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生----一个黑四类分子的离奇遭遇(十三)

作者:吕维 发表:2010-06-17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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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难---平民自传)

七十一

姥爷出生在清朝末年的一九零三年,和我奶奶同龄。也像我爷爷一样,从未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只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同胞弟兄三人,他最小,如果以同辈弟兄大排行,他列第六。因此我父亲从小就叫他六舅,侄儿侄女们也多以六大爷或六叔称呼他。

十九岁那年和老娘结婚,第二年生下我的母亲。姥爷秉承了中国农民勤劳纯朴的传统品格,一门心思用在种田上,日子过得也还平平,属于中不溜儿,基本不愁吃穿。他从没有像我爷爷那样急切地做过发财梦,有吃有穿便感到心满意足,并不想怎样再去努力。他身上有一种懦弱的因素在作怪,祖上留下的房子够住,地够种,便不想其他。他为人谦和,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从不和任何人争吵,更不要说勾心斗角了。即使对自己的孩子们,据说从未动过手。正是这种善于忍让的性格,和姥娘相处得比较融洽。表面看来,好像是那种怕老婆的角色,其实是他自己主意不多,家里大事小事都由姥娘做主。

我的姥娘出生在邻村一个普通农家,生下她没几年,父亲去世,母亲无力维持,便改嫁他人,将她一起带去。几年后,其母又逝,姥娘随继父生活,幸好其继父为人不错,并未受罪。但过早地失去双亲,总会影响到她的成长,她为人沉默寡言,没用的话一句不说,也就是这种孤僻的性格造就了她很有心计。

当然,她从不把心计用在谋算他人身上,而是用在经营自家的小日子方面。民国年间,雁门关外几个县城,官方允许种大烟,姥娘硬要姥爷利用河湾水地多种些,因此那些年的收入颇丰,每年都有一定的积蓄,手里有了钱,她又鼓励姥爷买了牛和车。加之民国初年,雁北一带相对安静,为农业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姥爷家的日子逐年兴旺起来。我的母亲也渐渐长大,针线、做饭,样样都在姥娘的严格要求下做得不错,同时常常到地里帮助姥爷干活,成了家里的得力帮手。

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条件,大姥爷、二姥爷两家,日子过得每况日下,有时竟到了断炊的地步。少年时,每逢和姥娘谈起这些事,她很得意自豪,认为主要原因是她对姥爷管得紧。那时不少人染上烟瘾,最后弄到倾家荡产。大姥爷、二姥爷、三舅爷都是这样。只有姥爷,虽然也间或和弟兄们或同龄人聚在一起抽几口,但始终未能成瘾。姥娘严密地监视着,每有过分的行为,必定加以严厉的谴责、制止,终使这个家庭从种大烟方面获得高于种庄稼的利润而未受其害。

一九三七年的秋天,日本鬼子打进来,在县城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城底下村庄里的农民害怕得很,赶着牲口逃到山里,局势平定下来方才返回,家里早已不成样子,丢失了大量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人拿走的。其后几年,母亲出嫁,舅舅渐渐长大。我有两个舅舅,按照姥爷弟兄三人排行,两个舅舅应该排列为老二和老三,但我不喜欢叫二舅,总爱叫大舅,于是习惯使然,就叫成大舅和三舅。大舅自小不爱上学,喜欢摆弄牲口,十三四岁开始耕地、播种、赶车,无论学什么,一学就会,而且干得特好。他为人精细,又有耐心,很早便成为庄稼地里的把式,和姥爷一起摽上劲儿,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姥爷所住的村子叫南磨村。据传,早年间,村北的那条无名河上有一座水磨,这村很小,只有二百多口人,因在磨坊南面,便获此名。姥爷所住的院子却很大,位于村子的西南角,四面无靠,墙外就是庄稼地。原来有五间西窑,三间未瓦瓦的正房,在我小时候,西窑只剩得两间完好,其余三间早已塌毁,断壁残垣依稀可见。听说,就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冬天,一个寒冷而又漆黑的夜里,有六七个大汉,蒙着面闯进家里,将姥爷和大舅捆起,用火枪逼着要钱,同时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所有的大烟,能找到的银元都被掠去,装走七八口袋粮食,连同一些衣服、被褥,拉走满满一大车。经过这次匪徒的洗劫,自然造成不小的损失,幸而姥娘早有防备,她攒下的银元和大烟,有的埋在地下,方才使日后的光景得以延续下去。土改时,被定为上中农。土改后的那几年,每年我有一半时间在这里度过。

