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季节,常有连天阴雨,到处都是烂泥路,行走十分困难,挖土更是事倍功半。这时就让大家在驻地牛棚搓草绳。人们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从谷场上的大草堆运来 大量新稻草,经过农民的讲解和示范,每个人就坐在自己的铺盖卷上搓起草绳。和挖土只要出力不一样,搓草绳还要一点技术。很快,手脚灵巧、动作麻利的人就显 出优势。有的人一个小时能搓出几十米,质量优异。也有的人一小时搓出几米,松松垮垮。每天劳动收工时,连长总要总结一下一天的战斗成果。挖水渠只统计全连挖了多少方土,并没有算计每个人的土方。搓草绳的成果是根据每个人上报的数字来统计。每人用两只手臂来丈量自己搓出的草绳有多少榻,每一榻大约1.8米。 结果,最多的朱XX有二百多榻,最少的黄XX只有三十几榻。凑巧得很,朱和黄两人都出在我们排,而且前者是出身黑五类,经常运动被整;后者出身红五类,是个革命大左派。
晚饭后,以排为单位在地铺上政治学习,座谈劳动中的思想改造收获,这次搓草绳的统计,就成了老九们对“破除资产阶级法权”思想的一次大升华。
有人发言,引用毛的话“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利于人民 的人。”指出,干革命不是凭技能,而是凭的一颗对革命的赤胆忠心。干革命“宁要无产阶级一根草,不要资产阶级一根苗”。
有的人发言狠批资产阶级法权,指出,技术有高低,能力有强弱,无产阶级革命不能讲价钱。记工分要干,不记工分也要干。有报酬要干,没有报酬也要干。红军长征时,不但没有报酬,还有掉脑袋的危险。持技术、讲报酬就是资产阶级法权。
还有人引用毛的话:“我国现在实行的是商品制度,工资制度也不平等,有八级工资制,等等。这只能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加以限制。所以,林彪一类如上台,搞资本主义制度很容易。” ,说明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否则随时都可能复辟资本主义。
还有人发言说,现在我才真正认识到‘按劳分配’就是资产阶级法权。如果不打破这一法权,朱XX的报酬就会比黄XX的报酬大上近十倍,这不是极端荒唐的吗!
真正荒唐的是,这样的‘政治学习’大长了‘无产阶级一颗草’、一天生产三十榻草绳的黄XX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一根苗’、一天生产二百榻的朱XX的‘气焰’。
开始到了春耕、春种季节。耕田使用水牛和犁耙,这是当地农民干的活;我们的劳动内容主要是早稻插秧。初春乍暖还寒。插秧时要把裤腿卷到大腿根,浸泡在齐膝盖的冰水和稀泥里。不问年轻妇女是否在例假期,也不问年岁长者是否有腰病或是脊椎损伤,让你下田插秧没二话。
插秧既要体力又要技巧。手脚麻利的人和笨拙的人差别很大。但前者接受搓草绳的经验教训,不作人先,不落人后,以求保平安。可是插秧的质量一眼就可看出高低。 有的人插出的秧苗株距相等,行行标齐,分株大小适当,插土深浅适宜。而有的人插的秧苗东倒西歪,参差不齐,株距大小不一,株束粗细不等。生产队质量监督员 看到这种情况时,就会来帮助你纠正或重新调配你的工作。午饭之后,朱XX因为秧苗插的很标准,因而被调到样板田去;而黄XX插的秧苗实在差劲,监督员只好调他去加入挑秧把。挑秧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活。从育秧的苗圃到插秧的大田有一二百米,挑起一百多斤水淋淋的担子,走在一尺宽的田埂上,搞不好就会滑跌到水 田里。果然不出所料,黄挑了第一趟就已摔得满身满头的泥水。我心里暗自思忖,这次看看那些善于顺杆爬的老九们如何用资产阶级法权去为黄开拓了。
插秧工作最吃力的是腰背,一天下来,人人弓着腰,个个抚摸着背。而挑秧把最难受的地方是肩膀,一天挑下来,肩膀很可能要脱皮。人人都有疼处,个个要吃苦 头。皮肉吃苦,咬咬牙可以挺过去;脱皮起茧,过些日子可以恢复。可是精神的扭曲乃至死亡,是难以治愈的。每当政治学习时,那些老九食客们总能找到一套说 词,或无聊吹捧,或顺杆发挥,或谄媚献忠,或浅薄学舌,完全丧失个人人格和耻辱意识。这也正是老毛要实现的目标,利用高压锅式的集中营生活,消灭所有知识 分子的群体思维和个人人格。在如此社会环境下,你是万万也逃脱不了的。不同的是,有的人是自觉地顺着杆子爬,自甘于人格的死亡;而另外一些人始终保持着心灵深处一块圣洁的天地。吃怎么样的苦、受什么样的罪、经再大的狂风暴雨、过再黑暗的鬼门,都不会玷污和放弃自己心里头那块圣洁的天地。
春耕春种结束之后,七二年四月我们被调遣回学校,据说是为了准备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大家都认为,大学教育已经终止六年了(这是古今中外的奇迹!),该恢复我们 教育工作的本行了。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只是继续在沉重的体力苦役和高压政治斗争的同时增加一点对工农兵学员的教学工作。实际上,所谓教学工作,只不过是给工农兵学员补习一点文化课,用不了十分之一的时间,百分之九十时间还是用在服劳役和‘政治学习’上。
一直持续到四人帮倒台,我们服劳役时 间最长、最没有意义的是,在毛的“深挖洞,广集粮,不称霸”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指示下,五年之久在校园内的挖地洞。挖地洞只剩下教职员,因为老的 学生已经离开学校,新的工农兵学员无需劳动改造。 男女混合、老青搭配,八人组成一个班,每天四个小时下井挖洞。八人中留两人在地上,一般是女士或老弱,操作缆车和准备水泥砖块,其余六人一个一个地用缆车 吊到二十几米深的井下。两人挖掘,两人运土,两人砌砖。尽管是科技大学,挖地洞用的是最简单、最原始的办法。因为机械化会影响革命化,最原始才最革命。
当时科大挖的地道只有1.6米宽,2米高,平时不可能派上任何用场。用比豆腐渣好不了多少的红专和低劣水泥砌成的内壁,经常有坍塌事故,砸伤压坏人的事时有发生。可是在那事事讲“革命”、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只能是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伤愈再上火线;砸死了,死得其所。
尽管五年来在校园地下挖出如蜘蛛网似的不知多少地道,不但平时毫无用处,还要给地面建筑造成极大的隐患。若真的打仗,除非回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地道战, 这些坑道没有任何使用价值。深挖洞,广折腾,其真实的目的就是通过无休无止 的苦役,辱尊严,毁人格,灭人性。名为“备战、备荒、为人民”,实则“整人、整民、为邪灵”。
十年文化大革命,老九们是一半时间是在群众斗群众的血腥政治残杀中煎熬,一半时间是在沉重的肉体苦役中挣扎。尽管没有枪械武器,没有脚镣铁链,也没有狱警 岗哨,可是人人都生活在无限恐惧之中,个个都诚惶诚恐不可终日。斗来斗去,基本上已经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很多知识分子被扭曲了人性,窒息了智慧,泯 灭了尊严。有多少青春被白白耗尽,有多少才华被无缘无故毁灭,有多少睿智被野蛮地埋葬,更有多少无辜生命被活生生涂炭。这是大面积野蛮血腥残杀的年代,是 彻底毁灭中华文化的年代,是疯狂剿灭人性的年代,是全面荼毒中华民族的年代。谁是灾难的根源?谁是罪恶的祸首?历史不是早已明明白白昭示人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