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翻地覆
五、有趣的意外邂逅
“春风得意马蹄疾”,此生也有得意时。我的“得意”与“荣耀”并未花费什么力气,既无“十年寒窗”之苦,也无“勤学苦练”之劳,仅仅是时代骤然变迁一下得到了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东西。地位改变必然带来思想改变,我再不象以前那样埋头做人,变得态度傲慢张狂,特别在那些有钱人面前,开口闭口总是我们共产党怎样怎样,我们毛主席怎样怎样,处处摆出一付革命的架子。一天我去一户地主家催讨租金,路经联升巷一座黑漆公馆门前,看见了那位昔日来去坐私包车的姑娘。她已无昔日风光与傲气,可怜巴巴地守着一个旧货地摊。地摊是用门板搭的,两端放在条凳上,上面卖的全是些值钱的物品,诸如古色古香的瓷器陶器,貂皮帽,羔羊袍,玉器手饰等。这是意料中的事,靠收地租的有钱人家,现不但无地租可收,还得退还佃户押金,日常衣食住行,油盐柴米只能靠卖原家里値钱的东西过日子。五十年代初摆这种地摊度日的有的是,革命嘛,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可我有点同情她,行走的脚步不自主地停下来,在地摊前久久不忍离去。我不是浏览物品,是什么说不出。也许我眼光太热,竟然使她惶恐不安,连织毛衣的手也微微颤抖,几次错了针。
天长日久,日久天长,我每天都要在她地摊前站个时辰,尔后默默地惬意离开,走不远又回头看,好象遗落了什么值钱的物品。也许是我看得太痴太傻的缘故吧,一天适值地摊无人围观,她陡然仰起丰润洁白的脖子,嗔怒地盯我一眼,以极不满意的口吻问:“你买什么嘛,天天都来看,又不是西洋镜。”这不软不硬的话,弄得我进退维谷,哑口无言,是呵,该买点什么?这地摊上的东西有哪样适合我买?为了掩饰破绽,我故作镇静地笑了笑:“来看当然就要买。”
她秀俊的脸庞上荡起一丝笑容,红得发湿的嘴唇向上一翘,白白的齿缝间冒出一句:“好吧,那就请你问买哪一样,是琥珀手镯,还是翠玉耳环?”
好厉害的嘴,嘲弄揶揄,我有点受不了,少年的心被激怒,必须反击。我溜了一遍,最后把眼珠停留在地摊一隅的那串银灰色的项链上——这项链是她常系之物,下面还吊有个小巧玲珑的红玉石鸡心,不知什么原因,此时摘下放在那里。
“就买那!”我指着那项链说。她惊得一怔,织毛衣的竹针险些掉在地上,黑眼珠盯着我一动也不动,好象在说:“你这是故意耍花招,有意刁难我。”但她却不动声色,把黑黑的长眉毛一扬,用手抓上项链,猛地送到我面前:“卖!”
“买?”我嗫嚅了,该怎么办呢?不过人的感情一经激怒,就不轻易冷却,此时的我好似一个进入赛场的角斗士,能中途退场么?买就买!“多少钱?”
“这……”现在轮到她犹豫了,是呵,一个姑娘怎能把自己的心爱之物卖给第三者,这不等于出卖自己吗?假戏快结束吧,让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谁知她不“休战”,长发一甩,继续进攻:“5元!”
形势逼迫我不能再考虑,尽管当时五块银元是个不小的数目,我也必须如此:“买!”当,当,当,我从怀里取出五块银元,一枚一枚扔到地摊上。她此时表情复杂,进退不得,我不敢怠慢,抓起项链飞也似地走了。
自此,我来去绕道,生怕碰上再惹出麻烦,可心里老想去她地摊前站一站,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她的地摊,神秘的地摊,有股摄人魂魄的力量总是拉扯着我。大约一周后,我远远地从此巷经过,蓦然,她叫住了我:“喂——。”无名无姓的称呼,使我停下脚步。“我的项链呢?”她走近说,声音很低很低,表情羞涩而不自然。
“我不是买了吗?”我有点懵懂,看着她不停踏地的脚尖。“不卖了,还来,这是你的钱。”她腰肢一扭,显出姑娘特有的娇态。
我瞧着她手里那五枚发光的银元,似笑非笑地:“买卖买卖,有卖才有买,哪有成交的东西叫退?退也可以,得用十元来取。”
她瞪我一眼,把一头蓬松的散发往后甩了甩,咧开小口一笑:“你比威尼斯商人还贪婪,才七天就打了个利滚利。”说到这里,她明亮的眸子一转,声音甜得像糖:“我不是叫你退项链,是叫你退鸡心里的东西……”
鸡心里有东西?我根本不知道,因为我拿回家还从来没看过,一直珍藏在箱子里,现在见她那失悔爱恋样儿,心里有股说不出的乐劲,忍不住问:“什么东西?”