一九四九年春,太原战事结束,三舅当兵归来,旋即成婚,姥爷又买下一匹马,原来的母牛也下了犊子,二岁时长的比母牛还高,三头牲口一起放,姥爷忙不过来,我成了主要帮手。大舅结婚七八年没有生育,那时我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孩子,因此,姥爷姥娘特别疼我,舅舅和妗子同样把我当做他们的孩子。加之我天性勤快,总是帮他们干这干那,自然成了这个家庭的骄子。父亲去世后,他们怕我上学半途而废,极力资助,使我度过饥饿的年月,终于挨到毕业。当我倒霉归来,全家人谁也没有埋怨过,鼓励我和母亲一起把弟弟妹妹拉扯成人。现在,全家面临断炊,又是他们拿自己剩下来的口粮帮助我们。我知道姥娘家所以能有一定的积蓄,都是前几年允许开垦小块地时,大舅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在河滩上开垦的结果。再加上姥娘的精打细算,即使在最困难的六一年前后,姥娘家的大人小孩也未被饿着。“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这个村也曾响应号召,声称取消小块地,但其后并未怎样认真执行,有的人仍然种着,社员们普遍比我们村强出许多。这些,就是他们能够接济我的物质基础。

七十二

秋天,地里的庄稼刚刚收割完毕,除少数上年纪的男人和部分中老年妇女留在场面上,其余劳力又都投入到旷日持久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方面。说起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十几年来,每年冬天都要搞,而且是大搞,上级一号召,下面马上响应,多是倾巢出动。不管筑坝、修路、开渠,一切都是原始式的劳动,肩挑、手推,与先辈们的做法毫无二致,一哄而上。人海战术,是它的基本特点。

至于工程是否合理,真正有无作用,或者能否建成,从没有人过问。领导让干啥就干啥,反正谁也不得消闲在家。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各家都停止了地里的劳作,老汉们晒太阳、闲聊,年轻人则凑在一起,吹拉弹唱,热闹一番,每到晚间,总喜欢打拼伙,宰猪杀羊,隔三差五地大吃一顿。农业生产的特点充分体现在有忙有闲上,自古以来,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忙时全家出动,闲时全家轻松。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虽然讲的是治国,其实日常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成年累月地把弦绷得紧紧的,有事没事把人们驱赶到地里去做无用功,实在有违自然规律。我们村除了两次修大坝,就是不断地修路、挖渠,这年秋冬仍不例外。道路改来改去,总是土路,一样的下雨时泥泞难走,所变的只是道路与道路呈垂直状态,过去一些斜着的近便的小路被堵死,所以这样做,只为了上级检查时好看而已,并无实质性的效果。农田基本建设差不多成了官样文章,做给上面看的成分远远大于它的实际作用。

我接受的任务依然是打地框,这营生一般可以单干,按土方记工分,不用人管,倒蛮自在的。自回村后,大多数秋末冬初,都干这样的活儿。打地框,无须多言,纯粹是为了灌溉,洪水顺渠道下来,进入地里不至于乱跑或从低处流走。但水在哪里呢?至今,村南打了不少地框,也修复了前些年挖好的渠道,所差的只是水坝。没有水坝,水从哪里来呀?只好寄希望于未来。十年前,发动全县人民开掘的前进大渠,曾是县里头号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工程,而今安在哉?人们分段挖下的渠道,冷落地躺在那里,长满了荒草,未曾发挥过一点作用。

