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樵
宋代兴化(今莆田),有一位杰出的史学家叫郑樵。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几十年如一日,在家乡读书、教书和著书,走上一条自学成才的成功之路。他的代表作《通志》与唐杜佑《通典》、元马端临《通考》合称“三通”,为古代知识分子必读之书,有“士不读三通,是为不通”的说法。其中的“二十略”反映了他的史学见解,体现了他的史学智慧,凝聚了他多方面的学术研究成就,是我国传统史学遗产中的一块瑰宝,文化宝库中的珍品。
郑樵(1104~1162年),字渔仲,自号溪西逸民。据《郑氏族谱》记载,郑樵出生在一个书香门弟之家,其先祖为“南湖三先生”之一的郑庄。父国器,是贡元出身的太学生,曾卖掉自己的田产,修筑苏洋坡,“灌田七百余亩,乡人德之”。父亲的古道热肠,助人为乐的善举,在郑樵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后来,郑樵建永贵桥、盖来庵,重修苏洋坡等,恐怕也是缘于家风的影响。
由于家庭环境的熏陶,郑樵从小就对六经、诸子百家之学感兴趣。然而不幸的是,宣和元年(1119年),他父亲从京师太学回故里,卒于姑苏(今江苏苏州),年仅16岁的郑樵,便赶赴苏州护父丧回莆田安葬。从此以后,郑樵谢绝人事,不应科举,在越王山下搭了个茅屋,一边守墓,一边读书,自己还要烧水做饭,生活十分清苦。后来,郑樵又在夹漈山中筑了三间草堂,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夹漈草堂”。在这里他励志自学,立下宏愿,要读尽天下古今之书,通百家之学。
夹漈山坐落在莆田的西北部,海拔750多米,峰峦叠嶂,树木葱笼,是读书的好地方。与郑樵一起读书的还有他的堂兄郑厚,兄弟俩志趣相投,朝夕相处,同窗共读达6年之久。
兄弟俩同住在夹漈山,专心致志地读书,一知道哪里有藏书,就到哪去寻访,直到读完书才离去。在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们提着酒饭,到深山里去。碰到了奇泉、怪石、茂林、修竹,就坐下饮酒赋诗,纵论天下大事,抒发济世安邦的心愿。
郑厚字景韦,比郑樵大4岁,人称“溪东先生”。志书说他“四岁闻人读书能默记,七八岁通解经旨,作诗文皆出人意表。稍长,下笔成章,援引古今,议论不为空言。”郑厚是个“通才”,不仅兼通五经,而且旁通史治和军事。后人赞他:“器识高远,诸子百家,靡不淹贯,见理如破竹,迎刃而解;作文从肺腑流出,自然根本超脱,别成一家。”这未免有点过誉,但毫无疑问郑厚是个天资聪颖、博古通今的大学问家。
郑厚既是郑樵的兄长,也是郑樵的老师。这一对年龄相仿的堂兄弟,在性格上是有差异的。用他们自己的评语,厚是“逸迈”,樵则“幽邃”。换句话说,郑厚是才华横溢,锋芒显露;郑樵则是内涵精妙,含蓄深沉。这种性格上的差异,也反映在治学上。郑厚才思敏捷,“见理如破竹,迎刃而解,初无留手”;郑樵则坚韧勤奋,“见理如攻坚木,终自擘折,稍迟耳”。郑厚下笔“如狂澜怒涛,滚滚不绝”,又“如迅马历陇陂,终日驰骋而足不顿,且无蹶失”;郑樵著文“如悬崖绝壁,向之瑟然,寒人毛骨”,又“如大匠抡材,胸中暗有绳墨”。在处事上,“厚应变多方略,樵迟纯有隐思”。尽管“二郑”的性格、气质和为人各有不同,但他们在学术上能够共同探讨学问,互收切磋琢磨之益,可谓相得益彰,珠联璧合。
郑樵、郑厚兄弟俩一边读书,同时又在一起讲学授徒。虽不被世俗之人所理解,但却为青年后生所敬仰。
其时,郑樵和郑厚的讲学之地为芗林寺。这是一所古寺,寺建在芗林山半腰的一块盆地的边缘,坐东北朝西南,四周群山环绕。郑樵对芗林山景色有一段描写。《夹漈遗稿》卷一《芗林闲居》诗云:“芗林苍翠甚,极目可吟诗。梅子风前落,杏花雨后移。清溪过半郭,孤月隐疏篱,寂寂云山外,萧然独自知。”寺院的清幽,确是科举时代士子们闭户苦读的理想之处。
虽然生活在这样的深山野林之中,讲学著书自为一乐,但郑樵关心世事,同情百姓苦痛的热忱却不曾衰减。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南侵,攻陷京城,二帝被俘,史称“靖康之变”。莆田虽远在数千里之外,也感受到震动。郑樵心忧时事,怀拳拳赤子之心,曾多次上书枢密宇文虚中,请缨抗金,报效国家。但在昏君奸相当道的年代,连岳飞这样的忠臣良将尚且饮恨风波亭,郑樵的一腔热血只能是“有心报国,无路酬君”。绍兴五年(1135年)郑厚再举礼部奏赋第一,不久到外地做官去了。此后,“形单影只”的郑樵只好一头钻进夹漈深山,在“困穷之极”、“厨无烟火”的情况下,“风晨雪夜,执笔不休”。把自己的忧国情思和追求统一的心愿,寄托在自己的著述之中。
