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国大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应该记得,五十年以前,M因为急于夺得斯大林死后“社会主义阵营” 中一把手的皇冠,便把有可能仗义直言者都打成右派分子,将他们的声带掐断,异想天开地发动了一场“大跃进”运动。号令全党、强令全国人民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似乎是谁统治的国家率先进入了共产主义,谁就是“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是当仁不让的地球“球长”。
1958 年搞所谓“大兵团作战”的“全民炼钢”,让成熟的农作物没人收割烂在地里,紧接着第二年农业 “放高产卫星”,吹嘘粮食亩产万斤甚至十几万斤,实际上违犯农业生产常规,胡作非为地移栽密植,几乎使粮食颗粒无收,最后造成震惊世界的大饥荒,全国饿死的平民百姓在四千万人以上。
那时,我早已是一名右派劳教分子了,四川省将右派劳教分子中的年轻力壮者约六千人,押送到一个名叫公安厅劳动教养筑路二支队的新单位,象这类能将右派分子改造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地方,无论如何也得把我弄去。就这样我到了内江至昆明的铁路工地,地点在与四川接壤的云南省盐津县。我所在的是一个隧道中队,具体的劳动就是在隧道里打炮眼、放炮和出渣。当时这个重体力工种的粮食标准也许是全国最高的,每人每月六十斤。可惜好景不长,自1959年开始,突然降为五十二斤,然后四十二斤,更可怕的是伴之而来的糖、油之类副食品从市场上消失,我们便开始接受饥饿的煎熬。某日,在我们下班后排队打饭时,我听见排在我身后的一位来自中江县的丁姓小学校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活了四十岁才第一次闻到饭香!”这便是刚刚被踩破了胆的知识分子在饥饿熬煎中的一声微弱的呻吟。
随着工程进展的需要,支队部办了一个安砌工培训班,其实只是从各中队抽调些劳动力去突击修建一个大型桥墩。在这里,我碰到一个和我一样也是来自南充的老熟人,他是驻军预备师的一个中尉军官,在南充时,我俩同为文学爱好者有点交往。见面时他一改以往那种玩世不恭的乐天作派,而是苦笑着说:“这辈子我作过挨枪毙的准备,就没作过挨饿的准备”。我盯着他身高一米八三的大块头,只好用解嘲的口吻安慰他说:“当了右派,你反倒连升两级,从中尉直接晋升到大胃(尉)了”,回答我这个苦涩的诙谐的依然是一脸苦笑。几天以后,安砌培训班结束,我俩便各自回到原来的中队。
突然间,内昆铁路下马停建,筑路支队将全部迁往大凉山去修成昆铁路。按对付被专政者的惯用手段,绝对不会宣布这类调动的来龙去脉,以防阶级敌人乘机逃跑或搞其他破坏。直到出发前夕,监管干部象骗幼儿园的小孩似的对我们这群“狡猾的敌人” 说:“我们将去的地方物资供应特别好,猪肉都不定量……”一年多的劳教生涯,特别是近年来吹得离谱的“高产卫星”,加上右派们刚刚领教过D在反右运动中搞阳谋的自我暴露,认清了他那副“骗你没商量”的蛮横嘴脸,付之一笑而已。
此前,炊事房忙了几天,烤制出一批特大型的烧饼,每个劳教分子发了六个并宣布说:“这是你们途中三天的早餐和午餐。”按劳教队转移工地的常规,爬上大卡车以后,“分子”们用各自的背包充着坐椅,列成四排一个紧挨着一个拥挤在车上。最前面是一个手持冲锋枪的武警士兵,他虎视耽眈地注视着这一群饥肠辘辘的劳教分子,他们盯着前面那阴森的枪口纳闷:“不是口口声声说我们还有公民权吗,枪口对准的公民还能叫公民吗?”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湖南痞子”的那一句无耻谰言,他说:“我这个人就是无法无天”。