“你呀,小官僚。”她脸庞绯红,越发不好意思了:“拿回家也不打开鸡心看一看,那里面有我的照片。”我一听,顿觉自己胜利了,故意放声大笑:“我,就是买的它。”
她生气了,憨嗔地把小嘴一翘道:“你真坏,快还我。”我忙收敛起笑容,认真地道:“没在身边,我回家取去。”欲转身,她又说话了:“不要去取了,你就留着吧,但有个条件,不能给第二个人看。”我应着,心里荡起一股甜丝丝的涟漪,好象得到什么。
很快我们开始了交往,她叫王宝宜,父亲是地主兼银行家,母亲是个名门闺秀的师范学生。记得一个春暮,我们相约去公园,公园在城中心,四周环着一条小河,在楠木林的不远处,有座假山,假山有座凉亭,遥对凉亭的是座高巍巍的辛亥保路纪念碑,除此,还有许多花草。初解放,政府来不及管理,地上遍是落叶,显得萧瑟、凄凉。我们沿着小路,缓缓向前走,彼此没有说话,呼吸的气流直冲对方脸庞。我很高兴,行动说话都特注意,似乎一下成熟了许多。她心跳得厉害,胸脯一起一伏,沿途攀折树叶,一点一点撕扯着。到了小径的深处,一排杨树遮断行人的视线,这里好静,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上唱歌。夕阳的余辉给大地罩上一层橙黄色的光环,我惊奇地发现,她太美丽了:一身合体的阴丹士林旗袍,外罩米黄色开士米外套,白套袜,小元口皮鞋,举止落落大方,说话文文静静。她的眼睛不但光泽明亮,而且饱含喜悦的光芒。
她一边走,一边细细地说:“我不是穷人,有点天生的热爱共产党。你不知道,我最恨有钱人欺负穷人,当官的压迫老百姓。一次,我爸爸解雇了一个正在生病的职员,那职员找上门求情,爸爸不同意,推说银行业务不好。我在一旁劝说爸爸,业务再不好也能容下一个人。爸爸只好同意,事后爸爸向我说:天下穷人同情不完,我们做生意将本求利,不是好善乐施的慈善家。还说中国人吃饭是个大问题,孔夫子和孙中山都解决不了。”
我插言道:“共产党就能解决吃饭问题,打土豪分田地,就为着解决穷人吃饭。”她不假思索地回道:“这是暴力,我有点怕暴力。暴力要流血啊!和平一点不行么?”我认为她的话有些走题,便把新学到的一些革命理论原盘托出说:“革命就是暴力,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不流血怎么叫革命!”她纤细瘦弱的身躯,为之一颤,脸上露出一丝忧伤的苦笑。
五、“运动”人民的“运动”“减租退押”工作告一段落,城市农村忙着建立各种机构,共产党撒出大批人马,把散沙式的中国构建成为一个密不透风的钢筋鉄屋。城里按行业组成各种工会,街道按住户编成居委会;农村按自然村组成村农会、乡农会。社会的中空地带又有青代会、妇代会和各种学习斑、训练斑以及名目繁杂的群众团体。一句话,偌大的神州再没有个人自由活动的空间,一切全网络在政治结构的圈圈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纵是走动一步也得向你所在的“组织”请假,步行十里必须有“组织”开出的路条(即盖有红戳的身份证明)。
哪儿不是眼晴?哪儿不是暗哨?村村有关卡,处处查证明,没说“特务”、“反革命”,就是狐狸、野兔也无法藏身。一天王同志向我说:“小黄同志,革命形势发展得太快,到处都需要干部,第三期‘革大’马上就要开学,你能不能介绍几个你最了解的工人同志去参加学习。”我认为这是组织对我的相信,感到十分高兴立即应承下来。王同志又说:“去的人一定要历史清楚,拥护革命,拥护共产党,决不能让坏人混进去。”我经过慎重思考将南门大桥边万寿合茶叶店的龚得明和冻青树街尹长发茶叶店的王洪寿推荐“革大”。这两人在斗争陆羽春邹老板时表现得特别勇敢极积,在我离开茶叶业工会后仍经常向我反映情况,好像是我的门徒一样,去到“革大”后每周休息都要专程来看望我。我觉得自已不但有了同伴,还为壮大革命队伍出了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态,喜欢培植自已势力,团伙帮派就是这样形成的。
