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确实非常严重。他长期捱饿,得了恶性浮肿,有死亡危险。"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可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帮得上忙。你很清楚,他被定为极右之后就从我们学校开除了。他已经和我们没有组织关系。你也一样。你必须相信农场党的领导,相信党的正确政策。现在所有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干劲大跃进,你必须马上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要是你乐意,你可以请安徽大学的党领导给你指示。可是,大跃进时期,在首都转悠,那是要不得的,何况你还是右派家属。"
他还想给我来个下马威!但是我不吃这一套啦,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于校长,我十分清楚我们两人都和学校没有组织关系了。所以离开之后,我从来没有麻烦过您。现在他生命垂危,只有送他去劳教的单位才能救他一命,才能要求农场马上释放他。"
"听说他病了我也感到遗憾。我也能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我希望情况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确信,农场一定会按照党的正确政策给予他一切必要的照顾。你必须相信党和党的政策。你应该马上回去工作。我校实在无能为力,因为巫宁坤已经不是本校的教授了。"
"确实不是了。可是他在这儿工作过两年,您还在一次会议上公开表扬过他 "
"我必须纠正你。当时不知道他会堕落成为一个右派分子,我才说过他是个优秀教师的。他的问题非常严重,但是我们将它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以示宽大。我们送他去了农场,给他一个通过体力劳动改造自己的机会。只要他彻底改造自己,重新做人,他最终就能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他在自己的专业方面是个专家,他年纪还轻。他只有四十岁,对吧?要是他彻底改造好了,他还能为人民服务,立功赎罪。所以,当务之急不是为他的健康操心,而是帮助 他如何改造自己。"
我忍不下去了。"我感谢您对巫宁坤的关心,于校长。但事实是他快饿死了。我个人认为,当务之急是必须不让他死去,使他才有可能改造自己。两天前我见过他,他已人命危浅了。他就亲手埋葬过一个同炕的右派。要是您拒绝采取行动去救他的命,你们给予他的宽大处理就会无异于判他死刑。巫宁坤有死罪吗?"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略微提高了嗓子。"我们送他去农场改造时并不知道会发生饥荒。"
"当然不知道。"我豁出去了。"他满腔热情,放弃国外的事业,回来为新中国服务,当时他也不知道今天会在狱中奄奄待毙。当初,您和其他领导同志一次又一次来我们家,鼓励他对党和党的政策提出直率的批评,他也不知道后来会打成右派 "
"谁教他说错了话。"他打断了我。"我们欢迎建设性的批评。""他太傻,他不知道说什么话才符合要求。他已经为自己的愚蠢错误受到严惩,但是,他该在劳改农场悲惨地死去吗?我们的两个小家伙肯定是无辜的。您可能记得,一丁才五岁,一毛至今还没见过爸爸。他们这么小就该成为孤儿吗?"
"由于天灾和苏修背信弃义,我们国家正面临严重的困难。任何人都无权抱怨。人人都必须全心全意支持党的国内外政策。"
"当然必须支持。"我附和说。我看得出他正在找遁词。我已经身在虎穴,只有孤注一掷了。也许他只是一只纸老虎。我继续说下去:"我们还必须帮助党和政府减轻供养这么多犯人的负担,想方设法让一些像我爱人那样的人犯获释。他生命垂危,而且本来就没审没判。我恳求您立即采取行动,以免为时太晚。让一个教授饿死狱中,这对学校丶对政府,有什么光彩?在能够救他的时候见死不救,这对学校有什么好处?我对您的全部请求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使他将来有可能为人民和党服务。要是您愿意,您不妨在他痊愈之后再将他送回农场劳改。我小时候常听妈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希望这与革命人道主义并不矛盾。我恳求您立即采取行动,不然就来不及了。"
"巫宁坤目前的情况太糟糕了。我们当然不愿看到他死在农场。国家需要高级知识分子。我们学校缺乏称职的教授。可惜他以前说了那些话。我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他保外就医。我不作任何承诺。下次校党委开会,我把这件事列入议程。现在你该回合肥 工作去了。"
"下一次党委会什么时候开?"我紧钉着问。
"一两个星期之后吧。"
"我刚说过他快死了,他等不了那么久。您不答应迅速采取行动,我不会离开。您有权采取行动,于校长。我能在学校招待所过夜,等待您的决定吗?""不,不,这不行,影响不好。我先跟其它领导同志谈谈,然后学校再和农场党委联系。我可以答应你,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回音。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忙,你决不能再呆在北京了。"
我估计我已经把他逼得够呛了。他是推搪躲闪的,但是在我们交锋的过程中 ,他那僵硬的态度已经显然软化了下来。可怜的人,他是在延安培养出来的冷漠无情的党员干部,但他终究是个人。也许我来闯虎穴的目的还没落空。我心里怀着一线希望之光跳上回市内的公车。
四
在从北京回天津的火车上,我突然想到我的一个星期假期只剩下两天了。我该在第二天就登上火车南下回合肥去的。但是,我怎能不让宁坤看到我在虎穴中得到的这线希望之光就走呢?我怎能不带一丁去看看爸爸就走呢?这是我答应过孩子的。他们父子俩被拆散已经三年多了。谁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父子才能再见面呢?即使还能够再见到的话。假如我带他去农场看他爸爸,那末我就会超假,就得付出挨批挨罚的代价。
我整夜辗转反侧,饮泣吞声,眼前浮现着我丈夫枯槁的容颜。最后我下定决心:我必须带我们五岁的儿子去狱中看他爸爸。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可妈妈比我起得还早。
"你晚上没睡好,怡楷。"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柔和的责备。
"是的,娘,不过您也没睡好。"我柔和地回答。"您知道,我得把事情仔细想好。明儿个,我准备带小一丁去农场看他爸爸 。"
"呵,"她顿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回合肥哩。那你就要超假了。你肯定这样没有问题,怡楷?"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忧虑。呵,我非得不断地让我可怜的老母为我忧心忡忡吗?
