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光绪两朝,在京官当中,流行着一股讲金石的风气。引领这股风气的,是潘祖荫与翁同龢,其中“潘文勤尤笃好之”。这股风气流行到什么程度?那会儿还是小京官的端方,因为有人笑他不解“考古”,大受刺激,于是“愤而殚究”,开始收藏,终至“雄视四海”。
当时,讲金石很起劲的,还有山东福山的王懿荣(1845-1900)。提到王懿荣,大家不一定熟悉,说起甲骨文,知道的人就多了。正是王懿荣,第一个辨认出甲骨文是商代的文字。他审定甲骨为殷商故物,也是大量收集、珍藏甲骨的第一人,开创了我国甲骨研究的先河,被誉为“甲骨之父”。
整天讲金石,若没有收藏,总不是那么回事。收藏要大把真金白银,这是古今往来的硬道理。潘、翁是贵公子,家世显赫,本人又居堂官,买得起。王懿荣呢?囊中不是一般的羞涩。
他家倒是阔过一阵子。祖父王兆琛(1786-1853),嘉庆二十二年进士,办过漕粮,官至山西巡抚。道光二十九年(1849)不幸获罪,抄家发配。所以,到了父亲王祖源手里,并没有多少家产。
王祖源从咸丰六年(1856)开始,任兵部主事,每年俸银只有六十两,何况因为“军兴”,还要减八折发放。包括王祖源在内的京官,一年中的主要收入是每月分得的十几两“印结”费,以及外官所馈赠的别敬、冰敬、炭敬。
王懿荣的仕宦生涯始于同治二年(1863),因岳父黄熙庭在知县任内捐办天津海防有功,部议给主事用,签发户部,实际就是户部的候补主事。岳父把这个奖励给了他。一般而言,候补官是没有俸银的。直到同治十年(1871),王懿荣才补上了实缺主事,开始领俸。
晚清的京官,生活相当清苦。当然,一年上百两的银子,从实际购买力来说,已经远超一般人的生活费用水平。比如,李慈铭家的一个得力男仆,每月工资折银约九钱五分,一年的收入才十两多。京官的清苦,乃是由官场积习和生活方式决定的。
所谓的官场积习,包括给上级、老师送各种节礼,给各类仆从发放犒赏,吉庆吊丧随的份子,上班的车马、朝服费。这就花得差不多了。所谓的生活方式,包括宅邸要大,仆从要足,花酒要有,应酬要多。这就非典当、借贷不可了。
再看王家,一家老少,三代同堂,就这么些收入。有时父子俩出门,无衣可换,甚至还要“易衣而出”。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
这样的生活之下,本不宜有什么像样的嗜好。但是,王懿荣“笃好旧椠本书、古彝器、碑板、图书之属,散署后必阅市”,除了金石碑版,还好古书。看到好的,就要买下。尽管饭桌之上“食不兼味”,厂肆挥霍却“不少吝”。平心而论,这个嗜好比起住豪宅,喝花酒,买姬妾,好得太多了。
黄夫人的想法,估计和我差不多,所以很支持他:“此种物事,往往如昙花一现,撒手便去,移时不可复得。后来纵或有奇遇,未必即此类中之此种也”。买就买吧。
有时候,夫人还会施以援手。岳父毕竟任过实缺县令,“一时稍裕”。虽说黄夫人“从未向母家书称贷一字”,做父亲的大概也知道,有这么个女婿,女儿的日子过得不易,接济总是有的。实在没钱,夫人就把自己的衣服、首饰拿去典当。如果再想买东西,就非借外债不能办了。
王懿荣虽然官不大,但凭藉着收藏和鉴别功夫,在京师的金石之友中的名气不小,和潘祖荫、盛昱、李慈铭等一班名士,走得很近。估计他心里会想,这钱花得,值。
同治十一年(1872),父亲补了四川龙安府知府的缺。知府每年有二千多两的养廉银子,可以接济家中独子了。不过,那会儿没有微信,不能随时转账,只有岁末年关,王懿荣才能接到父亲汇来的一笔款子。平日的用度,古物的花销,还需举债维持。
光绪三年(1877),黄夫人离世。就在年底的一天,债台高筑的王懿荣“在家口唱梆子戏,手摩两病孩头”,焦急地盼着父亲的接济。然而,就在这“贫病交加,穷至今日,可谓已极”的时候,他还在作“一旦钱来”,定将某书收入囊中之想,甚至还发着如果遇到铜器等等,“稍有一时不贫,一时家无病人,种种不饶”的壮语。
第二年开春,生活无着的王懿荣,带着一双子女,入蜀投父去了。
时隔两载,光绪六年(1880),在经历多次挫败之后,三十六岁的王懿荣终于中了进士。朝考之后,授庶吉士,三年散馆,授编修,做了清贵的翰林。
