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北宋的文学家、书画家,我们不得不想到苏轼。他学识渊博,才情卓绝,在二十二岁时已中进士,在政治上虽浮沉多变,但他要求改革弊政,并留意兴修水利、赈灾等工作,都可看出他在政治上的抱负。尤其他在诗文革新运动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的文章汪洋奔肆,如行云流水般得畅达明快,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他一生充满著传奇色彩,当他亲历了人生的契阔死生,对生命本质与所依方向有更深的领悟后,他习佛之心则更加得坚定笃厚。随着他游历的丰富,他的僧友可谓是满天下,尤其是与数位名僧的往来,不但增添其生命色彩,更对其思想产生相当程度的影响。就佛家而言,这一切都是“缘”,是一段前世今生的因缘。
一、前世因缘──曾出家为僧
苏轼曾经提到自己前世曾出家为僧,有关这一段因缘,钱塘西湖寿星寺有一位老僧人法名则廉,曾经提到:
先生(指苏轼)在做郡倅(郡守的副贰之职,亦是通判的别称)的时候,曾经与道潜禅师(号参寥子)一起来到寺院拜访住持,看看四周若有所悟地对参寥说:“我生平并未到过这里,但这里的一切景物好像很熟悉,就好像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样。从这里走到‘忏堂’,应该有九十二个台阶。”于是就派人去数,果然正如他所说的。
于是又对参寥说:“我前生曾经是这里的僧人,现在的这些僧人,都是我过去的师兄弟。”从此之后每次到寺院来,就宽解衣服而静坐,总要待上一段时间才会离开。我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和尚,奉方丈之命陪侍在先生旁边。每当炎暑的时候,先生就在竹林阴凉的地方,袒胸露体。我仔细看先生的背面有很多的黑子,排列的形状就像是星斗的样子,这是一般人所难以见到的。(事见《春渚纪闻》记载)
有关苏轼前世曾出家为僧的故事,还有一段记载:
苏辙(字子由,苏轼的弟弟)被贬谪到高安的时候,有一位云庵僧人居住在洞山(在高安境内),与苏辙常有来往。另有一位聪禅师,居住在圣寿寺,与苏辙、云庵时有论禅之谊。
有一天夜里,云庵梦见与子由一同去迎接五祖戒禅师,醒来之后,觉得非常得奇怪,就将此事告诉聪禅师,聪禅师说:“我也梦到一同去迎接戒禅师。”子由听到后鼓掌大笑说:“真是奇怪啊!竟然会出现相同的梦境。”隔了不久,东坡捎来了一封信,信中提到:“我已经到了奉新,不久就可以见面了。”于是子由在约定的时间,与云庵、聪禅师一同在城南的建山寺等候东坡。
东坡到达之后,彼此寒暄并坐定,子由就将两位禅师的梦境告诉东坡,东坡就说:“我在八九岁时,就常常梦见自己是僧人,且常在陕右一带往来;而我的母亲在临盆快生下我的前夕,梦见一个瘦小又瞎了一眼的出家僧人来托宿。”云庵听后非常得惊讶说:“戒禅师就是陕右人,瞎了一眼,晚年的时候曾来到高安这一带。”照时间算起来,应该有五十年了,而东坡当时正好四十九岁。(事见《冷斋夜话》记载)
之后,东坡在给云庵的一封信中提到:“戒和尚不怕人嫌,又再强颜复出,实在很可笑。如果真是‘法器’的话,就应该要痛加磨砺,使他恢复原本的真面目。”自此之后,东坡就常常穿着僧人的衣裳。有一次,宋哲宗就问宦官陈衍说:“苏轼上朝时都穿什么衣服?”陈衍回答说:“是道衣。”哲宗听后笑了一笑。之后,当东坡被贬谪到英州的时候,佛印与云庵都写信给东坡,东坡都没有回复,只拿起纸来写下:“戒和尚又凿脱了。”
