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的一天,我从台北中正纪念堂出来,百感交集。纪念堂大厅里有一巨大的蒋介石坐像,身着传统便服,身后镌刻了六个大字:科学,民主,伦理。
我吃惊于蒋介石晚年慈祥的面容。印象中久已形成的蒋介石,戎装秃头,表情呆板。负面的形象是在大陆受教育的必然结果。然而,儿童记忆的积垢是很顽固的,因此,我两次去台湾竟没想到应该去蒋介石纪念堂拜竭一下。
更让我震惊的是蒋介石的遗嘱,也就是他的政治遗产。败军之将不言勇,然而他的遗言简洁、中肯、睿智,切中中国大陆时弊。
和毛泽东一样,蒋介石也是20世纪中国最具深远影响的人物之一。70年代中期,我中学毕业,见证了毛泽东、蒋介石人生的最后岁月。当时的人们,生活在变幻莫测的活历史里,被接二连三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弄得晕头转向,在改朝换代的前夜显得惊慌失措。毛泽东、蒋介石的一生处于一个惨痛的时代,在这时代里,正义与邪恶、仁政与强权、光明与黑暗、先进与野蛮的分辨令人眼花缭乱,而活在中国更已习非成是,黑白混淆,是非颠倒、龙鱼混杂、真假莫测。
蒋介石(1887~1975),原名瑞光,名中正,字介石,浙江奉化人,祖籍江苏宜兴。他的名字取自《易经》,《豫》卦六二爻辞本义曰:“中正自守,其介如石。”蒋介石生长在外患内忧的时代,自幼充当小人王,遇事爱出头,有济天下、救中国之雄心,凡事执着,炼就了百折不挠的刚毅性格。走上社会后,他与孙中山先生一见如故,极为先生所欣赏。先生对蒋介石的印象是:性刚而嫉恶如仇。
1840年以来,帝国主义列强屡次侵略中国,中国就象一头不懂世事的牛犊,屡遭修理、欺凌。清朝后的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正是蒋介石领导中国人民,同帝国主义、农村恶势力,进行了顽强斗争,戎装白马、年仅41岁就统一了四分五裂的中国。
统一中国后,蒋介石一边继续驰骋沙场,与国内各种分裂中国、分裂中央的势力作斗争,一边带领中国人民有秩序地从事辉煌的十年建设,一边从帝国主义列强手中收回了汉口租界、威海市,收回了中国的海关权。
1937年盛夏,日本帝国主义开始了全面侵华,蒋介石带领中国人民在极其艰巨的国内、国际环境中,不屈不挠地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即便在二次世界大战最艰难的期间,他毫不迟疑地抵住了美国要他交出军权的压力,谱写了中华民族独立自强、可歌可泣的历史一页。
1943年11月,蒋介石代表中国出席开罗会议。对中国人来讲,这次会议具划时代意义,因为这是中国领导人第一次以平等的身份同西方大国领导人坐在一起共同谋划世界格局。这次会议不仅为中国收复日本占领土提供了法律依据,也奠定了战后中国的大国地位,洗刷国人的百年耻辱。
曾几何时,蒋委员长戎装笔挺,目光炯炯有神,风度翩翩。是他,带领中国人民扭转百年挨打的局面,以战胜者的自豪站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是他,使中国的国际地位大大提高,向世人尽显中国礼仪邦国的王者风范。1945年8月,蒋介石发表讲话,号召中国人民“对战败的日本,要以德报怨”。
然而,国共争雄,蒋介石军事失利。为了有助于人民的休养生息,确保中华民国的国体,他于1949年1月21日下野,引退浙江溪口反思,以便国共和平谈判。毛泽东此时陶醉在“还看今朝”的亢奋中,杀气腾腾,根本不在乎人民的疾苦,根本没有和平诚意,要求惩办战争罪犯,所有国民党抗日英雄都跃然榜上。10月1日,一个美丽而凄凉的秋天,改朝换代的PRC在北京成立。蒋介石此时住在广州东山梅花村32号陈济棠公馆,在漫天的落叶中,仰天长叹,黯然神伤。九个月来,他眼睁睁地坐看覆亡的逼近,代理总统李宗仁战不力、谈无方,失守南京、上海、福州(注一)。
