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词之所以“模写物态,曲尽其妙”(强焕《题周美成词》),“言情体物,穷极工巧”(王国维《人间词话》),是同他长于炼字琢句紧密相关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近人陈匪石也称赞清真“其词皆神于炼”(《声执》)。由于致力于语言锤炼,周邦彦才能精妙传神地写景状物,挥洒自如地表情达意,其词达到了典雅精工的艺术境地。下面从周词中拈出几个警句,同爱好周词者一起领略他炼字琢句的高超本领。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
这是周词《兰陵王·柳》开篇两句。此词借咏柳起兴,引出离别主题,寄寓词人倦游京都却又留恋那里的情人的凄惋心情。古代有折柳送别的习俗,诗词里常用柳来渲染离情别绪。所以周邦彦落笔即写柳树阴。“直”字是词人精心锤炼的诗眼。词中所写,是汴河堤岸上的柳树。汴堤为人工开筑,故其上所栽柳树笔直成行。柳树阴浓,沿堤展列,不偏不斜,又显示出时当正午,日悬中天。“直”字,画出一道色彩由浓变淡由近到远的直线,使画面有一种深远的视觉效果。唐代诗人王维的五律名篇《使至塞上》,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以直线和弧线勾勒塞外的荒凉寥廓,气象壮阔,笔力雄劲粗犷,被王国维《人间词话》誉为“千古壮观”。周邦彦把王维诗中的这个“直”字移用来描状春日正午汴堤上的柳阴,状物切实逼真,又渲染出一种寂寞、单调、苍凉的情调氛围,可谓用字大胆出奇。下句“烟”,指薄薄的雾气。“丝丝”,形容柳枝细长柔嫩,像丝一样。“弄碧”,将柳丝拟人化,柳丝迎风飘拂,好像是故意舞弄着碧绿的新装,以显示自己袅娜的腰肢。词人以柳枝春风得意、欢欣起舞的情态,反衬后文所抒登堤送别的伤愁。碧绿的柳丝被春天的烟霭缭绕着,增添一种朦胧的美,并惹动着离人的迷茫意绪。从画面的整体效果来看,笔直成行的柳阴与婀娜起舞的柳丝,构成了直与曲、刚与柔、静与动的对照补充。清代先著、程洪《词洁》评:“美成词乍近之觉疏朴苦涩,不甚悦口,含咀之久,则舌本生津。”这里的“直”字之妙,堪当此评。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说起二句“写足题面”,可见周邦彦遣词造语反复修琢,故能字句精美,言少意丰。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这是同一首词第二叠中的三句。写他登船离别汴京,愁的是水涨风顺,撑船的竹篙大半没入还暖的春水中,船儿快如飞箭南去。从船上回头看,已驶过了几个驿站,再也望不到远在天北的友人了。作者以一个“愁”字,直贯四句,以疾速的语言节奏,表明所愁是风快、舟快、途远、人远,令人感到愁绪之多、之长。“一箭风快”与“半篙波暖”,妙以名词“箭”与“篙”用作数量词,从而组成两个对仗精工的四言句,使句子紧凑、浓缩,又有具体生动的意象。“风快”正衬人心之愁,“波暖”反衬人心之寒。“回头”句写的是路程遥远,便用一个七言长句来表达。而“望人”五字,句法明快疏朗,质朴无华,直写其思念情人之行为意态,却言浅意深,包含着无限的怅惘、凄楚。清代贺裳《皱水轩词筌》评这四句:“酷尽别离之惨。”周济《宋四家词选》也赞曰:“不辨是情是景,但觉烟霭茫茫。‘望’字……尤幻。”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
这仍是同一首词第三叠中的三句。此叠开头“凄恻,恨堆积”二句,写他离别汴京情人后,孤寂、凄凉、悲伤,愁恨之情在心中层层堆积如山。接着“渐别浦萦回”三句,写他在行舟中所见的景色和心情。“别浦”,大水有小口旁通叫浦,别浦也就是水流分支的地方。“津堠”,渡口上供瞭望用的土堡。时已傍晚,词人在船上遥望,只见沿途的浦口,水波流荡,盘旋往复;渡头冷冷清清,只有瞭望堡孤零零地兀立在那里。这两句孤清的景物正是词人心情的写照。“斜阳” 句写他看到惨淡的斜阳正缓缓地西沉,感到水天空阔,春色是那样无边无际。这三句也是字字精心锤炼。“渐”字领起三句,正与前文“愁”字呼应。正如近人陈洵《海绡说词》所说:“第三段‘渐别浦’至‘岑寂’,乃证上‘愁一箭’至‘波暖’二句,盖有此‘渐’,乃有此‘愁’也。‘愁’是逆提,‘渐’是顺应。”而“别浦萦回”与“津堠岑寂”对仗工整而词意直贯而下。“别浦”显然成了再次触发词人别情的客观对应物,孤独兀之的“津堠”也涂上了词人孤凄的感情色彩。“萦回”与“岑寂”这两个连绵词一动一静,它们分别描状别浦与津堠,令人联想到词人离情的起伏回旋与寂寞苦闷。这两个词在音节上也抑扬顿挫,做到声情谐合。“斜阳”句是写景抒情的神来之笔。此处暗用了李商隐《乐游原》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语意。斜阳冉冉,暮色苍茫,无疑触引起词人对于人生短促、前路暗淡的悲哀;而“春无极”,渲染春色无边无际,令人想到王维《送沈子福归江东》的“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从而使这个七言景句诗意十分丰厚。