七年之后,东坡被贬谪到海南,做了主管玉局(道观)的官职,于是写了一首诗偈给南华长老:“恶业相缠五十年,常行八棒十三禅,今著衲衣归玉局,可怜化作五通仙。”(苏轼《南华老师示四韵,事忙,姑以一偈答之》诗)东坡写给南华长老的诗偈,主要在说明自己这一生已心烦苦恼过了五十年,在经过一连串的历练之后,现在竟然负责道观的事情,但自己的心志是要修炼成佛,以证得六通而达无死无生的境地,并非只是要修炼成神仙而证得五通而已。
二、参禅悟道
由于东坡的宿慧,再加上众僧友的启发,使他在佛理的体悟上能再上一层楼,而他们所留下来的妙事妙理,更成为千古的佳话。
有一次,东坡问佛印禅师:“在地狱图画中,为什么没有和尚呢?”佛印说:“人世间的人都怕阎罗王,而阎罗王害怕和尚。”东坡再问:“阎罗王怕你什么呢?”佛印答:“假如阎罗王犯错,也要向和尚忏悔啊!”东坡听后大笑说:“好说!好说!”(事见《画品》记载)这虽然是一段戏言,却蕴涵很深的道理在里面。这意味着,任何人犯错都要受果报,都要诚心地忏悔,就是阎罗王也不例外。
有一次东坡正在惠州,苏州定慧长老守钦写一封信给东坡:
我曾经读到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的这篇文章,内容提到李愿没有遇到明主,但还能整日静坐在茂林中。而您是中进士第,且在国家的殿堂上参与朝政,才华卓绝、身份殊荣,而如今却被贬谪到偏远的地方。而朝中握有大权的那些臣子,都嫉妒您并害怕您有朝一日当上宰相。
您何不想一想,人的一生不过是数十寒暑而已,转眼之间一生就结束了。费尽心血所争来的二三十年的功名富贵转眼即成空,何不将功名富贵一笔勾断,自参自悟自己的本来面目呢?这样才能寻得到真我,而永不堕落于生死轮回中。纵然没有参悟到来往自如的“如来”境地,也可以证悟到罗汉永断生死的境界。您又何必固守短暂的功名富贵不放,且因追求功名富贵而造下恶业而轮转于三恶道(地狱、饿鬼、畜生)中。
从前有人问一位法师说:“佛法究竟在什么地方?”师答:“就在行住坐卧、穿衣吃饭、疴屎撒尿、没理没会、死活不得等的地方中,通通都有佛法。”如今您可谓是读万卷书,为文诗词有如神笔挥洒,意境空灵不惹世俗尘埃,然而却不知真正性命之所在,一生的聪明又有何用呢?想想,过往所见性证悟的那些诸佛,都是胸怀道义的血性汉子。您若能立下志向,把功名富贵抛开,努力往自家本来面目参寻,自能有所证悟。(事见《宋稗类抄》记载)
这是一封恳切的信,字字都在期盼东坡能有返身大彻大悟的一日。
在佛理上东坡得助于其众僧友很多,但他毕竟是文人,在生活戒律上与出家僧人是不同的。他似乎也很明白,人世间不过是一场戏而已。有一段关于东坡带着歌妓去拜谒大通禅师的过程是这样的:
东坡居住在钱塘的这一段日子,常常到西湖游玩。有一次他带著歌妓去拜访住在杭州净慈寺的大通禅师,大通禅师看到东坡身边有歌妓,非常地不高兴,东坡于是写了一阕词,要歌妓唱:“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嫌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当时在苏州有一位仲殊僧人,听到后就应和:“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红炉片雪上钳槌,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蟠桃已是着花迟,不向春风一笑待何时?”东坡歌词中的主要意思是:人世间的一切事物,总是变幻莫测的,眼前所见的一切并非是真相;且光阴易逝,宜珍惜把握人生。(事见《冷斋夜话》记载)
东坡常在诗文中寓入佛理,也曾因此而使人大悟而削发出家为尼。据传:在杭州的西湖,曾有人在唱《满庭芳》词,唱到“画角声断斜阳”时,有一歌妓名叫琴操,听到后就说:“是‘画角声断谯门’才对”,于是歌唱的人就说:“那您是否可以将曲子改为‘阳’字韵呢?”于是歌妓琴操重新将曲子以“ㄤ”韵为韵脚而将《满庭芳》词改写。由于内容非常地感人,东坡欣赏后也非常地称赞。
