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狗 第七章 说士遇到驳士

作者:齐家贞 发表:2010-12-02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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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医院后四个月,我嫁去了柳家。家里三代人——八十岁,四十岁,八岁,现在加上一个女人,三十六岁。

老柳的家在枇杷山公园红星亭下面的一个斜坡上,得名红星亭坡,他家二层楼的竹木捆绑房子是他父亲早年置买的。

红星亭坡挤挤匝匝住了十好几家人,除了成长的新一代,上辈间都是一二十甚至二三十年的老邻居,彼此是真真正正知己知彼,连隔壁女主人右脚少了三根脚趾头大家都知底细。所以,老柳当了右派瞒不过任何人,周围传过来异样的眼光和在所难免的歧视,不足为奇。现在,柳家来了个不肯倒马桶刷尿罐,疏于进厨房常常端个小凳坐在门口看书,看上去挺年轻的女人,大家耳目一新,很是关注。

这个二层楼房由两个不到十平米的房间组成,十来块木板和两根长木条做成的简易楼梯连接楼上楼下,楼上原是老柳和儿子的睡房。那晚,胖儿子深情地拍拍木板床说:“床呀,床呀,今天我要向你告别了。”他怏怏下楼,同爷爷睡了。

与左边邻居共享的墙是一排漏缝的木板,讲话大声一点彼此都能听见,只要你愿意,透过漏缝,便可窥到对方的任何秘密。房顶,没有天花板,抬头即见鱼鳞似的瓦片,墙与房顶并未封合,冷风热气随着季节的变化交替而入,使楼上夏天变成烤箱,冬天和外面一样冷。楼下右侧搭的偏蓬是厨房,每天清晨,生炉子浓烟滚滚往楼上灌,晚上,在厨房里洗澡,水从身上淋到泥地下,再汩汩流出门缝,流过石梯坎,流到坡地里。

坐在楼上,如果有人上楼,你先看见一个天灵盖,然后是脑袋,半截身子之后,现出整个人,像电影里的仙女慢慢从水里冒出来。我怕冷,冬天一贯穿得像棉花包子,来到这里,穿得再厚还是冷得打抖,只好捧着一杯热开水取暖,冷了换一杯再换一杯,老柳不解其意,笑说这个人怎么光喝水。

老朋友来看望我,不解地问,这地方又脏又穷,这样的苦日子你怎么过得下去。我觉得可笑,苦算什么,只要人好,喝杯水也是甜的。

结婚,比我预想的平淡无味得多。

那天,我穿的的确良长袖衬衫和一件麻黄色外套,是我用五块钱买的布料自己裁剪缝制的。拿到了那张结婚纸后,我建议老柳先去拍一张一辈子就这一回的纪念照,他不开口,一点没这个意思。那时候拍结婚照不像现在这么复杂又要化妆又要披纱的,大家穿着土衣土裤,土头土脑地走进相馆,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几梳,不到十分钟,两张幸福真诚的笑脸就永留人间。可是那天,我俩没有拍照。

父亲送的六元现金是他向小组同事借的,他无法借到更多了。我的狱友们也送钱,齐家贞嫁人了,大家努力送钱呀。劳改朋友们做最脏最累的活,当最大的穷光蛋,哪怕是五块钱,也是棉衣破了补个疤,牙齿缝里省下来的。我总共收到六十五元礼金,一分不少全交给了老柳,连给自己一文不名的口袋留五块零用钱的念头都没闪过。

当晚,父亲和我四个弟弟,母亲的好友车阿姨,加上老柳的好朋友邓益知七位来宾,在朝天门一家餐馆参加了我俩的婚宴。父亲祝我们幸福快乐白头到老,其他人也说了大同小异的祝福话。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兴国在暗自流泪。他记起母亲临死前的嘱咐:“你一定要关心家贞的婚事,她太轻信。”兴国直觉这椿婚事有点异味,但说不清原因。

晚上,回红星亭坡 ,我的劳改朋友们来家里吃喜糖,说说笑笑还算热闹,可我耿耿于怀为老柳不重视拍结婚照,很不开心。我们的相交不是由帮我拍照敲开门的吗?