两个月后的1949年12月10日,是蒋介石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天。冬季的阴霾已经笼罩大地,人民解放军的隆隆炮声砸碎着四川成都潮湿的平静。难得作诗的蒋介石,心潮澎湃,含泪挥毫写下了:艰难革命成孤愤,挥剑长空泪纵横。然后,离开成都,与蒋经国乘机腾空东南去,飞往台湾,永远离开他为之奋斗、深深热爱的大陆中国。
蒋介石虽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勇气,却痛苦于在经历如此巨大的挫折时,得不到自己国民、部属、同僚的理解。蒋介石以极大的耐心和坚韧的毅力,以他特有的高瞻远瞩和人格魅力,在国民党面临分崩离析之际,赢得国民党骨干的信任,在台湾这一弹丸之地保住了三民主义革命的果实。
在台湾,蒋介石复行视事后,在阳明山举办了“革命实践研究院”,分批集训高级干部和高级将领。蒋介石发表了多篇训词,对国民党的失败有痛切的指陈。通货膨胀固然是主要原因,国民党高官的言行与作为辜负了民众的期待,也是原因。国民党军队虽谋臣环伺,名将联翩,却终至不可收拾。他严肃地面对外界的责难,痛定思痛,勇敢地承担所有的责任,带领国民党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励精图治,在岛内开始一系列的经济改革及建设,为60年代的经济起飞奠定了基础,为今天的民主台湾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蒋介石在台湾的成功,来自他儒家文化的浸润。几十年来,他早睡早起,从小侍母至孝。蒋介石九岁时,其父病故。同父异母兄弟分家并占得大部家产。蒋母带着年幼的蒋介石、女儿蒋瑞莲贫困度日。但是蒋母节衣缩食,鼓励蒋介石离家到文化昌明之地求学,这才成就了日后的叱吒风云的蒋总司令。母亲在世的时候,蒋介石常常回乡看望。母亲故去后,他在溪口为母亲修了肃穆庄严的墓地。蒋母墓石请孙中山题字“蒋母之墓”。墓旁有墓庐,蒋介石起名为慈庵,表纪念慈母之意。
蒋介石待子至慈至严,待宋美龄至爱,待乡亲至睦。他生前担任两个社会慈善机构的领导,一是家乡的武岭中学的名誉校长;一是奉化县孤儿院名誉董事长。1925年,他将溪口原有的三所小学合并为完全小学,以自家店屋作为校舍。1929年他又筹资20万元,在武山西麓新建校舍。1932年蒋介石自兼名誉校长。
蒋介石律己严,不沾烟酒,对祖国,忠心耿耿。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总是为民族大义而放弃个人私怨。1974年中国与南越的海上之战爆发后,解放军增援舰队直接走台湾海峡,人多担心,然而,蒋介石不但未向解放军开火,还下令打开照明灯,让解放军顺利通过。
1950年中国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周年大典,国民党空军计划进行大规模轰炸,但当天要执行任务时,蒋介石却迟迟没有下达命令,空军总司令周至柔眼看时间越来越紧迫,向蒋表示,“再不起飞,我们就不能按时到达。”蒋介石最后回答,“取消任务。我不能做项羽、英法联军。”他担心轰炸会把故宫、天安门等古迹毁灭,成为民族罪人。
即便是对政敌,蒋介石也不可谓不仁、不可谓不义。对一度反对过他的冯玉祥、阎锡山、张学良、李宗仁、白崇禧,他都能做到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甚至对宿敌毛泽东,他也做到了仁至义尽。1945年为了防止一触即发的内战,蒋介石三请四邀,请毛泽东到重庆住了四十多天。此时,蒋介石要搞暗算,易如反掌。但是,蒋介石让毛泽东风光无限,极尽排场。毛泽东展示他一贯的狡黠,装着跟蒋先生相谈甚欢,甚至忍着不在蒋介石面前吸烟。蒋介石听说毛泽东已有新欢,但还没成大礼,立即派飞机去延安将江青接到重庆,替毛泽东、江青补行婚礼(注二)。在婚礼的酒宴上,毛泽东感激涕零,当着蒋先生的面,举起酒杯高喊“蒋委员长万岁”!