“斜阳冉冉”与“春无极”一为具象,一为抽象,一为惨淡苍凉,一为萌艳蓬勃,周邦彦却把情调气氛迥然相反的两个意象组接在一起,就像西方现代派诗人常用的“矛盾修辞”一样,产生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艺术效果。对于这一点,前人已有所领悟。梁启超在《艺蘅馆词选》中评道:“‘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提起。”谭献《复堂词话》曰:“‘斜阳冉冉春无极’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今人金启华先生还认为此句“在萧瑟中又呈现出美好意境,给人以无穷希望”,“富有无穷哲理”(《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对此句作了别具会心的哲理引申。
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
这是周词《琐窗寒·寒食》的两句。此词抒写客中寒食节对雨怀人之感,可能是周邦彦早年旅居汴京之作。上片云:“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开篇三句,写柳阴深处传来鸟鸦的啼叫声,他身着单衣,伫立在小帘朱户前。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评:“起句点梁,次句入事,第三句记地。”“暗”、“啼”、“单”、“小”、“朱”这五个字作为形容词修饰名词意象,都很准确、精妙,点明此时、此地、此人、此情、此景,字字切合。“桐花”二句写春夜之雨。句意谓:桐花正在盛开,宛若一片白雪。在这半亩大小的庭院中,令人愁闷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片寂静。明明是词人自己“愁”,却移情于景,营造出“愁雨”的意象,将雨拟人化,说是雨愁。“愁雨”这一意象新颖、强烈,真是妙笔。“静锁”二字更妙。雨已是“愁雨”,还被“静锁”在这小院之中,好像它只是洒落在词人的空防上。这两句化用了南唐后主李煜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相见欢》)。其实被锁的不是“清秋”,也不是“愁雨”,而是“愁人”。“静”字着意渲染寂静的环境氛围,反而使人感觉有声——夜雨的淅沥、点滴之声,词人的感叹之声。因此明人沈际飞在《草堂诗余正集》评:“‘静锁’句,霎然有声。”总之,“静”、“锁”、“愁”三字,均可见出周邦彦选用动词和形容词摹写物态的艺术工力。
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这两句出自周词《大酺·春雨》,全篇描写春雨之景,表现词人在羁旅中惜春伤逝之情思。词的上片云:“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净,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开头三句点题,写暮春雨景:词人清晨起身,只见隔宿的浓雾已经散尽,四野静悄悄的,听不到春鸟的鸣叫,只有一阵阵急雨飞洒而下,敲打得屋顶铮铮作响。词人以“烟收”、“禽静”衬托“雨鸣”,“收”、“静”、“飞”、“鸣”、“高”这几个动词和形容词都是经过锤炼的,字字准确、生动。“墙头”三句写室外雨景:伸出墙头的嫩竹,经过春雨冲刷后,洗尽身上的白色箨粉,看上去好像青玉雕成的垂旒。那尖而嫩的竹梢,在风雨的吹打中,东摇西摆,互相碰触。这三句写雨中之竹,比喻形象、贴切,描写工巧精细。“触”字用得新鲜,声态俱佳。“润逼”三句写雨天室内景:湿气使琴弦受潮,音色失准;寒气侵袭枕头和帷帐,一片冰凉;被雨水打湿的虫网,黏附在竹帘上。这三句借写景烘染出一种凄冷孤寂的环境氛围,从而衬托了词人被风雨所困的寂寞无聊。“逼”、“侵”两个动词把“润”与“寒”拟人化,它们仿佛是有意欺凌、压迫室中的旅客,真是咄咄逼人。“黏”字十分逼真地表现被雨打湿被风吹破的虫网绵软黏糊的状态。“邮亭”六句写他在孤馆中困眠的情景:旅舍寂静无人,听着屋檐下不断的滴水声,他感到困倦而渐渐入眠。无奈愁思太深,屡次从梦中惊醒;梦境恍惚,醒后无从追记,只有自我哀怜如此孤独凄凉。这六句叙事跌宕顿挫,刻画自我心态细致入微。其中“梦轻”的“轻”字,前人尤加赞赏。明代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和潘游龙《古今诗余醉》都说:“ ‘轻’字妙。”妙在何处?妙在写出带愁入睡不宁,时时为雨声惊醒;写出由于睡不宁,故所做之梦亦恍惚、紊乱、朦胧不清,所以醒后难以追记。以“轻”形容“梦”,仿佛梦也有形状、体积、轻重。“轻”字声音也轻清,有助于营造清幽凄凉的意境氛围。其实,“梦轻”二字,是从秦观《浣溪沙》词中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一联的上句化出。秦观说“飞花轻似梦”,周邦彦却径直说“梦轻”,使人由此二字,联想到秦观词,并想到“飞花”、“丝雨”之景,内涵更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