"不是没问题,娘。"我实话实说。"可我必须做我非做不可的事。要是我现在不带一丁去看他爸爸,这孩子就有可能永远见不到他爸爸了。因为超假受处分,我认了。您别担心,娘。"
"那就去吧,孩子。做你非做不可的事吧。"妈妈柔和地说。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含着泪。
过了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我手里;"这钱是你哥哥姐姐给你的。拿去给宁坤买些好的食品。贵就贵点儿吧。救命要紧啊!孩子起床时我帮他穿衣服。你这就去吧。"
我拿了上次给宁坤装食物的两只空旅行袋,匆匆出了家门。我钻进一条又一条小街,寻找半伪装的黑市食品贩。我哥哥姐姐的工资都很低,我把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到黑市商人贪婪的手里,心里感到很难受。但是我却不顾一切地抢购我所能找到的食物:煮鸡蛋丶熟肉丶馒头丶煎饼等等。活命的食物,我祈祷,我存着万一的希望。
一丁看见我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回家,就张开两只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激动地说:"妈妈,你现在真的要带我去看爸爸啦,嗯,妈妈?真的,真是现在?"
"是的,是真的,乖孩子,你高兴吗?"
"太高兴啦,妈妈!该看看爸爸了,你知道。幼儿园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他们总是问我 :‘一丁,你爸爸在哪里?'走吧,咱这就去!"
"我们得等到明天早上,小乖乖。去那儿的火车每天只有一班。车开得很早 ,所以今天晚上你得乖乖地早早上床睡觉,要不然你到时候会起不来的。从火车站到农场要走很远的路。你必须睡足,才有力气走路。""咱们为什么得走路?"他惊讶地望着我。"为什么不搭公共汽车呢?"
"乡下没有公共汽车,孩子。你能走吗,乖乖?"我怎能对孩子说,政府不愿为探监家属提供交通方便。
"能,我能走,妈妈!我能走很远的路去看爸爸!"他起劲地夸口说,就像要去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游。
我在黑暗中醒来,但我已经能听见我娘在厨房里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我身边的孩子还在睡着。我用手电筒照了照手表:四点钟。火车五点半开,现在我必须把孩子叫醒,虽然小家伙还要睡。昨晚他上床很早,可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我给他穿上妈妈给他准备好的干净衬衫和短裤,他还只有半醒。
"这就去吧,孩子。"我们吃完妈妈给做的简单早餐后,妈妈轻声地说。"小一丁,乖宝贝,你得做个好孩子呵。你爸爸看见你会有多高兴。他多爱你呵。"她停了一下,边用手给孩子捋捋头髪发,边对我说:"怡楷,再捎妈妈的话给他,让他耐心地忍受,赶快恢复健康。他没有做错事。他只是说话太直率。诚实的人是会受苦受难的."
我们出门时天快亮了。我每只手各拎一只旅行包,小一丁在一边帮着。一辆破旧的公车在街角停下,小一丁急忙爬上车,又立刻转过身朝着我。"把包给我,妈妈,快!"看着他伸出的小手臂我迟疑着,但司机不耐烦了。我赶紧将一只包递给孩子,他用两只手死劲儿拉进车里。我又拖着另一只包上了车。我对他微微一笑,他也回头对我笑笑。在下一站换车时,我们又以同样的方式上了车。
在火车上,一丁很快就睡着了。一小时后,我们在茶淀下车,他拖着步子走出车站。然后他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大吃一惊。
"怎么啦?一丁乖乖?你不想去看爸爸啦?"
"我要去,可我没力气走路了。"
我突然明白,可怜的孩子营养不良,身体很虚弱。他也有轻度浮肿病。也许我不该带他来长途跋涉?我向周围看看。在这里下车的旅客,都是女人,已经匆匆向农场走去。我们母子俩在这荒凉的乡野怎么办呢?反正现在不能半途而废了。我把两只包搁在地上,蹲下来盯着孩子。
"来,乖乖,咱俩玩驮驮背吧。你好久好久没玩过了。是吗?"我听起来几乎是很开心的。"那两只包怎么办,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