蒋介石的大彻大悟,始于七十年代初。眼见大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运动,闹得人人心惊胆颤,上至国家主席,下至村野草民,个个像神经崩紧了的兔子。蒋介石终于平静了、释然了、悲悯地微笑了。以无道伐有道,天理难容。
对毛泽东的认识,蒋介石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从瞧不起(1922-1945),到不服气(1946-1966),到最后的如骨鲠喉式的服气(1966-1975)。
早年的毛泽东,在湖南靠农民运动起家,号召有手好闲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把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拖出去戴高帽子游乡。然后,涌进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滚一滚,在乡村造成一片恐怖,让喜欢秩序的蒋介石不得不出手镇压。抗战期间,当蒋介石在与日寇浴血奋战时,毛泽东却一面扩充地盘、一面为独揽大权一心一意搞整风(1941-45),在共产党内树立起绝对权威。内战期间,在苏俄共产党的暗中唆使下,毛泽东屡屡背信弃义,让蒋介石输而不服。中国人民根本没有选择毛泽东,是毛泽东的枪杆子选择了中国。就象当年蒙古、满族入关,汉人没有选择一样。
掌控大陆的毛泽东却开始让蒋介石刮目相看。在镇反、土改,杀了几百万人命之后,毛泽东竟然不忌讳被比作秦始皇,反而在盟友苏联的全力支持下,潇洒而又大言不惭地说:“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四百六十个儒,我们坑了四万六千个儒。我们镇反,还没有杀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识分子吗?我与民主人士辨论过,你骂我们秦始皇,不对,我们超过秦始皇一百倍。骂我们是秦始皇,是独裁者,我们一贯承认;可惜的是,你们说得不够,往往要我们加以补充。”
1957年大陆反右,更让蒋介石跌破眼睛。当年敢指着他鼻子,骂他“独裁、民贼”的知识分子,解放后,个个低眉顺眼,已经让蒋介石吃惊。反右后,在真正的独裁面前,一个个更被吓的发抖如筛糠。此时,你要是指着他们任何一个人骂娘,他们都能稳如泰山,不为所动。在接受了“党与群众的批评”后,他们已经脱胎换骨。如果你说他们反对毛泽东,顿时,山崩地陷,一个个捶胸跺脚,如丧考妣,象皮球一样的跳起来,大声否认。毛泽东真神了,若大的中国,竟再没有一个党外人士胆敢当面顶撞毛泽东。
在三年大饑荒中(1959-61),大陆开始闭关锁国,愚民成功,所以尽管饿浮遍野,却没有出现官逼民反的局面,蒋介石最后一线反攻大陆的希望也破灭了。
斗志昂扬的毛泽东还不过瘾,又亲自发动和领导了史无前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鼓动在红旗下长大、涉世不深的红卫兵,横扫全国,砸烂所有封、资、修的东西,摧毁中国的千年文物。红卫兵也没放过蒋介石的祖坟,去溪口把它炸了。他们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其野蛮程度、惨烈程度比八国联军、比日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之。然而全国上下,在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惊恐中,欢呼雀跃,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当毛泽东最终把他斗争的锋芒指向共产党内的同志时,整个中国为之疯狂。湖南的痞子政治传遍全国大中小城市。把走资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拖出去戴高帽子游街,再滚上地富反坏右、走资派爱人、闺女的席梦思床。大江南北,一片混乱……
三年后,对立下汗马功劳的红卫兵小将,毛泽东又大手一挥,让他们热泪盈眶地奉旨去支援边疆建设、农村建设。这些当初呼风唤雨,让亿万人民闻风丧胆的八、九点钟的小太阳,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就这么轻而易举,化险为夷消失在中国城市的视野里。
为了争当世界的领袖,毛泽东把收刮来的民脂民膏长年无赏给予革命友邦──朝鲜、阿尔巴尼亚、越南,而自己的苦难同胞却长年吃不饱,更谈不上吃得好,却仍在引吭高歌: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越是艰苦越向前!
蒋介石常常在想,在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人怎么了。中国人不再为祖先留下誉满全球的千年物质文明而骄傲,不再为勇于直言、不畏生死的高风亮节而震撼,不再为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陶源明而钦佩,不再为中华民族享誉千年的道德风范而自豪。言论获罪,思想获罪,获罪被罚却叩头谢恩。多少人,喊着万岁,发配边陲;多少人,喊着万岁,含冤坐牢;多少人,喊着万岁,饮泪自杀。文革时,“三忠于”、“四无限”(注三),连“万寿无疆”都能喊出口,这是20世纪共和国的中国吗?