我在木床上背朝外闭着眼睛假装先睡了,老柳在楼下磨蹭了好一阵才上楼。我的第三只眼睛看见他也睡下了,仰天躺着一动不动。半晌,他的手伸过来:“今天我们结婚,一定要。”

还好,不拍结婚照,没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曾和柳其畅去过他巴县老家给他母亲扫墓,那时我们认识不久。本来,我只同意当天去当天回,可我见他那么失望,心软了,同意在那里住一夜。

晚上,他儿子和他的外甥女在房里疯疯打打玩,我盼望他们去外面,我俩好谈心,也期待着他的亲近。可是,和我正相反,老柳规定孩子们不准出门。我奇怪,很多事情上,他总是不和我想到一起。

半夜起来上厕所,狗在近处叫,好像要冲过来咬我的屁股,我害怕,又憋不过去,只好把老柳叫起来陪我。回到房里,和我同床的他的外甥女睡得很死,扔进河里都醒不来。老柳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箭头”,问:“你和我的关系会不会变化?”我毫不犹豫地说不。

他推窗见月行事,我痛得坐了起来。那次和郑洪海半途而废的旅行,这次由柳其畅完成。

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终于闭了眼睛,这是特大新闻。老柳说:“今晚我们一定要庆祝。”相信那个晚上,全中国所有的牛鬼蛇神,只要有性伙伴,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欢庆。

我认为结婚,就是两颗滚烫的心熔成了一颗心,是核子碰撞,是热量爆炸,小说里电影上都无法描述,只能由当事人自己体味。自从郑洪海来和平路送热板栗和喝醉酒到车间紧抱住我狂吻不放,我遐想,结婚后的两个人不知多么热情似火多么狂放不羁。

情况并非如此,狂放不羁热情似火永远不曾发生,哪怕在两个人应当最热烈的当头,他也冷静如铁:“家贞,我们要省着用,十天十五天一次,只给我用,不给别人用。”我觉得他好象在遵守宪法上的每个条款,每则细目,那么严肃认真,那么按部就班。像车床车零件,像冲床冲瓦斯,没有情感的投入,没有热情的迸发,只有机器的冷峻,只有机械的劳动。新婚之夜,也是如此,我开始迷糊了。

婚后第三天,回娘家见亲人,老柳说服我一个人去,他有做不完的事情必须留在家里。我下楼问爷爷(跟柳晴叫)要八分钱买车票,这个好心的老人东掏掏西找找,抓了一大把纸团出来,有的是角角分分钱,有的是废纸,最后在床头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展平了才认出是张两元的钞票。他赶紧递给我:“你是大人,身上不该不放钱。”推来推去,我只要了两毛,这已经很够了。

柳爷爷是世界上难找的大好人,虽然已过耄耋之年,清瘦的脸上没有几根皱纹,没有什么赘肉,只是非常矮小,弯腰驼背得很厉害,坐在矮凳上,灯光把他的身影在墙上映出个横笔很长竖笔很短的阿拉伯7字。看着自己的影子,他叹息道:“年青的时候,人直直的,吃的饭一颗一颗硬得像铁砂子撒得过河,一身都是气力,现在咋个老成这副样子了。”白天没事,他坐在床上手握毛泽东选集第一卷,连看数个小时不翻页;晚上,天天在梦里与死去的老婆相会,可见两人几十年感情之深厚。再不然老在梦里喊:“追哟,追哟,他抢了我的东西!”那是他做小贩摆地摊生意时受小孩欺负的记忆。平时,无论外面如何锣鼓喧天,无论家里人来人去,他毫无反应,做他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似乎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情可以扰乱他的平静。

他自己不用钱,枕头里床角边到处都藏得有,那是过去辛苦赚的,用这样的钱我感到罪过。

从和平路回来,我满肚子是气,父亲和弟弟奇怪老柳为什么不一起去,邻居开玩笑,“新娘回娘家,新郎倌呢?”

