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的两面性是明摆着的。既要改革,又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既想跳出死路一条,又要回到死路一条--这就是邓小平。你可以责备他逻辑混乱,不能责备他言行不一。他言得认真,行得认真,认真支持改革,寸步不让保护改革的对象。
他充满着两面性,一贯如此。当华国锋的两个凡是遭到批评时,他参加了。几个月后,为了填补真空,他打造了他自己的四个凡是--四个坚持。他反对华国锋"权力过于集中",随后由自己充当 "核心"。他承认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灾难,同时宣布"不仅今天,而且今后,我们都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帜"。他声称自己是"人民的儿子",同时调动军队,镇压学生和市民。如果他是小学生,会有教师来指导他学点逻辑。如果他是凡人,会有人嘲笑他,也会有人跟他耐心讨论。然而,邓小平是共产党有体面有尊严的领袖,他超世脱俗,藐视人间众生,凌驾于一切逻辑和争论之上。
常人困惑于邓小平的两面性。但邓自我感觉良好,我行我素。因为他和我们不是同类。毛泽东死时,中国濒临危殆,大家都在说救国,其实各说各的,内容并不相同--有的要救民,有的要救党。当邓小平断言"不改革死路一条"的时候,他并不是想说服老百姓,老百姓用不着他来说服。邓小平是在给那些抗拒改革的不懂事的党的其他领导人上课:你们再不改革,老百姓抛弃了党,咱们这个党就完蛋了!从本质上说,邓小平百分之百是一位救党主义者。他是党的化身,党性的载体。路易十四说,朕即国家。对邓小平,他就是党。他的立足点,他的命运,他的利益,他的视野,他的使命,他的喜怒哀乐,与其说在遥远而模糊的人民之中,不如说在党的最高领导机关之内。至于人民,无非是些"战斗力"和"生产力";只有党,才是主宰。
简单明了的救党逻辑,就是邓小平的逻辑。一切为了救党。救党需要发展生产力。为了抓住"救党"这只老鼠,需要市场这只猫。因此,邓小平决定全力支持经济改革。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尽管不熟悉经济,不了解市场,他仍然是经济改革的当之无愧的支持者,而且是最有权力的支持者。但是,既然目的是为了救党,所以他时刻不忘保卫党的权力和地位。即使在经济改革刚刚起步的时候,用不着一年半载,他就会警惕地搜索一些 "自由化"的苗头,敲打敲打,免得一旦形成气候,成为党的心腹之患。他非常清楚,只有在民主制度下,才能避免文革重演;但是为了保住党的统治特权,他坚决拒绝权力制衡。他偶尔高谈民主,是为了塑造亲民形象,替党笼络人心,但不许假戏真做。常人眼里的两面性,其实是最纯粹的党性,浑然一体,一以贯之。
但是我们,你,我,大学生,乃至胡耀邦,赵紫阳,都是常人。根据邓小平的两面性,赵紫阳用"两个基本点"复述了邓小平的路线,邓小平欣然首肯,说,概括得很好。赵紫阳对我说过,概括为两点,比只说一点好,可以避免片面性。在我记忆中,赵从来没有拿"四个坚持" 来制约过"改革开放",相反,他总是以"改革开放"来冲淡、弱化和遏制"四个坚持"。每逢邓小平祭起"四个坚持"这个基本点,讨伐自由化,赵一定及时提醒全党,不要忘掉小平同志还有另外一个基本点--"改革开放",何况"中心"是"现代化建设"!这种制约,1988年以前,曾经很有效。特别在邓小平已经逼胡耀邦下台的险恶时刻,邓力群等企图以反自由化横扫全国的时候,起了积极的作用。它不仅使反自由化迅速无疾而终,而且在各个领域内加快了改革开放的进程,甚至形成了以淡化党的领导为实际目标的《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在十三大形成共识。
"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能得到邓小平赞赏,解决不了"两个基本点"的内在矛盾,改变不了邓小平的本性。邓这个人,在法国打过工,但没有接受人权观念的熏陶,畏惧民主制度。戎马生涯使他在人与人的各种关系中特别爱上了官兵关系,领导和服从的关系。我现在回过头来想,邓小平的"两个基本点",其实应该更确切地表达为:第一,经济体制一定要改,第二,政治体制一定不能改。他的"一个中心"其实应该表述为:念念不忘捍卫党的统治特权。他支持市场经济的目的,绝对不是想拿它来弱化共产党,相反,他是想靠它救活共产党。许多观察家认为: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必然或迟或早和民主政治配套,经济改革非但需要而且必然推动政治改革;但是,邓小平打的算盘完全相反。他的打算是:通过发展经济,来巩固党的统治特权;也就是说,以经济的大踏步改革,来换取政治制度永远不改革,至少永远基本不改革。根据我的观察和思考,我认为,这才是邓小平的底线。越过这条线,对邓小平来说,就是自由化,就是动乱,就是大逆不道。--因此,他和胡耀邦、赵紫阳分手,是迟早的事,不足为怪,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