蒋介石不得不服。在那镀金的天空中,他看到了飘满死者弯曲的倒影。他对他深爱的中国人充满恻隐之心;他甚至不忍心对中国知识分子人说,这是报应,这是活该。他只有默默叹息、暗自落泪、悲悯无奈。
回首人生,作为统治者,蒋介石干过错事、冤枉过好人、杀过无辜,但和毛泽东那样玩弄人民、属下于股掌之间,他不如。国民党失去了大陆,这是他一生的永痛。但是,成功不能只看生前。历史并非成王败寇。关公、拿破仑的生前都不比蒋介石成功。但是,他们生后的荣耀却与日俱增。上善若水啊。
于是,蒋介石看开了,平静了,从容了。于是,他除却戎装,换上传统便服,退居二线。于是,他闲邪存城、悲天悯人,变成一个笑眯眯的温和耄耋。于是,他闲情逸致,在风和日丽之际,出门晒晒太阳。于是,他陶醉于合家欢乐之中,含贻弄孙。
从1972年下半年卧床治疗后,蒋介石苦不堪言。长期静卧,导致肌肉明显萎缩,排泄机能失调,大便则解不下来。每天依靠医护人员从直肠内将粪便挖出来。患这样的病,是很折磨人的,有些人会呻吟,有些人会叫喊,可是他是个坚强的人,从不埋怨。
对于死亡,蒋介石并不害怕。在他的一生中,生生死死的经历太多了。对于身后之事,他早已安排妥当,他相信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历史总会还他一个公正。
1975年4月5日,清明节,中国人悼念亡者的传统节日。早晨,蒋介石坐在轮椅上,微笑地迎接前来请安的儿子蒋经国。临别轻轻嘱咐经国:“你应好好多休息。”夜幕降临,蒋介石陷入昏迷中,他劳累的一生接近终点,奋斗的日子已成往事。子夜晨钟响起前的10分钟,在家人的环绕下,蒋介石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享年89岁。
儿子蒋经国倒地痛哭。尽管蒋介石逝去的时候,是那么安详、周围是那么宁静,但是他一旦离去,却狂风四起,暴雨滂沱,地动山摇。蒋介石,这是一个改变了中华民族历史进程的名字,一个从帝国主义列强手中收回除香港、澳门之外所有租界的中国人,一个让中国人民平等地站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领袖。当他在夜深人静、悄然离开之际,天地为之动容。
蒋介石安详地走了。他的一生失败和成就复杂地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解。蒋介石逝世30周年,台湾大学政治系教授明居正表示,蒋介石一生有三大功业:北伐完成中国统一大业,领导中国人民浴血抗日八年,坚决反共、守住台湾不受共产主义荼毒。这三大功业足以让蒋介石被尊称为一代领袖。
比较两个政治人物,中国人的习惯是哪一个更伟大。西方人的习惯是哪一个的罪恶小一些。两恶相权,取其轻。说蒋介石、毛泽东哪一个更伟大,比较难;说哪一个更邪恶,较容易。蒋介石统治大陆期间,虽然有独裁之名,却没有独裁之实。统治台湾时期,台湾百姓得到的是实利。而在毛泽东的治理下,大陆百姓得到的却只是虚荣。
毛泽东(1893-1976),字润之,湖南韶山人。PRC的建立,给了毛泽东施展的舞台。毛泽东以他特有的气概,指点江山,使古老的中国发出了惊世骇俗的活力。
毛泽东一生,是战斗的一生。为主持中国苍茫大地的沉浮,他与人斗,其乐无穷。从湖南打土豪、分田地开始,到逼死林彪,他投靠俄国人,福星高照,在苏俄的帮助下,昼伏夜出推动了乾坤的转移,打败了国民党,成为续斯大林之后,世界历史上又一个没有皇帝头衔,却享受皇帝权力的人。
毛泽东的私生活,像他的斗争哲学一样,是一团疯狂的野草,从来没有秩序、没有条理。他没有节制的美德,一生烟酒不离,行事仅凭冲动和心血来潮。在他的统治下,他对于人民的生命财产有生杀予夺之权。其近者如左右群臣,远者如百姓黎民,稍有不慎,触犯了他的种种莫名的忌讳,就会大祸临头。他知人善用,但心胸狭隘,对敌人从不留情。但是1971年后的他,终因负担太重,力不从心。从此,寂寞与孤独笼罩着他,加重了疾病对他的折磨。
1975年春天,蒋介石故去后,毛泽东病情转重。此时的毛泽东早已被神话了,他的一举一动、一声一息,都会在中国酿成巨大的风波。在中国这块特别的土壤上,在20世纪70年代这样一个特定的政治氛围中,毛泽东被敬若神明,能让千年的铁树开花,能让万年的枯藤发芽,能让聋哑人张口说话。在高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中国人民眼里,他是一只高傲飞翔、主持大地沉浮的海燕;在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中国人的口中,他是希望、是舵手、是大救星,是战无不胜的、是北京金山上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然而,红太阳的晚年却是在极度的恐惧中度过的。林彪出逃前,让毛泽东着实仓惶了一回。此后,他疑心益重,狂躁症失控,常常摔东西、撕文件、骂人。往事、未来在他心中交轨重叠,使他经常失眠。睡梦中惊叫亲密战友、接班人、永远健康等。