退一步言,即使把这些渠道都连接起来,大坝又在何方?十年了,农民们在冬天里难有消闲的日子,他们像羊群一样被赶到野外,瑟缩在寒风中,不是干这,就是干那,却不见一点成效。他们把劳力用在一些盲目的工程上,正像人们年年栽树年年不见树林一样,形式主义主宰者人们的一切行动,大家明知劳而无功,各级干部为了响应号召,又不得不这样做。至于什么劳民呀,伤财呀,谁都知道,那是犯忌的话,不说为妙。

严冬到来的时候,地里的活儿刚一停下,新的任务又降临了。随着中苏两党、两国关系进一步恶化,“深挖洞”的“最高指示”传达到每个人的耳里。依旧是男女老少齐动员,在整个村庄的下面,大家象老鼠一样,开始了纵横交错的打洞。我等“四类分子”只管吊土,谁也不准下到底下去看,怕的是敌人来时给引路,彷佛我们生来就是卖国贼似的。

这年冬天,个人时间几乎被剥夺殆尽,每天吊土到深夜。打洞的工作抓得很紧,好像敌人马上就要打过来,气氛甚为紧张。我常常在想,假使有一天敌人真的打了过来,我们这些“阶级敌人”还有活头吗?天天辛辛苦苦地吊土,简直是在自掘坟墓!谢天谢地,局势总算平静,俄国人没有打来,我等还可以苟活在这苦难的人世上。
深挖洞进行了一个冬天,春节也只允许放一天假,初二接着再干。这是我回村后的第六个春节,与平日毫无区别,革命的结果,带给人们的竟是这般萧条,每个人都麻木地活着,根本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据说,这叫做革命化的春节。
 

七十三

三月下旬,正是那种乍暖还寒时节,我和黄裕明在张家大院里出茅厕,队长前来叮嘱:“这茅厕大,里面有三十多车粪,你俩迟回会儿家,务必在今天干完,明天咱们就要种小麦了”。掏茅厕的工作又将结束,自我回村后,已经轮回了六次,队长曾经说过,要是没有我和黄裕明,这活儿简直派不出去,好像我俩是科班出身。早上刚出工,黄裕明就说:“咱队的茅厕是最后一个了,其他队都已开始种小麦,唯独咱队未动,还不是等着咱俩去抓粪”。“谁叫咱俩是‘四类分子’呢,凡与粪有关的活儿,每年都归咱俩,大概是臭气相投的缘故吧”。话音刚落,队长就来了,果不其然。接着,我俩就大干起来,整个上午只抽过一次烟,未敢休息,俩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平心而论,小队对我们还算不错,因为它是管生产的最基本单位,队长常有派不出去的活儿,便找我俩。例如去年冬天,刚刚下过六寸厚的大雪,正好队里的母猪发青,队长派我们到二十几里远的一个村子里去配猪,大路小路都被雪覆盖,母猪不听驱赶,明知十分艰难,也得接受。我们深知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推诿过,在队长眼里,我和黄裕明是最驯服的工具,也自然成了他的得力干将。因此,每逢我们家里有事,向队长借个小平车什么的,他也总是爽快答应。五年来,一直在第四小队,和队长的关系还算可以,至于对我们的监督呀,批斗呀,他一向不予过问。正由于这样,凡他吩咐的事,哪怕是延长工作时间,也要尽力完成。这一上午,是近日来最费力最忙碌的一次劳作,俩人相约,天黑前一定将这个茅厕掏完。

