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下岗潮(网络图片)
三
我是1988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某国营军工企业,1998年下岗,应该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前半部。
说个重点,98年下岗时发的是“失业证”,拿到失业证时,我哈哈大笑,什么是历史?这就是在见证历史!
到企业后第一年是实习,我学的是机械专业,在车间开了一年车床,那时的国营企业对本科大学生是相当重视的,车间给我配的师傅是车间技术最好的,就是在厂子里也是有名的,一年后转正,分到技术科。
我师傅的技术好到什么程度呢?师傅不在的时候,小师弟给我讲师傅的过去。大概是严打后期,师傅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但那时不叫错误,叫“流氓罪”,判刑两年。服刑一年后,生产厂长和车间主任去监狱取人,理由是工厂任务紧,需要这样技术好的工人回去干活,监狱坚决不放人,师傅技术好,在监狱的厂子里面也是大拿,平时吃香喝辣,但绝不减刑,必须干满两年。
车间实习的一年,看到企业的状况,内心很是失望,各种人浮于事、扯皮推诿,中越停战,军工品日渐萎缩,民用品开发不适应市场,如果一直在国企干的话,几乎一眼就看到底,个人没有前途,企业没有希望。
转正后,一次和女朋友约会的时候,我说我要考研究生,女朋友只是抱着我,头埋在我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我们都明白,考研究生就意味着分手,就要放弃这份感情,我那时是真年轻啊!觉得男人就要有担当,我咬咬牙说:不考了,结婚吧!
那个时候国家有政策,叫做“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本科大学生毕业,只要结婚,厂子分房就能排上号,我九零年底结婚,九一年厂子分房,分到一间30坪的小单间,条件一般,但总算有了栖身之所。
装修房子时的一件小事让我心中冰凉,实习时车间里的一个师兄,恰好成了邻居,他说:兄弟,装修房子缺啥工具说话,厂子有的,咱有,厂子没有的,咱也有。到师兄家,看着工具,我知道这些工具没有自己买的,这和上学时所认知的工人阶级不太一样,后来知道这是普遍状况,只是拿多少的问题,至于企业以后会怎样?没人考虑。
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技术科,一天的活可以一个礼拜去干,剩下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吹牛、干自己的私事儿,我以计算机程序员水平考试为目标,自学编程。
企业看不到前途,我不能跟它耗下去,93年,通过了程序员水平考试,计划去外面招聘。不巧的是,一个平时处的不错的同事,当上了中层干部,让我支持他再干上几年,碍于面子,也是希望能干出点事儿来,继续在企业干吧。
两年时间,又让我见识了派系斗争、贪污、受贿,95年8月中层干部改选,我提出停薪留职,手续办理的很快。月底通过社会招聘进入了一家软件开发公司,从程序员干起,月薪一千,在工厂时,我的基本工资是150元左右,到手215元。从事软件开发第二年,除开发工作外还做些管理工作,工资涨到每月2000元。
98年,厂子里传来消息,下岗。回厂了解情况,下岗是有选择的,可直接下岗,也可以选择先厂里下岗,厂子发基本工资;两年后,厂子景气的话可重新上岗,继续不景气的话,再社会下岗;呵呵,能景气吗?
“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国家自然有国家领导去想,我能把我自己想明白就不错了。但后半句是我的心声,快点让我下岗吧。大厦将倾,我能选择的只有快速离开。
下岗手续办理很快,劳动关系转到区劳动局。我接到区劳动局通知,政府拨款为下岗职工提供一个月的免费技能培训,技能有厨师、按摩等等(其他的都没记住),填表时,我填了厨师,心想正好学学做饭。交到劳动局职员手里的时候,职员有些为难,说:“学厨师的设备我们有,可材料你要自己备,就是自己买肉、买土豆、茄子,练刀功,很麻烦,你不如学按摩吧。”呵,对我来说学啥都是走过场,那就学按摩吧。
培训班第一天开课,一屋子几十位30、40岁的下岗职工,都是女的,就我一个男的,老师倒也没客气,让我当班长。下课后跟老师请假,说家里有事,不能来培训了,实际是我的程序刚测试完,bug还没改完呢。
一个月后接到通知,培训结束让我去领技能证,就看了第一天的视频,了解了按摩手法的几个流派,我就具备了按摩技能?后来知道,按摩培训班就是劳动局自己开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至于能学到什么东西,看悟性吧!也不知道政府为每个下岗职工拨了多少钱?
下岗后每个月领187元的失业救济金,99年中共国庆阅兵后,又增加了50元,237元,一共领了两年,大概4千元左右,我和国企彻底没了关系。
下岗后的情况,同事中,先说干部(那时工人和干部还是分得很清晰的,大学生毕业就属于干部),一部分在下岗前调离了企业,通过各种关系进入银行、公检法、税务等公务员序列,起码也能混得上事业编(那时候能进入军工企业,有些人的社会关系还是挺硬),一部分社会招聘进入私企,一部分留在了企业,比例大概是333分。留在企业的,以后也陆续下岗,6000人的大厂,去年了解,只剩下不到百人,守着厂房和专用线,出租维持。
工人的情况复杂一些,技术好的到开发区在私企打工,剩下的可以说干什么的都有。一次买家具的时候,在家具城外面遇到了装修时借我工具的师兄,拉板车送货。
后来和我师傅一起喝酒,了解了车间的一些情况,我实习的时候,车间主任就在外面开了个小加工厂,联系到的加工活,赚钱的自己干,不赚钱的车间干,甚至有些加工件过大过长的话,直接在车间干,给干活的师傅点加班费,就算自己加工厂干的,我师傅有时也在车间主任的小加工厂为他干些有难度的活。听到这些,我只能是长叹一口气,喝酒!
