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未收入《思痛录》的痛思
在编辑《思痛录》时,母亲教给我许多编辑的知识,选稿的标准。我提出既然选入了李兴华的那篇《一个普通人的启示》,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选入另外两篇写人物的,为什么要添上“取经零忆”等等。她的回答我以为都很有道理,自然照她说的做。但是,唯有一件事我与母亲争执不下。而当她已经不可能再自行管理自己的作品,必须由我处理时,我违背了她的意愿。我真正行使我的代理权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母亲写于1943年延安抢救运动中的那首诗拿出来发表。
那首诗是在她重病以后,我为了整理她的所有文稿,彻底清查文件柜时翻出来的。它夹在父母从解放区带出的报纸杂志里。居然能逃过文革多次抄家的浩劫保存至今,简直是奇迹。不过,我以为这批材料早就被抄走过,是1985年中央办公厅清查文革旧档案,特别通知家里去领父亲的材料时退还的。诗被母亲用蝇头小楷竖写在延安出的马兰纸上。那纸不算薄,暗灰色的一卷,叠成32开大小的5页,周围已经磨起了毛边,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母亲的一卷诗里还夹着一张薄薄的似乎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黄纸片,上面也是一首诗,有红蓝两种钢笔字,可见书写时的局促。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父亲的字迹。第一次读到这两首诗,是在1986年冬天。屋里生着暖汽,外面刮着寒风,读着读着,我的心被攫住了,颤抖得像寒风中摇曳的枝丫,待我镇定下来,已经泪流满面了。
八年来/对人说/这儿是我们的家/可是/如今在家里/我们却成了外人/那好比一个暖热飞腾的梦/(可怜那个糊涂梦)/北方十二月雷霆/给我们/闪一条迸火花的路径/前门大街抢水龙/门头沟去宣传矿工/眼盯着人家头上绑的小灯/心里想......这上头就点着光明!/忘不了的是年青朋友/忘不了生物馆里的雄歌/生活像泥河一样流。/忘不了第二院庄严的宣誓/我从今天起....../嘴里一字字念响,/心头掂到那份斤两
也曾从风里进/雨里出/也曾躲过刀枪绳索/并不爱这头颅/(那时人是年轻/这句话可不年轻)/也不是不知道/平安岁月/锦片前程/眼前放着/想拿就行/可是老高说的好:/我们/是自觉的/给我们的阶级挖坟.../三七年七月芦沟桥/这声大炮来得正好/甩脱了家庭学校/信仰呵!/你叫我们上哪儿去/我们就那儿都好!/.../七年!/八年! .../为信仰受人迫害/是当然/尽管他风吹雨打啊!/我们可有个家/家在陕北黄土高原/温暖的声音向四方召唤/为有这个家/爹娘跑一万里来找我/我连娘的面都不愿见/尽管这家/少的是繁华/多的是风沙/我们爱她/没到延安就指着清凉宝塔/看哪/红日青天/够多灿烂的新天下!/ 看那少年人来/我想/“你也到我家来啦!”/看那年纪大点的来/我想:/“咱们一同回家啦!”
这一串/都不能再想/想起来/热泪望笔端直淌/家啊!/你对我们/就是这般模样!/究竟谁是手足!/谁是仇人?/谁是亲人/谁是奸臣?/光明的世界里/却搅在一团糊打混/我们如今成了外人/有辱骂/有冷眼/有绳索/有监狱.../半夜里睁眼/我追想这八年/这是什么世界/天翻到地/地变成天/这本是我们的家呀!/我惭愧了/这八年/槌碎了胸腔/把记忆从头铲/是和非从今都不算/咬紧了牙关/看那些冷眼/世上人有什么肝胆?/八年只算个飞腾的梦/梦醒来/高原的老北风/吹得热身子冰冷/把心撕碎放在牙缝里咬/看还知道痛不知道!/不该哭/本该狂笑但我刚甩开笑纹/眼泪就顺它流下来了
家呀/(让我再呼唤这一声!)/我们对得住你/你愧对了我们/世界/人生/革命/学来好大个聪明!/如今/已变成无家的流民/夜晚寻不上宿头/让我弹一曲没弦的琴/你听/站在旷野里/呆望着/最远的星星...
如果说母亲的诗已经让我痛苦不已,那么父亲的续诗就像暴风雨前从遥远的天际隆隆滚来的闷雷突然在我头顶上炸响,我被打闷了,1966年5月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不管家里把我们当作外人/我们也是家里的人/就是死了也愿意──葬在家里的地/就是变做杜鹃/也住在家里的屋檐/因为我们只有一个家──唯一的家/无论遭到怎样的摧残/怎样的迫害/不论被践踏得有如粪土/有如草芥/我还依恋着家/尽管被当作狗似的乱棍打出/我还是要进家门来/因为打不掉也抹煞不了的 ── 一颗共产主义的心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地顽强、这样地坚定,这样的不顾一切虽九死而犹未悔啊?你们让你们的后代怎样去评说这段历史啊?
谁都年轻过,谁都有过青年时代的梦想,谁都希望成就一番事业,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痕迹。可是我的爸爸妈妈,在他们才20多岁时,在他们曾经日思夜想、为之奋斗,无比崇敬的自己的“家”里,是怎样地强忍住内心最大的悲愤,是怎样地以宁可化自己为乌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人格为乌有做代价,维护了这个“家” 的呀!而且,这个代价不是付出一年、两年,而是整整一生!这种牺牲难道不是比牺牲生命来得更加艰难吗?心灵一生都在痛苦中煎熬,还得被自己亲手捆绑起来,哪怕在深夜扪心的呻吟中,还要虔诚地自我讨伐......活生生的心灵呀!被石碾子千万遍地碾过,难怪要变得麻木了,僵硬了,甚至冷酷了,坏死了。可是,难道这种日子是人过的吗?难道这种心灵的重负是人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