据张玉凤回忆,毛泽东多次把周恩来找来,重复地问:我周围还有没有亲密战友式的人物?周恩来总是照例恭敬地说: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都热爱毛主席、保卫毛主席,捍卫主席思想,紧跟主席干革命!毛泽东也总是会反问:“是真心吗?我看不是。对亲密战友,我,你,都没有发觉嘛!我整了不少人,他们会保卫我,你信吗?”然后,毛泽东会仰头哈哈大笑,周恩来和周围的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汗流浃背。
在打败了党内、党外所有政治敌手后,毛泽东乐极生悲,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这一点,在蒋介石去世的周年忌日、镇压了天安门广场上那数以十万计以藉悼念周恩来为名而发泄心中不满的人之后,他很清楚。他知道中国的人心被扭曲,人民终要抛弃他。他意识到左右亲信都靠不住,包括最宠幸的管家汪东兴。一天,毛泽东对汪东兴说:“我死后,你会有野心!”汪东兴当即跪下,磕头如捣蒜,向毛泽东反复发誓。
这时,毛泽东对蒋介石羡慕有加。退出历史大舞台前,蒋介石是那么的从容。儿子蒋经国在台湾继承权位是众望所归。而自己环视周围,奸佞环绕,顽妻孽侄,无药可救,终不免凄惶黯然。
想当初,他麾下曾经风云际会,珠玉满堂:高岗、粟裕、刘伯承、彭德怀、陈云、彭真、刘少奇、邓小平、林彪。然而他们会思考。会思考的奴隶是危险的奴隶。以毛泽东好斗的脾气、疑虑的个性,他不可能容忍他们。天安门广场发生的事更让他悲怆地意识到曾经痛哭流涕发誓效忠他的娃娃们不好对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之间,毛泽东权衡再三,最终再次选择了个人利益。斯大林的身后遭遇,让他不寒而栗。于是,他临终托孤,把国家权力交给了忠厚平庸的华国锋。
毛泽东羡慕蒋介石晚年的洒脱、轻松。重病中的毛泽东,充分尝到众叛亲离、形影相吊的味道。只要清醒,他就得决策着国家的一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毛泽东羡慕蒋介石家庭和睦,人丁兴旺。毛泽东在世时,全家从未一起照过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在他的晚年,没有一个家人,包括江青,可以自由进出他的住所。
毛泽东羡慕蒋介石治理下的台湾,人民生活安定,经济蒸蒸日上,欣欣向荣,而七十年代的大陆经济已到濒临崩溃的边缘,工资冻结,所有主要农副产品都凭票供应,样板戏一统天下,人们穿戴的,更显穷山恶水,那一抖落就掉渣的土味。
毛泽东甚至羡慕蒋介石晚年慈祥的微笑。50年代到60年代,他也曾笑过。而且笑得很开怀。但是,1971年后,体态臃肿、行动笨拙、衣冠不整的他,疲于绵延不绝的斗争,再也笑不出来。他那浑浊的眼睛,藏着隐悔,让人浑身发毛。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大地震,波及京津,整个唐山化作废墟。毛泽东在震动中更为虚弱。他对守护在身边的华国锋、王洪文、张春桥、汪东兴等人断断续续地说道:“中国有句古话叫盖棺定论,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了吧。我一生干了三件事:一是抗战八年,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去了,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对这两件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这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就动荡中交,搞得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尽管毛泽东的人生历程震撼了古今中外,吞噬了时间,尽管他自称是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此时他却是恐惧的。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这个身患绝症却又掌操别人生死、荣辱的老人,让他周围所有的人天天生活在如惊弓之鸟的状态中,惶惶不可终日。他嘴上说要见马克思,心里想的却是在九泉下如何面对王佐、袁文才、刘子丹、高岗、彭德怀、邓拓、刘少奇、贺龙、林彪……