刚吃过中午饭,突然感到很疲倦,拉过枕头躺下,随即睡去。未等母亲叫我,迷迷糊糊地被一阵吵杂声弄醒,一睁眼,已经有人紧紧抓住我的右胳膊,厉声喝道: “起来,快起来”!我坐起来,用左手刚一揉眼,左胳膊也被紧紧抓住,从窗户向外望去,院子里站满了人,正待发问出了什么事,已被几个人连推带搡弄到院里,抬头一看,窑顶上,院墙上也有人,甚至还拿着枪。公社借调干部、著名打手唐日新提着一根麻绳走过来,将我五花大绑,这才发现,来人中有公社书记、武装部长,其他人都不认识。就在捆我的时候,母亲跌跌撞撞从屋里冲出,她问道:“你们为啥捆他”?“他自己知道”,不知是谁没好气地回答了一句,母亲急忙向我身边走来,被唐日新猛推一把,顺势倒在墙根,放声大哭,三弟、二妹都被吓得哭了起来,二弟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如何是好。随即,我被这帮人押着向县城走去,后面有两个士兵跟着,肩上都挎着枪。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莫不是被捕了?走出村口,真想回过头再看一眼这生我养我的故土,怎奈脖子被两只有力的手卡着转动不得,他们一个劲地催我快走,并不时喝斥着。

第九章 鬼门关前话生死

七十四

一路上,不停地在想,这次为什么要抓我?又犯了什么事?自回村以来,一直遵纪守法,出门请假,回来销假,队里派给的工作,从未有过推三阻四的行为,更谈不上拈轻怕重。深知自己已经落到生活的最底层,成为奴隶中的賎奴,任人摆布是必然的结果,而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更是唯一的选择。五年来,默默地承受着羞辱、批斗、毒打、饥饿的折磨,从不敢公开表示过一丁点不满,按理说也算是合格的被管制者了。至于思想认识,内心深处的诸多想法,尽管与这个时代大力提倡的时髦理论大相径庭,格格不入,但那毕竟是深心里的一些看法,又没有公开表示出来,难道连思想也要没收不成?诚然,这是一个不允许有个人思想的专制时代,可我的想法,别人只能推测,并不能直接摸得着呀。回村以后,情绪稳定下来后,在六八年的冬天,曾写过一些东西,也只有二弟知道,连母亲也不晓得,可以肯定,外人谁也不会知晓。头年冬天,盛传中国要和苏联开仗,已经号召有闲房子和窑洞的农户先腾出来,供一线撤下来的人员暂住,我们的挖洞工作每夜都要加班到十二点左右。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暂时停止了写作。过去写下的东西,由二弟陆续送到姥娘家里,姥娘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何用处,只要我求她的事,总是尽力办好。想着这一切,可以肯定,家里除了那些书籍之外,没有任何我写的文字可以被人抓着,于是渐渐坦然了,只觉得绳子捆得紧了一些,手和臂先是酸麻,后来几乎没有了感觉。

