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回天宫携来宝镜游孽海看透人心
柳真君降坛(调寄:雨霖铃)
三期末劫,正人鬼共度的时节。大家速速忏悔,回头是岸。休延岁月,富贵一场春梦。衷肠枉自热,试看看地府凄凉,鬼犯哀声悲泣。
人生有死终当别,更那堪造尽诸般孽,沉沦狱底。纵子孝孙贤,何能关切?各各知几。莫道九幽十地虚设,快改过积善修因,免受冥刑罚。
【节拍低昂深情悱恻】
张桓侯大帝降坛词(调寄:齐天乐)
勒乌骓,南天俯瞰,缘何妖氛满地?皖北江南,吴头楚尾,太好河山破碎,真真儿戏,把名教纲常,一齐抛弃,看看伤心,令俺不禁垂珠泪。
烟尘何方又起?是谁人倡乱?横行无忌。骨肉伤残,弟兄斗殴,讲甚同胞主义?良心尽昧,仟灭理欺天,争权攘利,莫恼吾侯,长矛看仔细。
【如此人心如此!世道如此!江山作者,读者,俱是伤心无尽。】
却说张桓侯大帝,回了天宫,果携来宝贝一件,盛在囊中,不知何物。本日戌下刻,即到坛中。领起定一子,各各上马而行。仍由阴阳界鬼门关,折转到爱河岸边,顺流而下。沿途经过热恼泉、欲壑、贪泉、诸水,会合于河,滔滔东下,直达大海。定一跟随大帝,霎时间到了海边。大帝曰:“到了,师弟快下马来。”于是二人下马,立在岸边。只见海中水色黝黑,气味臭腥,波涛汹涌,一望渺茫。定一问曰:“前大帝说领弟子游观大海之景,即此海乎?”大帝曰:“然。”曰:“此海何以如此浑浊,兼且浪涌波翻,又无舟楫,观此景象,殊觉怖人,敢求指示。”
大帝曰:“此孽海也。大千世界,自古迄今,造孽者多,孽之所积,浸淫已久。又兼爱河诸水流入,遂成此汪洋大海。子贡曰:‘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即此是已。夫人之生,有三魂七魄,作恶之人,其气重浊,死后不能上升。主冥司者,必拘其魂于地狱,使之永远受罪。而摄其魄于苦海,使之永久沉沦。
【指迷祛惑】
吾师今夕领来这件宝贝,对于此海,最为适用。且试着给师弟看看,你看希奇不希奇,玄妙不玄妙。”(言虽大而非夸)
定一接过手来一看,原来是一面金镜。镜系圆形,宽约一尺。有柄,柄上镌有“观世宝鉴”四字。定一将镜试向海面一照,只见海水壁立,魑魅魍魉,奇形怪状,无不毕现。定一拍手称赞曰:“果乃希奇,真真宝贝,未识大帝由天宫何处领来?望乞指示。”
大帝曰:“此镜乃由三皇宫中借来,原系仓圣夫子(汉字创造者仓颉的尊称)。化身成金,轩辕帝以金铸成此镜,故有此奇妙。比一殿之孽镜,五殿之明镜,有过之无不及。若相比较秦镜、温犀;与太乙之藜,比此镜差得远了。”定一还欲再照,大帝曰:“不忙,此镜远可以观上古之治乱兴衰,近可以察当今之人心风俗。凡作恶积冤之辈,无论男女,已死未死,皆可摄其真相。与目相接,能将心肝腑肺,全体窥出,不能遁形,了如指掌。(有此奇妙可宝可宝)只恐师弟睹之而生畏惧,伤心流泪。”
定一曰:“弟子生居边隅,为地所限,只知道本地方之情形。若各直省之人心风俗,弟子焉能周知?望乞大帝仍将镜借与弟子,从头展览,得窥全豹,才不负大帝今晚跋涉之苦,并弟子相从一番,不知大帝允否?”大帝曰:“为师带来这面宝镜,原为带与师弟,观此孽海,焉有不允之理?今将镜交付与尔,尔仔细观来就是。”
