你家房多人少。”说着他手拿封条把西屋一排门封了,我们家谁也不敢回答,我们屋里还有很多木器,姓姜的夫妻两口带着几个儿子全部占用了。当时祖光被抓到牛棚不许回家。
不久又来了几个三十上下工人样的,一进来就对我婆婆说:“我姓刘,共产党员,西屋姓姜的住了,我来要你的南屋。我是老少三代……”这家搬进来,把屋里的家具及器具也全部占用了。然后又来了房管段的人,这时房契由国家管。当时我和婆婆心里害怕,神情紧张。我对婆婆说:“共产党员搬进好些,咱们这一家还有一点保证,祖光还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他们是党员,总比搬来那浑不懂事的红卫兵强。”房契强令要走了,可房捐还得交。这两家人搬来也是白住,一切费用都不交。他们真不知节约,大灯泡一百瓦,照得亮半个院子,而我们只用十五瓦小灯泡。
我被关了一阵子,大抄大抢后,被放回家,但天天要上班,祖光仍被关押在牛棚里,不放回来。家里只有三个孩子和婆婆,我们不敢于大声说话,挤在东屋,北屋墙壁都被砸烂了,房顶也被捅了洞。满屋子乱七八糟,没法下脚,我不想进去看,我们太伤心了。搬进的这两家人却和亲朋好友大说大笑。他们的孩子在院中踢球,砸坏了玻璃,我们不敢出声。两个儿子生气要质问他们,我和婆婆拦住说:“千万不要。他们搬到咱们院子来,就是咱们邻居,要忍耐……你爸爸回来一切就好办了。”他们抢占了我们西屋、南屋,还想占我们的北屋。但堆满了东西下不去脚。那个姓姜的站在窗外向里看说:“这屋里可以收拾一下。”意思是他想进去。我说:“这屋里不能动,得等祖光回来,他不来连我们都不进去。”人就是得寸进尺。他们随便用我们的东西,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对婆婆和孩子们说:“行了,只当被抄家的抢走了。”婆婆说:“不用想东西了,兵荒马乱的年月我经得多了,日本人烧抢夺我都熬过来了。这些人是发国难财,打着共产党员的旗号来的。”
大串联过去了,祖光被放回来,打砸抢也过去了,大伙靠边站。祖光去了干校,又有街道上的人来看房子,可能还要挤进来。一个在房管局工作的姓侯的朋友动员我们说:“现在很多人把自己的房子换成楼房了,不然随时都可能再挤进来抢占房子,你们北屋和东屋这两边房子可以换成四间楼房。”老侯的动员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舍不得这四合院。祖光碰见著名京剧小生叶盛兰说他也搬进楼房了,因为四合院老有人惦着白占房子,主张祖光去住楼房,安静,关上门谁也找不找谁。我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感情上舍不得是主要的。可不搬走,这所房子也被糟蹋。挤进来的人在院里盖小房,砍树,拆墙,眼看着也伤心。祖光多次动员我:“身外之物全可不要,房子再好你不也睡一间吗?再说,文化大革命是全国的,不止咱们一家。咱们离开为好!”街道上来人都是很凶的,吓得我心跳。眼不见,心不乱,狠了狠心,1967年初搬到和平里十四区两个单元四间房。搬家是件很伤脑筋的事,尤其是祖光他从香港回到北京,买了这所房子,又从上海接来了父母,一心把这四合院修建好。想不到一个个运动整他,政治上害他,经济上卡他。眼看着这四合院,心里是很难受的。可他不说一句后悔话,也不埋怨一句,他对财和物总是看得很轻。祖光放弃了在香港的舒适生活,带来在国外挣的钱,在国内买四合院,怎么能逼我们搬走?让这些人住呢?我认为太冤了,也太不公平了!
祖光和我商定搬家后,日夜收拾东西,我把零零碎碎的装进纸箱,儿子找来了同学帮忙,当时我和祖光都是审查对象,亲朋都不敢来帮忙。儿子的同学马小力父亲为人好,马大爷是搬运工人,他们是劳动人民,什么都不怕,全家热情地来帮忙。一些搬不走的东西,自然就给马家了。人就是“善财难舍”。抄家时抄走的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连问一声都没有,眼看着大口罩的红卫兵明抢、明拿。特别是那个姓滕的干部儿子,他随时带来一帮东纠红卫兵明是抄家,实是抢东西,现在把搬不走的大批东西送给人,落个人情。来院里掏大粪的师傅,我把床、沙发和一套木器都送他了。没有人帮助出车,只在东单三轮车站请了十辆三轮车。祖光骑自行车在前头领路,浩浩荡荡十辆平板车成长龙式。祖光为了让他们别太累了,有意慢慢地蹬车。用了两天总算把东西搬完了。多难哪!我想把澡盆搬走,把搭走廊的门窗格子搬走。祖光不肯,他说:“你把一所四合院都不要了,还心疼这点东西吗?有人搬进来住,又要叫人费事再修理……”我都依他了,祖光哪里知道我们搬走后,房管部门把全院大改造,大房子改小房子,北屋、东屋、小过房都搬进了人,而且都是私分。我都看过了,太伤心了!北房的大落地玻璃窗拆走了,院里的树全砍掉了。从进门就搭起了小房子,成了破破烂烂的大杂院。有人说:“王府井帅府园马家庙,有这个庙可就不是这个神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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