然而,郑樵早年立下修史的志愿并非一帆风顺,他一介布衣,身处山林,资料乏匮,写史的艰难程度可以想象。同时郑樵修史的最大困难还在于当时政治的黑暗,绍兴年间,奸臣秦桧父子当政,在文化上压制空前残酷,私人修史是违法的事。他们以禁野史为由,迫害士人。郑樵就是在这种“风波易起”的年代进行修史的。没有执着追求的精神,没有坚定的学术信念,他要坚持修史是不可能的。郑樵不仅仅要克服物质上的困难,更重要的是,他还要避免因恶劣的政治形势而带来的文字灾祸。这也许是他的代表作取名《通志》而不叫《通史》的一个重要原因。
据方志史料记载,郑樵一生三次从兴化赴南宋京都临安(今浙江杭州)献书。第一次是绍兴十九年(1149年)献出所著的一百四十卷书“诏藏秘府”。从16岁结庐茅山中,到此时出山奉献部分学术成果,一晃30年过去。这一万多个白天黑夜,郑樵是怎样度过的呢?他在《献皇帝书》中,给人们开出一份珍贵的时间表和研究成果目录单:
“十年为经旨之学。”著有《书考》、《书辨讹》、《诗辨妄》、《春秋传》、《春秋考》以及《诸经序》和《刊谬正俗跋》。其中《诗辨妄》在诗学界的影响很大,连朱熹也不得不佩服其见识之高明。
“三年为礼乐之学。”写出了具有重要学术影响的著作《谥法》、《系声乐府》等。
“三年为文字之学。”如《象类书》、《续汗简》、《梵书编》等著述在中国文字学、音韵学史上都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五六为天文地理之学,为虫鱼草木之学,为方书之学。”写出了一批很有分量的著作,如《天文书》、《春秋地名》、《尔雅注》、《诗名物志》、《本草成书》、《本草外类》、《鹤顶方》、《食鉴》、《采治录》、《畏恶录》等。
“八九年为讨论之学,为图谱之学,为亡书之学。”写出了《求书阙记》、《求书外记》、《校仇备略》、《书目正讹》、《图书志》、《集古系时录》、《集古系地录》等在中国图书目录,校仇学发展史上具有相当影响的作品。
第二次献书在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55岁的郑樵应高宗召对。《福建兴化县志》详实记述了高宗与郑樵的一段对话,节译如下:
郑樵上殿向皇帝奏说:“臣处山林30多年,写书共50种。未完成的这部史书以历代史籍为依据,始自三皇,终止五代,取名《通志》。此书参考司马迁的体例,但与《史记》又有不同之处。臣摘取纲目12篇,名叫《修史大例》,先呈给陛下。”
接着,郑樵陈述了对《史记》和《资治通鉴》的看法,并谈到自己写史有参照前人的史体,但同时又有创新的地方。
高宗不胜钦佩地说:“朕听到你的大名久了,讲说古学,自成一家,真是相见已晚。”
不觉间已是三班漏下十数刻,郑樵请允退朝。高宗道:“听了你的高远议论,朕都忘记了疲倦。”
郑樵向皇上请求回归山林,说道:“臣是糜鹿之性,草茅小民,终爱山林,还请陛下体谅。”
高宗下旨,授郑樵为右迪功郎,主管尚书礼兵部架阁文字,后改监潭州南岳庙,让他回家继续把《通志》写完。
第三次献书是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郑樵带着200卷近700万字的《通志》步行2000里来到临安,进《上殿通志表》。时适“高宗幸建康(今南京)”,无缘得见,经辗转传递,得一道诏书,升他为“枢密院编修”,兼权“检详诸房文字”。最使他高兴的是朝廷居然允许他入“秘书省翻阅书籍”。郑樵满以为可以实现渴望已久的夙愿,他幻想着要博览秘府宝卷,计划着借此机会整理一番古往今来的天下图书,然而遗憾的是官场黑暗,希望成了泡影。
次年春天,宋高宗自建康回临安,记起郑樵献书之事,于是命郑樵呈献《通志》,就在高宗诏旨下达的当天,郑樵由于积劳成疾与世长辞了。“海内之士知与不知,皆为痛惜。太学生三百人为文以祭”。
郑樵一生读书、著述和讲学。他的学识广博,在当时可以说是首届一指的。清代学者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指出:“南北宋间,记诵之富,考证之勤,实未有过于(郑)樵者。”这种评价并非过誉之词,而是恰如其分的。他的著作宏富,累计达八九十种之多,尽管大部分湮没无存,完整留传至今的只有《通志》一部,但仅凭此一部纪传体的史学巨著,就足于确立郑樵在我国史学史上的不朽地位。当代史学家吕振羽曾赋诗称赞郑樵与《通志》:“史通莆郑著新编,门类略析脉络全,食货艺文颠主次,古今通变叙禅缘。敢提疑伪同知己,忍摭传闻近史迁,未若船山阐理势,广搜博引仰莆田。”