爬上红星亭坡,老柳正背着我在石坎上帮柳晴洗澡,胖儿子用手指了指我,大约是告诉父亲齐阿姨回来了。我一面爬坡,一面盯着老柳的背,希望他转过身来看我一眼,给我打个招呼。没有。

这个百级高坡,我通常一口气爬到顶,这次,我故意在半腰处的平台上等,等他转过身来看我一眼,也没有。坡上的邻居有只猫,每次主人回来,它都高兴地蹦到这个平台上蹲着,让主人抱起它一同回家。我羡慕这只猫。

老柳还是没有转身,直到我走到他面前,直到我走过他身边,直到我走进家门,直到我再从家门走出来,他才抬头说:“你回来了呀?”我不理他,开始爆发:“要变,也不要变得这么快嘛,才结婚三天!”他笑起来:“嗨,你回来就气鼓鼓的,柳晴说你回来了,我还在高兴,我把楼上楼下的席子抹了,你好睡觉。”“我情愿你没有抹席子,我情愿你跟我一起回了和平路,他们个个都在问你。”老柳总有理,他理直气壮地说:“哎呀,一切从实际出发嘛,这么多家务事要做,你一个人回去是一样的。”“一样个屁,结婚前,你啷个有这么多时间陪我,啷个不说你家务事做不完?”

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一个男人无论走多远都一定要买到女朋友爱吃的夹心饼干,结婚后,太太要吃夹心饼干,他就在附近买回饼干和果酱,你自己夹来吃吧,是一样的。

婚后,我想去理发室把辫子剪掉烫个妇女头,生命翻开了新的一页。问他要钱,他说口袋里只有四毛要买烟,我说你还有烟,明天人家取相片你就有钱了,他说,理啥子发嘛,别个又不看你,只要我不嫌。有人穿的绵绸裙子很好看,才两块钱,我说等哪天有钱,我也要买几尺布自己做一条,老柳劝我,等这条裤子穿得不能再穿了再说。上车抢座位,我抢到一个双人椅,快点,老柳坐这里;他抢到两个单人椅,坐一个,两只手伸到前面占一个,快点,来这里,一人坐一个舒服些。结果,我身边坐的个陌生男人,他抢的位子给了别人。每次同他看电影,身子离我半尺远,好像我身上长刺。我非常吃惊,娶个女人睡觉,平时却拒不接触,很难相信有女人能接受这种待遇。

无疑,我每次都同他争论,无疑,他总有理。然后大吵。我认为爱情是自发的是无师自通的,你晓得做那件事,你就自然晓得亲亲你的爱人,搂搂他的腰,拍拍她的肩头,拧拧她的脸蛋,睡觉前做个怪相遗憾暂时要各做各的梦。哪怕随便一个动作,随便一个眼神,都表示你喜欢我,你爱着我。可是,没有,一点没有。我的心里很爱他,可一点看不出他也爱我。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吵架说,你为什么不亲我不拥抱我不碰碰我,连做那件事都没情热的表现……可实在难于启齿,自尊心不允许我直言,况且,教的山歌唱不圆,强扭的瓜不甜。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生闷气,或者借题发挥大发雷霆,这里不生肌那里不告口(结疤) ,事事找岔。

那天是星期日,他买菜回来,高兴地在楼下把糍粑块和糯米团分给柳晴和他爷爷,然后上楼:“懒虫,还在睡,我买了好东西吃,快点,趁热。”我睡在那里不动,不理睬他,心里正在为他不爱我赌气。他坐到床边,背对着我,双手撑住床沿说:“刚才在菜市场碰到个熟人,他恭喜我结了婚,娶了个好老婆。我说谢谢谢谢,今天正好一个月。”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变了调,低着头不说话了。我坐起身来,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他取下眼镜正在哭。两沱大眼泪滴在他浅灰色的确良裤子上,泪水从两个小点迅速浸润成两个大湿团。我惊慌极了,用手扶住他的肩头问:“啥子事,你遇到啥子事情了。”他抽噎着说:“人家都恭喜我娶了个有文化的小姐,这一个月,我简直感觉不到一点幸福。”

原来,他,也在寻求幸福,也在拼命想使我成为他的那一半,大家都幸福。可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呢?我也在寻求幸福,也在拼命想使他成为我的那一半,大家一齐幸福。可他也感觉不到。我们以为,大家都在寻求幸福,在一起就肯定会幸福了。可是,要让对方变成自己的那一半,好像很不容易。现在,我发现,不单是我感觉不到一点幸福,他也一样不感到幸福,反而大家都感到很痛苦。