1950年9月,区工委派我到纱帽街一带组建居民委员会,作法是首先摸清情况,发现极积分子,居民委员会委员一定是拥护共产党拥护革命的。这一个地段我作小孩时就混得烂熟,其中有个极积分子竟是当年成德小学高四斑大我三岁的女生邬邦顺。她不认识我,我可知道她。她家是开设织绫厂的有銭人,父亲算是开明人士。他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房子宽大凡开会总是在这里。她父亲很支持我们的工作,一见开会就忙着摆桌椅板凳烧茶送水,邬便担任义务招待员。有次在她家闲聊,她父亲笑容可掬地说:“我是信上帝的,喜欢共产党,他一来地方上的恶人收拾了,现在做生意再不受气啰!过去常常遇上买了东西不给钱的人,今天谁敢?”
那时政治运动打击的对象主要是国民党和地方上的恶势力,城市里只有管制分子,没有地、富、反、坏一说。何谓“管制分子”就是指在国民政府时代,参加过“中统”、“调统”、“军统”组织的“特工”人员。这些人里面好些都是小老百姓,临解放时国民党招兵买马,一些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为了不受欺悔,花上几个小銭就可以买个“公事人”的护身符,还有持枪证,谁知一下子竟成了臭名昭著的“特务”。解放后人民政府公布了“惩治反革命条例”,号召有历史污点的人应主动向公安机关“坦白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这些人纷纷去自首登记,因罪恶不大或根本没有罪恶,不属于逮捕对象,只需定期去派出所汇报思想,接受“特口干事”(专门管理特种户口的户藉)的训饬,这些人通称为“管制分子”。由于不以政治立场划线,人和人的相处十分团结,广大的工商者还是保护对象。根据政策在居民委员人选上,我认为她父亲是最好的对象
有次我去邬邦顺家找她父亲商量工作,谈话中透露出我和她原有的同学关系,她惊喜得叫了出来:“黄同志,你是成德的!你怎么一下成了共产党干部?你不是党员也一定是团员,对吗?”我既不肯定是也不否定,因为那时党团还未公开,属于保密范围,共产党组织纪律特别严格,凡不准说的事纵是面对妻子、父母也不能说,如说了一经查出,便是违反组织纪律,会受到很严历的处分。她见我不明确表态便把话题转到一边说:“同学,哦,黄同志,我好想像称一样参加革命哟,当个共产党干部,成天跑跑颠颠啊。”我成竹在胸笑笑道:“欢迊!欢迎!但首先要接受组织对你的考验,对革命对党要有认识,当前就是要协助政府建立居民委员会。”接着,我把王孝纯同志对我讲的那翻大道理,依样画葫芦地告了她。她也听得来如痴如醉飘飘然起来,不停地自言自语说:“共产主义社会真好,我一定革命一辈子!”不几天“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
“反美”、“抗美”立即成为建立居民委员会的中心工作。用“抗美”来推动居委会的建立,用“援朝”来“揭发美帝国主义侵华罪恶”。我们没日没亱的成天开会,发动群众深入揭“美帝侵华的罪恶材料”。哪怕是捕风捉影到的一星半点,就立即召开群众大会进行控。比如一个老太婆说平安桥街天主教堂育婴堂修女如何虐待孤儿,打骂孤儿,我们如获至宝根本不去调查核实,立即动员老太婆去会上揭发,我便代表政府给予充分肯定和表扬。揭发控诉会越来越深刻,越来越热烈,越来越邪门,一个妇女立即站起来说:“美帝国主义在平安桥开办的育婴堂不是做好事,是在残酷地剥削压迫中国人。