定一持其柄而观之,只见有许多罪大恶极之人,在那万丈洪涛之中,飘上飘下,滚去滚来,不能达岸。其中最狼狈者,概是狂童泼妇。观其罪状,都为在生忤逆父母,抵触翁姑。他们头上各冒出黑气一股,背上又插“令”字黑旗一支。定一问原因,大帝曰:“此阳间之逆子逆妇,因其不孝,雷部特于背后插一黑旗,以作标记。待到恶贯满盈之日,照令施行。如忏侮者,功曹将旗拔去,可免雷劫。(罪不加悔过之人)今夕师弟所见,乃阳世活人之魄,勾到此间者也。”定一曰:“世上不孝男女,也有遭雷击的,也有不遭雷击的,这是何故?”(大哉问)
【天律昭昭,毫发不爽。】
大帝曰:“不孝男女,纵在生逃过了雷击,死堕地狱,亦必用雷轰、油锅、剥皮、挖心、各狱刑,以处治之,万劫不能超生。天律以此条为极重,故其处罚也甚酷。且不必说到后来遭雷击堕狱之苦,即其生前,天早已折其寿命、衣禄,断绝其后嗣子孙,并无有个好结果的。今日堕入孽海,犹如在血污池中一般,宁不凄惨?师弟此段已观明了,又看别的罢。”
定一果又将镜一照,又见一等人,因为在世,听从媳妇挑拨,同室操戈。细观形状,却见他争长竞短,分析家产,萁豆燃煎,阋墙流血。他的父母,在一旁顿足捶胸,号泣劝解,他还晓晓不休的模样。(可恼之极)看他各人头上,亦有黑气一股,究未知将来报应若何?(雷诛殛之)
【好做孝顺子。】
大帝曰:“此乃兄弟不和者也,但报应各有分别。若分家析产,非其本心,至不得已分析时,能体父母之心,忍得气,吃得亏,不较肥瘠;分家之后,仍敦手足,不分彼此。到轮流供膳之时,能在父母上,多尽一分孝意,衣服美食,竭力奉承。疾病饥寒,时勤顾问,决无悭吝之心。此等人,天必眷佑,(吾钦敬之)令其家道兴隆,子孙昌盛。
【此段将逆子逆妇之狠心狗肺,照出无遗。】
有等不肖之子,专听枕边之言,借端吵闹,希图分家。财产明明占了优胜,他还诬父母偏心。分家之后,便视同胞如仇敌,待父母如陌路,(可诛可杀)至不得轮流供膳,或多供一餐,或多用一钱,他便不允。谓父母乃公共之父母,岂可教我一人吃亏?供膳之时,决不肯用美味事奉,他反吃斋茹素,甘心淡泊。或背后私造饮食,下与亲尝。及父母轮到别家时候,他依然又斩鸡杀鸭,鲜美烹调。(死绝良心)这样逆子逆妇,其心可诛,后来定遭恶报。孽海之中,此类人最居多数。姑且把这等人撇开,另看别的吧。”
【此段将恶妇心肝照出,道人之所未,这笔如此利锥。】
定一又将镜举起一照,又见些狂童荡子。看他在生行为,不仁不义,薄幸寡恩,弃了糟糠之妻另娶。(无情郎)又见有些贱妇,嫌弃丈夫,或行离异,或行私奔,毫无廉耻。(无耻妇)
大帝曰:“此乃夫不淑,而妇不贞者也。但夫妇只有两等,有等丈夫者,有才有貌,所娶之妻,或者丑拙,也不肯菲薄她,居然与她过一生。独有一等妇人,恃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嫁的丈夫,或系贫贱,或貌不扬,或忠厚朴实,或碌碌无才。她便心中怨恨,或设计害夫,另图别嫁。或借故离异,或背夫逃走;或外结幽约,种种弊端,难以枚举。又有悍妒之妇,虐待小妾,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心。致令夫家无后,此等妇人,海中极多,良可既已!”