显然,我嫁给老柳并非为了当“硕士”,一天到晚说不停,这不对那不好,说不赢就吵,吵得涕泪横流;显然,老柳娶我不是为了找个婆娘一天到晚同他顶嘴争辩,磨练他当铁嘴“博士”,驳过来驳过去,他百分之百对,天下第一。

我们经常交换角色,我当说士,他做驳士,他当说士,我便成为驳士。

“只要床上的事做好了,婚姻肯定能维持,”他声称。“屁!其他许多事情更重要,唐一婷就是例子,丈夫有病不能发生关系,她坚决不听妈妈的劝,就是不离婚。”我抗议。“感情这东西是逐步发展的。比如,你最先给我五十分,我给你五十五,你加五分,我再加五分,你添我加,感情一步步深化,最后八十九十就好了。”“这哪里是在谈论感情,是在做生意讨价还价。我喜欢一个人,那就是百分之百,毫无保留,你喜欢这个人,就是百分之百,无折扣可打,这才谈得上结婚。你只给五十分就要求结婚,再慢慢加价钱往上爬,要是价钱讲不上去,反而跌下来,连五十分都保不住,怎么办?”“问题是你如果把这个家当成你自己的家,把你的命运紧紧与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设身处地着想,一切从实际出发,我们就什么矛盾都没有了。”“你的根本错误在于对待婚姻爱情就像在做生意,尽可能少的投资,尽可能大的获利,深怕你给了五十,人家没给回五十五,生怕蚀了本,始终在算计。我难以感到这个家就是我的家,我难以认为我是这个家重要的一员,更别奢谈什么为你设身处地着想,与你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

老婆丈夫,丈夫老婆,如今变成了说士驳士,驳士说士,水平越来越高,战火越烧越旺,这个家怎么得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天老柳哭了,他一定伤心极了,我手足无措,拼命责怪自己不该,可到底不该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觉得非常难过非常后悔,我但愿自己听他的话,处处服从他,不要发他脾气,做个贤妻良母。我摸着老柳早秃的头,轻轻说:“不要哭,是我不对,我不吵架了,一定改。”

可是,我们好象住在两层楼里,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找不到楼梯相通。我也改不了,他也改不了。

四川人说“矮脚鸡婆会下蛋”,那就是说矮女人会生娃。结婚六周,我就害喜了。那天,我突然恶心呕吐,双手捂住嘴快步冲出房门跑下石级,来不及到达土坎就吐了,满手满地都是秽物,我蹲在坎边继续吐。老柳在门口看了看,半天没有响动,我以为他进去拿水给我洗手漱口,结果他在房间里面踱方步。“啷个的哦,见死不救啊!”我吼起来了。他这才拿了杯水走出来,巴不得递给我就逃。我把一双脏手伸给他,这怎么能拿杯,我要他帮我冲水:“你啷个看得这本苦戏!”“我在想心事,思想压力重得很。”“啥子压力?”“政治压力。”“找话说,风马牛不相关!”

孩子来得太快了,几乎就是结婚的当晚。老柳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吗?哪里需要再生一个,我一点没有思想准备。何况,要先申请生育指标,批准后才能怀孕。自从胸膜炎出院后,我一直在吃“雷米封”,药物可能会影响胎儿。我不想要。

最大的理由其实是柳其畅不爱我,我不想同他有儿女。老柳劝我把孩子留下,他说,:“你爸爸会责怪我,家贞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要不要孩子是我们自己的事,与父亲有何关系,为什么要怕他责怪才要孩子呢。我倒愿意听这样的话:“家贞,我非常想和你生个孩子,我们两人的,等孩子叫爸爸妈妈了,你才体会到有多开心。”可他没有。

那天,我俩又为一件小事清晨就开始说与驳起来,我讲得嘴巴泡沫子翻翻,唇干舌燥不断喝水,直到柳晴中午放学回家,我俩还在说与驳,尚未争出结论。老柳给儿子二两粗粮票,二两细粮票和四角钱吃中饭。叮嘱:“吃二两面八分,光吃面要腻,再吃二两饭四分,买两角八分钱的菜下。”另外给了他钱粮叫柳晴端碗面回来给爷爷吃。我身无分文,该挨饿,没有饭吃。想起结婚时我收的礼品钱一分不留都给他,真是其蠢无比。