我亲眼看见他们不给孩子吃饱,很小就叫他们做苦活,生了病不给治,一个个瘦得像骷髅,死了没棺材装,在北门磨盘山上挖几个大坑,几十个、几十个的埋在一起,有的还未死便撒石灰、塞棉花,鸣鸣鸣,好惨啊!”他话刚完又一个在街头卖青菜白菜的小贩说:“天主堂内有个圣母军组织,它们专门刺探中国的各种情报,还把中国人骗进去取血、抠眼晴,送回美国去作人体试验,还破肚子砍脑袋……”会场顿时群情激奋,一遍怒吼的口号声:“打倒美帝国主义!”、“揭穿美帝囯主义的罪恶!”、“抗美援朝保家卫囯!”接着又有人站起来揭露说:“美囯大兵一个个都是衣冠禽兽,打着帮助中囯抗日的旗号,实际是侵略中囯,压迫中囯,剥削中囯,更可恶是强奸中囯妇女。一次在福兴街我亲眼看见几个美囯鬼子强奸一个中囯妇女,那个被奸的中囯妇女全身都是血……”
这些控诉者一个个绘声绘色,声泪俱下,说得有鼻子有眼晴,令人相信无疑。第二天共产党的喉舌《川西日报》大版大版地,把全市各街道揭发出来的事情不分真假如数刊登出来,相互渲染,来回传播,很快使人民反美情绪达到高潮,而抗美援朝的歌曲“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囯,就是保家乡!中囯好儿女,斉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遍及街街巷巷,家家户户,曾支持过中囯抗日的美囯政府,成了过街老鼠鼠人人喊打。
谎言改变了历史,造谣污染了良心。一天亱里我回区工委,她顺道同我走了一段路程,在没人的地方她突然问我:“黄同志,我觉得会上揭发出的那些事情有点不实在,美囯人不会有那样坏吧?帮我们抗日可是真的啊!你还记得不?在抗日胜利后的第二年,我们高年级学生没花一分钱,一人领了一套罗斯福呢的卡叽布童子军衣服……”我想了想说:“这又是美帝国主义一桩侵略的罪恶,送衣服是,是……”我拍着脑门搜索枯肠,竭力找出一个适合的词儿,搜索半天终于找了出来“是,拉栊收买腐蚀我们中国儿童,比杀人放火还毒,你明天赶紧站出来揭发,这是你投身革命最好的表现。”邬邦顺显得有些为难,我不停地给她打气道:“你只看到表面,没有看到美帝国主义实质。现在正是你献身革命的时候,一定要站出来控诉。”第二天开会她没有来,我去问她父亲,她父亲客客气气躲躲闪闪说:“她外婆病了,回乡下去了。”我心里很不满,认为在革命的关键时刻临阵脱逃,自然把她父亲那个候选居民委员的资格也取消了
在我们不断煽动、啓发、诱导下,一些人不再是善良的人,一个个全成了制造虚假事实的“作家”。我们才不管这些,要的是群众反美情绪。这个情绪达到沸点的时候,我们立即趁热打铁,发动大家捐献和动员参军,使得“抗美援朝”的高潮一个接一个。那生动的捐献场面真使人热泪盈眶,捐献出来的金子银子,珍珠玛垴,就像倒豆子样的哗哗哗地往捐献木箱里倒。我发现一当人的感情被欺骗左右,什么愚蠢的事情都会做得出来。我们供给制干部没有什么捐献的,主动将每月津贴的一半(旧币6500元)作为长期对“抗美援朝”的捐助。在居委会成立后又逐家逐户发动群众订立“爱国公约”,内容主要是“防奸(细)防特(务),向政府检举揭发各种隐藏的“反革命分子”和“增产节约计划”。
斗转星移,岁月沧桑。五十多年后随着社会的变迁,时代的发展,资讯的畅通,历史的解密,才知那场朝鲜战争是金日成一手挑起,史大林、毛泽东竭力支持的结果。不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而是要消灭南韩建立共产党国家。因此不是正义战争,是侵略战争。这场战争虽然勉强与美国打了个“平手”,却冤死了中国几百万人,还欠下一大笔对苏联的军火债务。不仅使中共彻底与美国决裂倒向苏联,在国际上处于绝对孤立的地位,给国家民族带来巨大的灾难,也丧失了解决台湾问题的最佳时机。真象他自己说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详情可翻阅张戎的《鲜为人知的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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