【交道如此,尚忍言哉!】
大帝言甫毕,定一又见水面,飘来如鬼如狐,缩头如刺猬,全无人面孔的人,(真真难看)又不多数。定一窥其肝膈,乃是在生势利相交,诈伪相街。口中有蜜,腹中藏刀。更有蛇影杯弓,互相疑忌,凶终隙末,至好成仇。各种现相,难以形容。
大帝曰:“此乃朋友无信者。当今世道,朋友之间,信义全无,滔滔皆是,奈之何哉!”当下定一看了孽海中人,皆是灭伦忘八之徒,心中酸楚,闷闷不乐。即欲将镜奉还大帝,转回坛中。大帝曰:“孽海中人甚多,奇形怪状,三教九流,无等不有。师弟无妨逐一细看,看透了方识得当今风俗人心。”
【照出官场如此,尚有甚国法天理人情,他还说道,是做公仆。哀!】
定一遵命又看,果然又现出许多文官,左抱算盘,右执铁铲,张开巨口,虎视眈眈,想要把民脂民膏,一齐刮尽。(定要变牛)不怕造多少孽,也不计及他的子孙,能不能消受。(遑计及此)又见许多吏胥,如虎如狼,披着虎皮,左顾右盼,想逢着百姓,便要吞噬。(人到公门正好修,如于公者问有几人?)又见有无数武将军官,眼睹那边筑有一座高台,台上竖起一杆大旗,旗下挂着一颗大印,又堆着数千万贯金钱,大家都去争夺。这个才夺将来,旋又被那个夺将去,如耍猴儿戏一般,真好笑。(这些猴子、猫儿、鳅鳝以人民之头颅血肉为儿戏,我看你耍得几天呀)
又见有些兵丁,手执快枪,在那里拉夫封马,骚扰异常。众百姓胆颤心惊,闻风逃窜。又看见有些得了城池地方,所有兵丁,都去奸淫抢掠。只听见妇女哭泣悲号,十分凄惨。(呜呼,此即文明国爱国之军人也)又见有些士子,手把刀笔,锋利无比,势欲杀人,不肯放松。(当之者死)又见有些商人,抱着大斗大秤,正在那里盘剥穷民。(商战世界)又见有无数盗贼,有的房屋前后凿穴穿洞,有的在十字路口,拦路劫抢;(盗贼之世)把那些居民商旅,害得个叫苦连天。(无人答应)
【镜能照怪笔,如燃犀鬼魅怎逃!】
又见有些僧道,暗地开荤破戒,贪淫好色。(此释道之异端)又还有些明开烟馆的诱人子弟,令其上瘾。又看见有些摆设赌局,倾人身家。更有践踏字纸,抛撒五谷,杀生害命,压善欺良,损人利己,假公济私,种种作孽之人,不止千千万万。众人头上怎奈陷溺已澡,又兼风浪太大,飘来飘去,总扒不到岸边,情形又觉可悯。定一定睛移时,看见这许多罪魄,不禁骇然。对大帝曰:“弟子而今而后,已洞悉当世之风俗人心矣!”即将宝镜交还大帝,方拟拨马回坛,忽然又见海面撑来一只渡船。鼓棹而进,视之,即昨夜在爱河边撑舟之老渔翁也。他口中还在唱歌,定一侧耳听之,其歌曰:
孽海看来似画图,明明白白不模糊,多少世人遭陷溺,问谁逃出岸边无?
汪洋浩瀚真危险,惊涛巨浪连天卷;狂风怒吼落旋涡,永远沉沦悲不返。
下流浑浊污且腥,世间狂悖尽飘零,不把帆柁来稳住,人人叛道又离经。
纲常名教都不体,自由放荡轶规矩;而今个个堕污泥,纵泻西江难濯洗。
况今大劫届三期,陷入洪波剧可悲;欲把残零来救渡,奈他孽重尚痴迷。
我为众生颇关切,一腔洒尽心头血;要援尔等无别方,五伦八德为真诀。
能将此诀体诸身,吾仙宝筏在海滨;大家同我齐上岸,免得终古陷迷津。
【歌词情悃款,婆心已可知。】
定一将歌听罢,即禀大帝曰:“弟子已将歌文听毕,谨志之矣。”大帝曰:“此歌也有趣味,师弟回坛后,将文录出,附入记中,藉以劝世可也。一言毕,二人起身,瞬息到坛,大帝与柳仙即刻返驾,定一亦苏醒起来,未知明夕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总评
⊙孽海一篇文字,神奇变化,烛怪探幽,刻画尽世间魑魅魍魉真形,方之干宝《搜神记》,尤为生色。天曹锡名曰:“观世鉴”,吾复证名为“搜怪录”。
⊙温太真燃犀江塘,照神之形,而触神怒。定一子照镜孽海,以穷鬼相,而正人心。事虽千古同揆,较之今犹胜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