我决定做人工流产。流产的当天晚上,我梦见了被杀死的孩子(梦里是个女儿),只有拇指大。她从薄雾依稀的梦中走出来,跳进我围腰的口袋里,抬起圆圆的脸望着我笑。她本应恨我。

人工流产后,我感到胸口处很空,想吃点油水重的东西。三天了,没有吃过一个鸡蛋,没有尝到一点营养品,只觉得身体很虚弱周身无力。我想,要是老柳儿子病了,他会不会如此对待他呢?我又想过来,他很可能手头真的拮据,拿不出钱买吃的。不过,没有钱,温情话总能说几句吧:“家贞,委屈你了,我手头暂时缺钱,正在设法借。”我的心就会立即融化,不吃鸡,不吃蛋,不吃营养品,怎么样,齐家贞不会因此而死。想不到,他竟说:“怎么?为了你,我还得拖债!”

父亲来看我,见我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问我生了什么病,我把事情讲了出来。父亲临走前语重心长地要求老柳:“家贞吃了许多苦,她身体不好,需要营养,你要照顾她。换下的衣服她没力气洗,你就帮忙洗洗吧。”老柳点头答应,但是他忘了照办。好象婚前他许的诺,“我要弥补你浪费掉的十年青春”,“我要为你买清除疸结石的利疸灵,每天省几分菜钱就够了”,“我们不度蜜月,不度蜜周,度个蜜日吧”等等,我的感动尚未过去,他其实边说边忘,说的时候可能就不打算兑现。

事有凑巧,父亲来的第二天,老柳就发了财。他一个朋友关进拘留所半个多月了,留下个提包在他家里。老柳清理提包里的东西,洗脸毛巾长了霉,意外地从包底抖出了七十五元现金,这可不是小数,全家皆大欢喜。老柳立马出门买东西,一大包味精,还有海椒,凉粉,苦瓜,好烟,没有一样适合我。他宣布“全家改善伙食”,对比我切除疸囊住院时兴国说的“全家保姐姐”,我认为弟弟们是真情,老柳是假意。

我像个拿不定主意的蠢女人,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一个叫“爱我”,一个叫“不爱我”。我在这两个男人之间跑过来跑过去,一会儿满心欢喜投入“爱我”的怀抱,觉得自己嫁了个好男人:一会儿愤怒无比跑到“不爱我”的身边,痛恨自己有眼无珠。

老是在模棱两可,老是在似是而非。当我投入“爱我”怀抱的时候,我更像我自己,真诚开朗热情疯狂。

我自然的天性在监狱里冰冻了十年,大部分已经冻死,只有最核心的那一点还活着,这便是属于我个人的感情爱情与婚姻。这个领域是我仅剩的最后的私产,是我唯一可以获取快乐的源泉,是最最不可侵犯的圣地,是我唯一可以依托的命根子。

我爱“爱我”的这个他,因为爱,我才力排众议,什么他右派帽子尚未揭掉,什么经济上很不稳定,什么上有老下有小,什么把儿子供上神龛的人不会对老婆好……坚决嫁给他。爱是无条件的,除了爱,其余的一切都毫不相关。

爱,无法掩饰。我看见他就开心,就三步并着两步恨不能马上飞到他面前。我喜欢拧他的耳朵,玩弄他多肉的耳垂,我喜欢把他端正的鼻子扭歪,看他变丑,我喜欢咬他的膀子,在上面留下一个大手表印。我在他身上做针灸穴位实习,这里扎一针,那里扎一针,这个穴位大,那个穴位小……弄得他呵呵笑不断向我讨饶。我伸出大拇指夸奖他的好手艺,炒的回锅肉世界第一,红烧肉没人能比。我很乐意为爷爷和柳晴亮一手做蛋炒饭的本领,我当免费家庭教师,要柳晴考出好成绩。只要有爱,我愿意当柳其畅的看家狗,照看八十岁的老爷爷,照看他八岁的小胖儿。我愿意为柳家做一切家务,不会的一一从头虚心学起。我愿意做柳家的一盏灯,吸引儿子放学就回家,不在外面瞎游荡。我最愿意在夕阳映照下坐在家门口,看着老柳一级一级石梯往上爬,一步一步走进家门。每天守的就是这一刻,有了这一刻,这个家才是真正的家。