翰林虽然清贵,日子照样难过。不妨以曾国藩为例。道光二十一年(1841),曾国藩三十岁,时任翰林院检讨,年俸四十五两。他在家书中说:“男目下光景渐窘,恰有俸银接续,冬下又望外官例寄炭资,今年尚可勉强支持。至明年则更难筹划。借钱之难,京城与家乡相仿,但不勒追强逼耳。”
曾国藩家世务农,不比王懿荣还有个当官的父亲。光绪八年(1882),王祖源由成都府知府升任四川成绵龙茂道,九年,署理四川按察使。养廉银在增加,对独子的接济,想来也是不能少的。哀哀父母,何劳乃尔。
光绪十二年(1886),王祖源谢世。王懿荣写信给表哥,对十来年的京官生涯做了个总结:“十六年穷京官,八百金大债主”。即使有父亲的接济,还是欠下了八百两银子的债。
债归债,金石书画还得买。“八百金”的数量自然也在稳步攀升。
这样的日子,直到光绪十九年(1893),王懿荣派了河南乡试的考差,才算捱到了头。
对于穷翰林来说,最盼望的差事就是放个学政,或者充个考官,“阅三年得一考差,可供十年之用,得一学差,俭约者终身用之不尽。”据《春明梦录》记载,出去充一任考官,收入“可得数千金”,如果做一任学政,“大省可三四万金,小亦不过万金而已”,确实可以支撑好些年了
外派考差,沿途所过,地方自然殷勤款待,少不了再送上一点“心意”。到了当地,父母官为了本地能多出几个人才,免不了要一番打点。放榜之后,举子们谒见座师,所奉的贽敬又是一笔收入。返京之前,地方督抚还要赠送一笔不菲的路费。这几样加起来,“数千金”肯定有。
还是看曾国藩。道光二十三年(1843),曾国藩充任四川乡试正考官。有人统计,他这一趟大约有六千两银子进账。返京之后再写家信,说是“身体发胖,精神甚好”,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王懿荣这一趟出京,五六千两银子应该也是有的。旧债一扫而空不说,而且还有大把的银子可供古物花销。曾经的“八百金大债主”,翻身了。
第二年,光绪二十年(1894)的六月,王懿荣以翰林院侍读学士署理国子监祭酒,二十一年五月实授。二十五年五月,再授国子监祭酒,至是“三为祭酒”。这里面又有一大笔收入。
国子监是中央官学,祭酒是直接管学的官,年俸不多,只一百零五两,但私底下还可拿到捐监的分成。捐监是清代中期以来的常捐。捐个监生,花费不多,可直接参加乡试。所以,愿意花这笔钱的人很不少。
据曾经在国子监里待过的人回忆,捐监的监生,除了要向吏部交一笔银子,领取一张“护照”外,还需要向国子监交钱,领取“监照”。一张监照,需银一两七钱。每积攒到二百八十两,就算一个“字”,按照“千字文”来排序,平均每年收入约五百“字”上下。
算下来,国子监每年发放“监照”的收入,大约有十四万两。这十四万两银子不用交解,由国子监上下摊分,祭酒每一“字”分得十两,一年的收入约有五千两银子。王懿荣三任国子监祭酒,满打满算一万五千两,考虑到第一次是署理,可能拿不到实数,总在一万两左右。
这时的王懿荣,还有做了总督的妹夫张之洞适时“分润”。比如,大概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末,张之洞汇来“三百两,又二十两”,光绪二十五年(1899)三月间,又汇上“五百金”。
在王懿荣,真正可以放开手脚,大买特买了。他的大宗收藏,大概就是从光绪十九年开始的。比如,就在他任河南乡试考官之时,看到了《刘怀民墓志》,不惜“以千金易石”。
可是,王懿荣的兴趣也越发广博,“凡书籍字画,三代以来之铜器印章、泉货残石片瓦,无不珍藏而秘玩之”。再多的银子,也抵不过层出不穷的各类“宝物”。
所以,王懿荣的生活还是不富裕。光绪二十二年至二十四年,他在山东丁母忧,据说生活“奇窘”,可见其并无余财。这也正常。因为即便是潘祖荫,“身后也是一无所有,只无数破铜烂铁”。
晚年的王懿荣写过一首诗,感怀自己的际遇和生计:
廿年冷宦意萧然,好古成魔力最坚。
隆福寺归夸客夜,海王村愋典衣天。
从来养志方为孝,自古倾家不在钱。
墨癖书淫是吾病,旁人休笑米癫癫。
二十年来没有做过权臣,是为“冷宦”,二十年来没有停止收藏,是为“好古成魔”。为了爱好,一生困窘,几至倾家荡产。这正应了邓石如的那句话,“有好都能累此生”。
这样的生活,旁人难以理解。他们似乎也不需要旁人的理解。公事之暇,悠游厂肆,青灯之下,摩挲金石,人生的乐趣,不正在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