后来东坡因故来到西湖,就开玩笑地对琴操说:“我现在就假扮为长老,你试试来问我吧!”琴操就问:“何谓湖中景?”东坡回答:“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琴操又问:“何谓景中人?”东坡回答:“裙拖六幅潇湘水,鬓亸巫山一般云。”琴操再问:“何谓人中意?”东坡答:“惜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琴操又说:“如此究竟如何?”东坡答:“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在经过这一段问答之后,突然心性有所悟彻,即削发出家为尼。(事见《能改斋漫录》)
东坡与歌妓琴操的这一段问答,主要在表达美丽的景致、倾国的佳人、仕绅名流等,虽然令人赞叹与心仪,但终究无法永保常住不变。景致会随时间而变化,佳人终有迟暮的一天,富贵名位无法永久持盈。“无常”虽令人伤怀,但“无常”却是世间的常理。琴操也因此而体悟到“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无奈,因此当下顿悟而踏上追求真性永恒的修道之路。
三、吟咏和诗
东坡与方外之士的往来频繁,其中虽留下不少的佳事妙理,但留下最丰富的是互往之间的和诗。
有一位惠诠僧人,佯装疯狂痴颠,表面上看起来总是垢污满身,但写的诗句却又清婉感人,曾经在一座山寺的壁上题诗:“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柴扉夜未掩,片月随行屦。唯闻犬吠声,又入青萝去。”东坡一见此诗,即于诗后和曰:“唯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夜未寝,草露湿芒屦。”(事见《冷斋夜话》记载)
惠诠诗的意境,所表现的是:在夕阳西下时,寒蝉鸣叫着,独自归返寺中,在这一片看似逐渐幽静的环境中,唯有月影、犬吠相伴,在静中有生机无限正蕴涵着。东坡更以虽听闻钟声,却又看不见寺院,营造真空妙有的禅理,并以未寝的幽人与青草的露水,显现在寂静中有“动”的气息。
曾经有一位僧人名思聪,字闻复,是钱塘人,他七岁时就擅于弹琴,十二岁时舍琴而开始学书法,书法精通后,于十五岁时,又舍书法而学诗,诗中常出现奇语妙句,也因为“诗”而受到东坡的称赞。
东坡在钱塘为官时,当时思聪正准备参加童生考试,东坡就对在座的宾客说:“这位童生年纪虽小,却非常擅于作诗,他的诗风非常接近参寥子(即道潜禅师),现在我们就以‘昏’字韵令其为诗。”思聪当下即成诗:“千点乱山横紫翠,一钩新月挂黄昏。”东坡大为称赏,并言其诗可媲美唐人,也因此笑着说:“不需要唸经,也做得了一个和尚。”(意谓其诗佳妙,可寓入佛理,纵使没有唸经,也可成为一位度世化众的名僧。)而思聪也在不久之后即出家为僧。(事见《竹坡诗话》)
有一次东坡去拜谒辩才长老,辩才长老对东坡说:“窗前的两棵松树,昨天被风吹折一枝,心里感到惆怅难过,想写一首诗,结果只写了两句就接续不下去了。”于是就拿出已写好的诗句:“龙枝已逐风雷变,减却虚窗半日凉。”东坡看过即接续:“天爱禅心圆且洁,故添明月伴清光。”(事见《上天竺山志》记载)
辩才长老因风吹折窗前之松,日后将减少了清凉之感而惆怅,而东坡安慰他,日后将更添明月清光的照入禅堂,要辩才长老宽心舒坦。