我愿意守他,从太阳初升守到夕阳黄昏,一生一世不变心。但是,他从来不亲近我,有我不多,无我不少,冷若冰霜,视若无睹。两夫妻睡两个被窝,男的说眼睛累了,书一合,钻进被盖睡到大天亮,女的没趣,合书关灯,也钻进被窝睡了,像两条油炸春卷并排放着,互不沾绊,夜夜如此。这难道叫夫妻?

我开始觉得自己受骗上当,神圣的爱被亵渎了。我心如刀绞,愤怒得像一只疯狗要咬死这个骗子,像一座活火山要烧毁这骗人的一切。我立即跑到“不爱我”的身旁。

我脸一黑大声咆哮,歇斯底里大发作。我把锅盘碗盏砸得当当响,我上楼下楼脚跺得像打雷,我要弄得他心惊肉跳不得安宁。我无法入睡,他却睡得那么香,不行,我在硬板床上鳌鱼大翻身,惊醒他以为发生了地震。他在楼下生火,我故意在床上不起来,让浓烟把我闷死,看你还不着急,他根本不理,好象齐家贞不存在。我拒绝生炉子,学不会!衣服我只洗自己的,他三爷子的泡臭了,我鼻子失去嗅觉,眼睛瞎了。他在暗室洗照片,我坐在外面小凳上一面哭一面数落,我要他知道我的感觉,要他改,要他爱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收不了场。老柳从暗室里冲出来,捏着一迭湿淋淋的照片,怒冲冲地说:“你念(唠叨),你念,念得我爆光时间完全不准确,全部报废。吃不吃饭!”我高兴了:“活该倒霉,大家饿死,我死一个,你死三代人。”心里好痛快。

痛快之后,我觉得自己太过分,和“爱我”达成妥协,又高兴了。但是,无论同“爱我” 还是“不爱我” 一起都是短暂的,“斗争是绝对的” ,战斗时刻能打响。

婚后,老柳曾问我要不要让柳晴叫我妈妈,我认为没必要改口。首先,我嫁给老柳,老柳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么乖的孩子都不爱,那就别想做妈妈了;其次,我刚结婚,突然叫我妈妈,我觉得难为情;加之,柳晴已经叫惯了齐娘娘,何必多事。

柳晴性格温顺,特别黏我,毫无疑问,在他心里我就是他的妈妈了。中午吃蛋炒饭,那时鸡蛋很宝贵,一个蛋炒在饭里两三个人吃是常事,我经常把碗里的蛋选给他,他把蛋选给我,对一个食欲很强的八岁孩子,这样做非常难得。柳晴还是我忠实的吹鼓手,齐娘娘炒的菜比他爸的好吃,齐娘娘讲的话比他爸的有理,齐娘娘做的事比他爸对……我俩经常联合一气,把他爸当靶子揶揄,有几次,他爸吃醋当真生气了。

上街,我总带着柳晴一起,他也很高兴与我同行。那次,我俩去治平女友李承兰家,精神已经失常的李妈妈立即爱上了这个胖小子。吃中午饭的时候,她拼命夹菜给柳晴,还叹气说:“快点多吃些,看他们不喂饱你,你瘦得好可怜。”柳晴瞪着大眼睛进退两难,看她那付脏样子,他不想要,有点惧怕她又不敢不要,把大家笑死了。只要有时间,我会检查他的语文数学作业,看他是不是真的弄懂了,还常常自己出题考他,希望他成为出类拔萃的学生。当然,这个家庭教师的差事,是老柳娶我时所未曾料及的。