郑樵的《通志》是总辑之史,是他毕生学问的汇集,是继司马迁之后的又一部较有影响的通史。据《通志·总目》载,帝后纪传20卷,年谱4卷,二十略52卷,列传124卷,总计200卷。《通志》分纪、传、谱、略四大部分。纪、传、谱起于上古,迄于隋代,系抄录自汉以来诸家旧史,并加删改而成。略分为二十略,是全书的精华,记述了上古至唐各代典章制度的沿革变化,特别写出了文化发展的情况。郑樵对他的二十略是很自负的:“今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因为五略是他在前人论说的基础上进一步的发挥,没有因袭,更无重复;十五略全是他自己发凡起例,独立创作出来的。所以二十略是郑樵最得意也是《通志》最重要的部分,是他治学的精粹和学术的总汇。
自《通志》问世以后,800多年来,对郑樵学术思想的研究评论,众说纷纭,褒中有贬,难以尽陈。与郑樵同时代的大学问家陆游说他“好识博古,诚佳士也”。而史官周必大却攻击他“好为考证伦类之学,成书虽多,大抵博学而寡要”。元人刘勋在《隐居通议》、钱士升在《南宋书》、明人柯维骐在《宋史新编》、周华在《福建兴化县志》中对郑樵的学术思想都给予很高的评价。南宋的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则是有褒有贬,毁誉参半。到了清代,戴震说郑樵是陋儒,王鸣盛说渔仲是妄人,但章学诚则充分肯定了郑樵的成就,说他“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而郑樵的史学精神和价值只是到了近代,到了人们全面清算封建社会史学的种种弊病时,才真正被发现。当郑樵的史学思想被用来作为封建史学的参照物时,它耀眼的光辉才得以充分地显现。正如梁启超所说:“史界之有(郑)樵,若光芒竞天之一慧星焉。”
综观郑樵的学术思想和治学方法,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他特别强调“会通”思想。郑樵始终把这种“会通”思想作为治史的指导原则,强调“集天下之书为一书”。因此,《通志》实际上是综合了古代的各种书籍而修成的包罗万象的著作,它不仅记载了古代社会的历史资料,而且涉及天文、地理、动物、植物、文字、音韵等等学术领域;它不仅记载了上述各门学科的学术内容,而且研究了这些学科本身的发展过程,把史学研究的范围扩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二是他富于批判精神,勇于创新。在宋代理学极盛的时候,郑樵敢于突破旧经学束缚,独立思考,大胆喊出了“《诗》、《书》可信,然不必字字可信”的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口号,并第一个提出学习自然知识与儒学经典同等重要。他反对用天命观来曲解历史,彻底批判“灾异说”是“欺天之学”、“妖学”,崇尚科学思想。同时,他还抨击义理、辞章之学,提倡创新精神。
三是他是靠自学成才的,司马迁和班固都是父子传业,终身史官。而郑樵只是山林穷儒,环境艰苦,困难重重。他的渊博学识完全是靠自学而来的,除了他终身保持着一股契而不舍的勤奋精神之外,其成功的经验还有几条。
一方面,他善于利用图书资料,博览群书。宋代莆田私人藏书之富是世人公认的,这就为郑樵的著述和研究前人的成果提供了有利条件。“莆中故家多书者,(郑樵)披览殆通,犹以为未足”,于是,他便出游搜访图书。“周游所至,遇有藏书之家,必留借读尽乃去”。宋人也赞道:“惟有莆阳郑夹漈,读尽天下八分书。”
另一方面,他十分讲求科学的治学方法。郑樵提出要注意对文献资料的考证、辨伪,不轻信妄从,同时强调要到实践中去印证书本的知识,去探索书本所未载的知识。为了写《昆木草本略》,他“与田夫野老往来”;为了学习天文,他“昼理简编,夜观天象”;为考察山川地理的变迁和扩大眼界,他出游名山大川,等等。的确,南宋的儒生,不仅受鄙视稼穑的旧观念束缚,沉迷程朱理学的迂腐者颇多,而且大多数为科举仕进的利禄所笼络。然而,郑樵却能冲破旧藩篱,行核实之法,能深入实际生活中去,向劳动人民学习,表现出他超越一代宋儒的远见卓识。难怪他的《通志》能广搜博引,令人叹为巨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