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倪赞的山水画
一般来说,中国传统山水画,虽以山水为主,但不乏“人”的点缀。说是点缀,其力道其实是一两拨千斤。要么孤舟蓑笠于江边垂钓,要么正在山涧踽踽独行,要么与友人饮酒和诗,要么抚琴相邀,勾引林间精灵。人影渺渺,却能因此赋予山水以灵性、灵动。该艺术模式,文化上,是传承自老庄以来的浪漫主义哲学,一言以概之,即“身在高堂之上,心无异于山林之中”。视觉上,使呆板的山水跃然纸上,看画者更容易被带进画中境界。
但元代倪赞的山水画,不仅画面意境萧瑟,而且冒画界之大不韪,鲜有人物出现。时人评价他的画:“素净”,素净至寡淡脱俗,只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存在。他的沙洲矗立的几棵瘦 树,没有人类目光的抚慰,永恒地清瘦、孤寂。他的远山,辽远而缥缈,人迹罕至,也固执地拒绝人的靠近。他的亭榭楼阁,结构简单,落拓衰微,是斯人已逝、沧 桑历经后的被遗忘,又仿佛经百年、千年还在等待故人归来,像极木心先生写一个已死老妇房间里仍然亮着的灯:“每夜窗子明着,明三年五年,老妇不可怜,那灯可怜……”当有人问起倪赞为何山水画中不画人物,倪赞回答:“天下无人也”。高居翰先生评论说,倪赞“天下无人”的山水画“也是一种意识状态的表现,显示出同样的洁癖”。
癖,倪赞是有的,且闻名遐迩。据说,凡别人碰过的东西一定要清洗,而院子里的梧桐树,也要嘱咐仆人天天刷 洗。有则趣文讲倪赞设计的卫生设施:“溷厕以高楼为之,下设木格,中实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一童子俟其傍,辄易去,不闻有秽气也”。这似乎有些过分。厕所,秽物的集结地,要高楼、鹅毛来装饰,最重要的,还得一个唇红齿白的二八童子提着撮箕在旁侍候,实在是暴殄天物。对清洁神经质的喜好,势必影响倪赞在待人接物时当有的那份脱略和宽容,导致精神上的洁癖。据传,凡他觉得面目可憎、形迹可疑的人,一概傲慢相对,让人难以消化。还有个够损的故事,说倪赞招妓,却让那倒霉的姑娘洗了一晚上的澡,还嫌不干净……
“洁癖”文化,自古就有,程朱理学最甚。所以贞操呀、牌坊呀,也叫得最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被陌生男子无意碰过的膀子,要爽快地剁下;当嫂子掉水里,一口一口灌水,眼见得就沉下去,还得做番思想挣扎,像哈姆雷特高呼:救还是不救,这实在是个问题!
日本人爱好整洁,全世界出了名的。整天在家具地板上摸啊擦的,境界就是不一样。有日本学者坦诚,应把日本人特有的心理归因于对洁净的喜好:“你不妨把日本公私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仇杀事件,看成讲究洁净因而形成洁癖的民族所沐的晨浴”。灭个让自己难堪的人,就像“晨浴”中洗掉身上的污垢——听上去倒有后现代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