我师傅技术好,到哪都是技术骨干,下岗后去了开发区一家工厂。
2000年,我新买了房,搬走后,好多同事就渐渐没了消息。
再说说我的同学,有一批同学和我同一时间段相继下岗,一部分出国,一部分留在国内,比例大概是55开。出国的,一半在日本、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另一半在加拿大。国内的,一部分留在当地,进入私企,一部分南下,广州、深圳,其中一个同学,2000年左右联系的时候,在深圳台企,已经进入管理层,他当时说,深圳缺少技术工人和技术人员。
网上有人说他的父亲大学毕业后国企下岗,没有房子,只能当临时工,因为不了解具体情况,无法下结论,但我没有遇到这种情况,毕竟我所了解,企业分房是照顾大学生的,那个时候,经济高速发展,社会上是缺人的,尤其是改革前沿的南方,缺有技能的人。
在下岗大潮中,真正受到伤害的是企业下岗的行政人员和做辅助工作的工人,无一计之长,他们再就业,实在是太困难了,尤其是一些离异的女工,说出来都是血和泪,有些甚至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社会在剧烈变革时,总有人为这个变革付出代价。中共搞土改时付出代价的是地主、富农;中共搞文革中付出代价的是走资派和右派;中共搞下岗时付出代价的是底层劳动者。目前经济增速下滑已成趋势,又该什么人要为此付出代价?什么时候能让中共付出代价?
四
作为原来的工厂子弟,手头的故事实在太多,父母现在还住在当年的厂区里,96年最后集资建造的筒子楼,60平米的小两室。为此二老一直很庆幸,自觉沾了国企的最后一点余晖。
2000年,工厂倒闭,那年父亲52岁,开始出门打散工。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身水泥味。母亲则挑担出门卖菜。很多个无人的夜晚,我和姐姐就这么战战兢兢的一直盯着电视。
当年更多的年轻工人,选择去往沿海,父母年纪大了,也放不下两个孩子,留守家乡。
02年的时候,玩伴的母亲投缳自尽,他家住二楼,尸体就晃晃悠悠的挂在他家洗手间的排水管上,全厂围观。
04年的时候,另一个玩伴从深圳回来,厂里原本风传他家在那边风声水起,后来一问,他爸生意失败,身陷囹圄,他母亲跟一个台湾人跑了。
同年,厂里开始流传有人在外面做起皮肉勾当。
06年,楼上读初二的男生,因为打架斗殴,被刺死在大街上。他那得了尿毒症的父亲哭了整整两天,隔墙可闻。他母亲改嫁多年,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精致的小女孩,养尊处优。
08年,父亲60岁,工地已经不愿接受,他开始闲赋在家,做些补贴家用的小什记,母亲那时在车站喊客坐车,即汽车站前常被驱赶的那一类中年妇女。
直至姐姐结婚生子,我也大学毕业。
幸福的人大体趋同,不幸的人各有心酸。我家也算幸运了,虽然贫苦,好歹健康。有很多人,很多家庭,已经被时代悄然埋葬。
时至今日,工厂已然住户寥寥,所存者,大多已是垂垂老人。再过些年,这些亲历者们就将成为历史书上短小精练的一句总结:“xx年,国企改制”。
时代有它的残酷性,论起来,父亲总是不以为然,他小时候受过三年饥荒,年轻时见过文革,按他说的,人生本来就不容易。只是偶尔,他才会在厂区的断壁残垣里蹰蹰独步,眼睛里氲出些怅然。
我也曾经和许多人讨论过那个时代,但他们中的大多数总带着股“何不食肉糜”的“天真”,我也不愿带着太多戾气,
五
我爸妈原来是一个厂子的,我妈是检验科副科长,我爸是机修车间维修班班长,他们厂子是98年彻底黄的。
我妈这年38岁,有学历,有专业,去了同行业的外企,工资从800涨到1700,在外企先后做过市场部、客服部、办公室负责人,总体来说不错。
我爸这年41岁,最后关头办调动去了区房管局下属的电梯管理所,后来嫌事业单位还不如厂子里,干脆辞职,凭着电工瓦工一堆证去了私营物业公司,从工程部经理一直干到项目经理,带500多人管一栋5A级写字楼。
我爸的两个好兄弟,一个自己开修理厂,加倒腾二手车,混出一家4S店;另一个也是去了外企,做销售,03年一个月就能挣5000块钱。
可是大多数人不是这样,多数人没技术,没学历,他们下岗以后,拿着买断工龄的两三万块钱,男的最好结局是赁一辆出租车去拉活,女的最好结局是在街道办找份打扫卫生或是发耗子药的临时工。
次一点的,可以穿个黄外套,戴小黄帽,摇个小旗在路口和公交车站维持秩序,或是在地铁站里负责推人上车。
开个报刊亭?那是有关系的人干的。
这代人(中共建政49年左右生人),生下来长身体的时候赶上所谓的“自然灾害”,该上学了老师被打倒了,书没念几年就去修理地球,回城找个工作四十多岁让你下岗,好不容易熬到六十多岁退休,逛个公园跳个舞,还得被骂“坏人变老了”。
而他们的子女就是我们8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