进城后,并未将我押入原先的公安局,而是到了邮电局的后院,随即被关进一间南房里。这是一间空闲已久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什物,地上满是尘土。我进来后,他们锁上门,派两个士兵看着。士兵各自背一支步枪,开始时一直守候在门口,时间一长,轮流着在院里转悠起来,间或两人凑在一起说几句话,也时不时从窗户上向里张望几眼。这时,我又想,是不是姥娘家出了啥事,写的东西被逮着,开始紧张起来,要是那样,会牵连到他们一家,那可糟糕到了极点,不管有多大的事情,一人顶着,千万别扯上我的亲人,那样的话,即使我死掉,灵魂也不会有一刻的安宁。不久,一个看上去很嫩稚的士兵走到窗前,我马上靠到窗户边问他:“请问,你们为什么抓我”?那士兵摇了摇头走开了。这时,我又想,姥娘家肯定不会出什么事,他们一向安分守己,成分也是上中农,紧张的心又松弛下来。况且,我写得那些东西,只是个人的经历,并未涉及政局,即使逮着,大不过批斗一番,也够不上逮捕。就在这时,忽然想到了陶福成,该不会是受到此人的牵连吧。他和我来往过一段时间,甚至还领着他的一位堂兄陶继舜来见过我,我们之间,对于时局,对于“文化大革命”,曾有过诸多相同的看法,我们同样憎恶眼前的世道,同样都是被压在最底层的人。所不同的,我是逆来顺受,默默地等待着时局的变化,等待着灾星的陨落,而他们却有着强烈的反抗意识,不甘心任人宰割。有一次,他们两兄弟来找我,说是准备搞一台简易印刷机,求我帮他们写一些揭露时弊的文章,他们想做那种“唤起民众”的工作,我当时毫不含糊地拒绝了,明确告诉他们,不想做哪些无谓的牺牲,我必须为母亲和弟弟妹妹们考虑,宁可苟活着,也不打算干那些以卵击石的危险事……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二陶可能出事。如果他们出事,一旦牵连到我,那可真陷入无法说清的境地。况且,我还有所谓前科,虽然那是极其冤枉地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但有谁能相信我的冤屈呢?人家相信的只是那张判决书。再说啦,这些年的“阶级斗争”,尤其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宁可错杀错判几千几万,绝不肯轻易放过一个,早已成了尽人皆知的社会现实,于是又开始担心起来,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晚上十点以后,院里进来七八个人,打开锁将我押出。走在街市上,路旁几乎无人,不一会到了原来公安局的院里,据说这里已不叫公安局,改成了“公检法军事管制小组”。我被押进一间办公室,里面光线暗淡,桌子后面一个人用手指着,让我站在屋子中间,随即开始问我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等,并在一张表上不停地写着。登记结束后,那人直视着我,看了有十几秒钟,然后问道:“知道为什么逮捕你吗”?“不知道”。我用简单的三个字作答。“不知道?说得倒轻松,我告诉你,你犯得是现行反革命罪,要把态度放老实点,否则就是故意顽抗,死路一条”!“我没有”!又是三个字的简短回答。那人冷笑一声,不再多说,向门外喊了一声,进来两个人给我松绑,随即押着我穿过一条走廊,到了一扇铁大门旁,其中一人掏出钥匙,将大门打开,领我进到一所院子里。正面有三间老式的木结构房子,他们又将当中一间的锁子打开,要我把鞋脱在外面,并从腰里抽去裤带,进屋后指着炕角一处空位,要我上去,然后把门锁上走了。我想,这大概就是看守所,意识到自己从此住进了监狱。

七十五

早晨,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声,屋子里的人都迅速起来,大家各自把铺盖叠好,坐在原处等待着轮流放风。晚上进来时,估计在十一点半左右,同室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早已熟睡,只有靠近我一位四十六七岁模样的人醒着,看我什么行李也未带,从身子下面取出一条毯子给我,要我对付一夜,并告诉我:“明天家里就会送行李进来”。在我俩说话的当儿,对面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从被子里伸出头看了一眼,此人眼睛又红又大,神色怪吓人的,手腕上戴着一付铮亮的铁铐,随即又睡去。我也没有作声,蜷缩在角落里,两手不住搓揉着。被捆了十几个小时,手臂肿得老高,足有原来的两倍厚。企望通过搓揉,渐渐能够消肿。早晨起来,虽比夜里有所减轻,仍然肿着,还在不停地搓着。这时,大家开始问我,无非是姓甚名谁,哪个村里的人,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等等,我一一作答,只是吃不准自己究竟因为什么事情来到此处。不久,轮到我们放风。所谓放风,过去从小说里看到过,我一直理解为是让被关押者到院里透透新鲜空气,活动活动筋骨,兴许有半点二十分钟吧。没成想,我们的放风,只是共同抬着供夜里小便的那个小瓮,到厕所里把尿倒掉,然后各自解罢手就匆匆回来,并未做任何活动。回来后,端正地坐在自家的铺位上。虽是三月下旬,雁门关外的早晚仍然很冷。从窗户上可以看到其它号房正在轮流放风。轮到第六号房时,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穿一身早已退色的蓝衣服,头戴黄色帽子,一眼认出是陶福成,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觉得情况不妙,果然被牵扯进他们之中去了,这一来麻烦可就大了。当年在北票电厂时,从未写过什么与当局政策相左的文章,公安局硬是断章取义、掐头去尾地曲解我的日记和习作,强行打成“现行反革命”,如今和一些对当局极其不满的激进分子扯在一起,弄不好定个“反革命集团”罪,后果将不堪设想,尤其是一个所谓有前科的人,家庭出身又是地主,想再回到母亲身边,怕是永远不可能的了。进来前,曾听人们说,马上就要开展 “一打三反”运动,“一打”,打的是谁,“三反”,反的又是什么,当时并未详细打听过,但在运动的风口浪尖上,被抓进来肯定不会有好的结果,弄不好还有丢掉性命的可能。