1976年9月8日9点45分,毛泽东带着深深的恐惧,不情愿地合上了他生命的书卷,享年83岁。为了附会49年前打响秋收起义枪声开始井冈创业的日子,官方决定把他的死期推迟到9月9日。不管怎么说,9月9日的南京,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下午2点钟,我和朋友正在南京的燕子叽上,听江涛拍岸,望江水东流。听到广播员以沉痛的声调预告4点钟将有重要广播,我们的心情一下子恐慌起来。
诗曰:功过谁评说,后生定先祖。劝君莫论一时遇,九泉之下看荣誉。
毛泽东是一个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处心积虑地引进马列主义,妄图完全地祛中国传统化。假使社会主义不过是海市蜃楼,革命仅仅以一种剥削与压迫的形式代替另一种,那么,毛泽东像一位痴迷于幻觉中的乌托邦信徒。即使这样,他也应该获得伟大的梦想家理应获得的那份尊敬与同情,因为他是最敢尝试、最不计较后果的一个。
西方人谈到毛泽东的时候,常常说他是巨人。在他们眼里,砸碎一个世界的人就可以称为巨人。毛泽东砸碎了中国。尽管他的行为在中国堪称空前绝后,但是,在他的时代,在世界上,他既不空前,也不绝后。前有他所效法的斯大林,后有效法他的柬埔寨的波尔布特,还有至今鲜为人知的金日成在朝鲜的所作所为。他们共同演义了人类20世纪最黑暗的历史。
毛泽东的表弟、早期共产党的领袖、后为国民党将军的文强谈起1949年之后的毛泽东时,说:毛泽东在政治上是一个流氓。毛泽东宁使天下人负他,不愿他负天下人。只要对自己的专权有利,无论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出来,对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也可以翻脸不认人,而且可以编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骗天下。
掩卷而思,满纸苍凉,蒋、毛龙争虎斗60载,同是五四运动后的弄潮儿,同时在北伐战争中崭露锋芒。一个激进砸烂孔家店,全盘马列化;一个是保守的革命家,同时高举科学民主和伦理的大旗;一个鄙视中国传统,蔑视中华文化;一个重视中国传统,热爱中华文化。一个激扬文字、锋芒毕露;一个言行拘谨,却腹藏乾坤。一个责人严、对己宽;一个律己严、待人宽。一个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以德报怨;一个对敌人宜将乘勇追穷寇、置敌于死地而后快。一个失去了中国,一个得到了中国。难道中国真的是一个刁民、暴君的国度吗?难道民主真的不适合中国的国情吗?
是的,毛泽东在中国历史,以至世界历史上站有一席之地。他从一个湖南的山大王变成了千古无冕一帝,他的传奇生平足以满足苦难的中国人对权势的向往和对暴力的崇拜。但是,大风过后,毛泽东到底给中国人留下了什么可以值得纪念的政治遗嘱呢?是那仅存一个月不到的“照过去方针办”吗?
反观蒋介石,从容不迫留给了中国人言简意赅的六个字:科学,民主,伦理。细细回味,这样精僻的箴言,必将惠及千秋万代。
1989年1月,已73岁的前中共总书记胡耀邦在湖南长沙,又谈起国事,说,中国的出路是“民主”与“科学”这四个字。至今,大陆还没有任何人提到以仁义礼智信为核心的伦理在现代化中的重要。然而,中国今天真的不需要伦理吗?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
(曹立群,2005年12月26日于美国野圃嘶喃啼市)
(《华夏文摘》第七七一期,2006年元月6日出版)
注一:李宗仁等主张和谈的人是很鼠目寸光的。胸怀谁主沉浮的毛泽东,决不会放过他的任何敌人。18年后的1967年1月13日,刘少奇遇到同样的情况,为了顾全大局、保护干部、人民,他主动承担责任,向毛泽东辞职,原意和妻子、儿女去种田反思。毛泽东根本不接受,让他屡屡遭受人身侮辱,活生生地在缺医少药的病痛中折磨死去。刘少奇遭遇再次证明蒋公的先见之明。
注二:有了蒋介石的保佑,毛泽东一辈子也没敢抛弃江青,尽管晚年的毛泽东有很多女人。
注三:一九六八年五月份,一个围绕“三忠于、四无限”展开的,以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以忠字舞形式为主要特征的向毛泽东献忠心的活动,象一股红色的滚滚浪潮席卷大江南北。所谓的“三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四无限”即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当时,由于人民群众在文化大革命中理性认识上的局限性,不管你是“红五类”还是“黑五类”,不管你是认同还是否定这股浪潮,都得在这革命的红海洋中随波逐浪、跟随游泳,自觉不自觉地在中国的大地上,把歌颂、赞扬毛泽东的浪潮推向一个、又一个新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