遗憾的是,我和柳晴的爸爸始终搞不好,经常当着孩子的面争吵,这一定使柳晴很伤心很失望,他夹在我俩当中日子不好过。

有一天,我向柳其畅的好友倾诉我对孩子的一番情意,我说我对柳晴好,柳其畅对我好,三个人抱成一团就是一个好家庭了,柳其畅何必非要把儿子放得高过我,深怕我亏待他儿子,令我生气。老柳正躺在床上养神,突然冒出一句语惊四座的话:“喔,你以为你对他好,他就是你的了吗?”怎么能这样讲!伤心与愤怒掺合在一起,我马上同他开火。

“爱我”,“不爱我”两个男人把我撕裂,我永远鲜血淋淋,痛不欲生。

那天,柳其畅在厨房做晚餐,我和柳晴吃红苕,他的是红心苕,我的是板栗苕,他说他的比我的好吃是红心,我说我的比他的好吃,又甜又粉。经不起我的引诱,柳晴伸长脖子要求尝一口。我知道,老柳嘴上说不怕我的“核武器”,暗中对我非常忌讳防备,哪怕医生说这个病不传染,那怕我已经痊愈了十个月,他仍然固执地要加大保险系数,当我是瘟疫。我很理解他对儿子的爱,非常检点自己。所以,当柳晴要吃我的红苕时,我马上把手缩回来,不要他碰,正准备在我红苕的下半截掐一点我嘴巴没接触到的给柳晴,柳其畅一个箭步从厨房窜进来,怒不可遏地对儿子大叫:“你个贱相!不准吃别个的,各人吃各人的!”

我俩吓住了。柳其畅本性冷漠,很少大喜大怒,平时无论碰到什么问题,除非冒犯了他,他都能冷静分析找出对策,他是朋友圈子中公认的“狗头军师”。今天怎么啦,不关他的事,为了尝一口红苕,他脸都急得变了形。

原来是柳晴忘记了父亲背着我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齐阿姨吃的东西你千万不能碰,现在儿子正要碰,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老柳不得不冲出来刀下留人了。柳其畅的“你个贱相”是正打歪着,“正打”柳晴,“歪着”的是我。就算我得的确实是传染病,但我不自觉,不戒备自己把病传染给他人,老柳时时提防我,那是事出有因,我无话可说。但是,我的病不传染,我仍然尊重柳其畅爱子心切神经过敏,把自己当成是传染病人,非常知趣非常自觉,柳其畅还“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而且还得寸进尺,那就是对我的嫌弃和侮辱了。我忍受够了,决定不再为这个莫须有的传染人的核武器忍气吞声了。

我立即奔回“不爱我”的身边。咆哮吼叫起来:“我已经如此小心谨慎了,你还是不满意,你要我怎么办?”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柳晴。”“胡扯,你是针对我,你没必要这样做,你太过份了。我并没有瞒你,你早就知道我住过院得过胸膜炎,既然这样嫌我,你就不该娶我。娶了我再这样不信任我,你是在害己害人!”我绝望得要命,恨不得变成一头老虎,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你这个坏蛋,把我骗了害了,信不信我点把火把你的房子烧了,大家同归于尽!”柳其畅加大嗓门吼:“你敢!你给我滚!”

父亲来了,早先约好我们去文化宫看篮球比赛,他正在坡下叫我。我头伸出门外喊他,上来,你上来。

听完我的陈述,父亲咬紧嘴唇压低嗓门说:“家贞,你要冷静,不要这样乱讲话好不好,什么问题不能解决,要同归于尽?”我对父亲说:“爹爹,我要回家,这儿不是我的家。”
父亲跟我上了楼,坐在一旁看我清理自己的财产。没有一本自己的书,我根本不买书,没有一张纸,我根本不写字,只有几件换洗衣服,报纸一包一根裤腰带把它们扎住,就是我全部的家当。柳其畅上楼,见我真的要走,他泄气地说:“我刚才是说的气话。”父亲平静地回答:“大家先冷静冷静再说。”他自言自语讲:“我实在不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博得自己妻子的欢心,怎么能讲出要她滚蛋的话。”

左边邻居张婆婆肯定听见我们争吵了,她倚在门边看我提着那点家财走了,右边那个少三个脚趾的女人家里,破留声机滑了丝,正在左声左调重复地唱着,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悄没声气地走下坡去。后面还在唱,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

来源:看中国 网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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