早饭开了,两个年轻人去领饭,一人端着一个小笸箩,里面是碗筷和一小碗咸菜,另一人提回半小桶稀饭,每人两碗。家里送来炒面的人,可以拌在稀饭里。据大伙介绍,看守所按市民标准供应,每天九两,没有什么副食,一日三顿都是咸菜,大家饿得厉害。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外面的人都填不饱肚子,何况是犯人!我们所处的本就是一个饥饿的时代嘛!饭后,趁着送碗筷之机从厨房对回了火,一个对一个,共同抽起烟来。一个叫王畅的二十多岁的青年,送给我一支自卷的土烟,我也抽了起来。听说这都是他们出去劳动时,来回路上捡的烟头,回来后剥开凑到一起,又重新卷制而成的烟,烟油子味十分浓重,尼古丁的含量肯定加倍的高,人们谁也不管这些。八点钟,武装队的队长走了进来,站在当院喊了声“参加劳动的人集合”!于是,这个号房里的人,除我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外,全都走了出去。

劳动的人走后,我跳下地,仔细打量着这座院落。除了三间正房,还有四间东房,五间西房,东南角是厨房,房子的门和窗户是新式的,房子是新盖的还是以前的旧房,一时很难判断。因为正房只看窗户,也是新式的,还上了钢筋,但从里面的天花板看,显然属于旧日有钱人住过的宅子,这是一座经过改造的院落。一溜南房,只有少数几个窗户对着院子,钢筋密度更大些,听赵二老汉说那是武装队的食堂,门开在前院里。东北角落处是厕所,西北角上是夜里进来时经过的大铁门。

“上炕来吧,小心脚底着凉”,五十多岁的老人关心地喊我。回到炕上,他劈口问道:“你和陶福成是一伙吧”?我诧异地看着他,并没有马上作答,正奇怪他是怎样知道我认识陶福成,这时,他又说开了:“我姓赵,人们称我赵二,五年前因为神经病发作,杀死老婆,被抓了进来。我是张蔡庄人,和陶福成一个院里住着,放风时看见了他,正好你也是夜里进来的。头天听劳动的人回来说,抓着一个反革命集团,陶福成那娃有文化,怕是给搅和进去了。早上听你说是前村人,陶福成是你们村的外甥,你和他属一伙吧”?“可能吧”,我含糊其辞地答道,自己也很难说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接着,赵二老汉对我说,他进来前家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过的,说起孩子,马上动了真情,眼圈发红,又显出那种怕人的样子。我安慰了他几句,此后便不再作声。整个看守所的院子里静极了,听不到一点声音。呆呆地坐在炕上,于百无聊赖之际,两手继续互相搓揉,手臂已有一半消肿。三月下旬,烤火期刚刚结束,屋里有点荫人,时时感到寒气袭人,身子很不舒服。过去的许多事情走马灯般地在眼前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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