三天的旅途结束,我们便来到大凉山里的喜德县工地,等待着我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坏消息,那位经常苦笑的(大胃)军官死了,他在旅途中一顿就吃完了六个大烧饼活活胀死了,那年他才二十四岁。
不到一年,成昆铁路又下马停建,再次扔下一个半成品,我们又被押解到旺苍县,去修建一条广元到旺苍的铁路支线。经过此番大饥荒的扫荡,农村里已是十室九空,饿死的人多,空房子也多,劳教分子们被安排住进那些十室九空的大四合院,它替代了以往自己搭建的简陋工棚。
邻居们便是熬过了饥荒的幸存者,在听过他们讲述的各种饿死人的往事里,一则胀死人的离奇更令我终生难忘:
住地的对面有一条公路,公路前方的拐弯处,有一段陡峭的上坡,汽车上行到这里都得气喘吁吁地爬坡,饥荒年代,汽车里装着的一袋袋大米更容易刺伤饥民的眼球。某夜,被饥饿逼上梁山的四个有心人协同配合弄了一袋回来,此刻他们最迫切的愿望是饱餐一顿,便七手八脚的用一口大沙锅煮了满满一锅,就在即将生米煮成熟饭的那一刻,传来了敲门声,敲门者在门外晃着电筒自称民兵前来查夜,这四个气急败坏的“有心人”只好从后门仓惶逃出。破门而入的两个民兵闻出屋内似有异味,而这股异味正是久违的饭香。那年头的凡夫俗子没人能抗拒饭香的诱惑,在炉火的引导下,他俩很快地找到了沙锅的所在。说时迟那时快,这锅夹生饭作为战利品把他俩胀得东倒西歪苦不堪言。上世纪所修的老式房屋,房门的下方都镶嵌有一块长形木板充作门槛,堂屋的大门下更嵌有一块高达三十多公分的木板,可能为防止鸡鸭等家禽窜入屋内影响卫生。其中一个民兵甚至俯卧在门槛上将胀得难受的腹部在上面压揉,直到他呼妈喊娘的叫声变成低声呻吟,到最后一声不吭了;另一个经过一番呕吐,捂着肚子哼了半个多小时似乎有了转机,他以为他的同伙已经睡着,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向他走近,来到身边用电筒一照,那张瞪眼歪嘴的畸形面孔让他着实吓了一大跳,一摸他的鼻孔,断气了……
说完这则往事,讲述者硬拉着我去看那块俯卧过死者的门槛,距我们说话的地点还不到十米远。
两个月后,我从劳教队逃跑,抓回来便以叛国投敌罪判刑十八年,押解到地处大凉山的雷马屏劳改农场服刑,这是个关押了近万人的大型农场。1956年左右,凉山彝族七百余人曾经被关押在这座监狱里,他们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可怕的三年大饥荒年代。1962年这批彝族犯人迁往西昌监狱,离开这座监狱时只剩下七十多人,不足十分之一。我到这个农场后,老犯们也常常讲述前几年饿死人的惨状:
1960 年冬,农场开始播种小麦,便派了犯人到场部去挑运麦种。饥荒年代的犯人,还能挑五十斤左右的绝对靠偷吃生产成品才保有这个体力,这个挑麦种的彝族犯人以往生包谷、生洋芋、生南瓜曾经吃过,这些麦粒似乎更为可口,加上他独自一人除却相互监督的压力,吃起来精神放松毫无后顾之忧,左一把右一把地大饱口福。回到中队以后,为避免嫌疑他照常吃下自己那份不多的口粮。睡觉以后,他口渴难忍,不断地喝水止渴,显然肚子里的麦种吸收水分以后膨胀,肚子明显鼓胀起来,他也痛得得呼妈喊娘满地打滚。犯人卫生员要求队部允许将他送进医院,但崎岖的山路和四肢无力的犯人阻止了这个抢救机会,次日凌晨就死了,死时他的肚子已大得象一个临盆的产妇。
我作为那场饥荒的见证人,知道那千千万万死难者,在临终前絮絮叨叨的呻吟着说的一句话是让我吃一顿饱饭,比起那些连吃顿饱饭再死的愿望都无法实现的不幸同胞,这些被胀死的人也许可算是“幸运儿”,但他们的这种幸运的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