东坡与辩才长老常有往来,当辩才长老退居于龙井时,曾誓言要深隐于此不再出入。有一次,东坡来探望辩才长老,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风篁岭。左右的人都吓一跳,当面提醒辩才长老已违背誓言越过老溪。辩才笑着对东坡说,杜子美有一首诗不也曾说过:“与子成二老,往来亦风流。”东坡离开后,辩才长老便在岭上盖一间小亭,名曰“过溪亭”,又名“二老亭”,用来纪念这一段往事。(事见《诗话总龟》记载)
四、泛游人间
东坡是一位潇洒的文人,不拘泥小节,与方外之士的往来,亦常不按牌理出牌,而与他交往密切的这些僧人,亦常能随顺东坡的性格,也正因为彼此间的互惜互怜,才能营造一份超出世外的情谊。
东坡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吃烧猪肉,佛印禅师在金山寺当住持时,常常将猪肉烧好等待东坡的来到。有一天,烧好的猪肉却被人偷吃。东坡知道后就戏作一首诗:“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苏轼《戏答佛印》诗)
远公是指东晋的慧远大师,提倡一心唸佛,常与文人建斋结社。慧远大师与佛印禅师都是严守戒律的佛门大师,而酒与肉正是佛门之所戒,而两位大师为能度众而开方便门——买酒、烧肉,如此地忙碌一场,都只是为他人而已。东坡诗意虽有戏笑的成份,但也更可以看出佛印禅师待东坡的交情。
由于东坡特别喜爱吃猪肉,他在黄冈的时候,曾经写了一首食猪肉诗:“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著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苏轼《猪肉颂》文)这首诗虽看似在说明如何煮猪肉、吃猪肉,但东坡以“火候足”、“君莫管”的诗句,似乎也在表达唯有自身定力够,才能真正处于红尘世间而心不扰。
曾经有一个人名李颀,字粹老,生卒年不详,年少时已得进士第,本可为官,但却弃官而修道,遍历山川。晚年时特好江苏、浙江这一带的山水美景,因此就隐居于临安大涤洞天,常往来苕溪之上,若遇到名人胜士,必与之交往。
李颀不但善于作画,也会作诗。东坡在钱塘作官时,李颀曾画一幅春山横轴,并题上一首诗,但没有落款署名。李颀将此画轴交给一位樵夫,要樵夫送给东坡看。东坡看过诗画后,非常得惊奇,于是就问樵夫:“这幅画是谁派你送来的?”樵夫说:“我正背着柴要去市集卖,碰到一位道人,给我百钱,要我将此画呈上给您,对方是什么人,我真的不知道。”东坡听后更加得讶异,于是询问西湖一代的名僧,终于知道是李颀。
之后,两人在一位山僧的居所偶然相遇,彼此都非常的高兴。东坡于是和其诗曰:“诗句对君难出手,云泉劝我早抽身。”(苏轼《李颀秀才善画山,以两轴见寄,仍有诗,次韵答之》诗)以东坡诗作之名,面对李颀的诗句,他却有“难出手”、“早抽身”之语,亦足见东坡对李颀的称赞。李颀画山,笔力工妙,变化万千,但是他不特别为人作画,因此留下来的画作绝少。(事见《春渚纪闻》记载)
东坡一生波澜起伏,在历经人生的沧桑之后,他的心境有了很大的转变,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一诗中曾自我表明心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首诗在表达自己的“心”已不受任何外物的牵动,而自“身”的飘荡更是能随遇而安。而被常人视为是受苦的贬谪之地——黄州、惠州、儋州,却是他一生过得最丰富且快意的一段日子。
东坡毕竟是慧根深植,在浮沉不定的一生中,他始终能潇洒面对,也正因为如此的性格,使得他的诗词文中,总具有明朗空灵的自然之气,这或许是东坡再一次乘愿下世度众的另一段因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