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开始的一场事关中国命运的大论争,一九五七年后转入地下,现在忽然间公开到全世界了。这就是由卢跃刚所代表的《中国青年报》和共青团中央之间发生的那场“战争”的意义所在。
为什么叫做战争呢?因为按常规,卢跃刚的这封信不可能出现。一个上级机关的头头的训话,是代表一级权威,下面只能照办,无二话可说;更不要说公开对抗了。再说,赵勇的那次训话,主旨就是重申团中央对《中国青年报》的绝对权威:“谁要是不听话,随时可以滚蛋”。而现在就站出一个卢跃刚,针锋相对地宣告,他就不信这个邪,让大家来评议一下谁该滚蛋吧!
妄图把中国拉回斯大林时代?
最大的分歧,是这家报纸究竟应该办成什么样子。或者说,报纸究竟是个什么性质的东西。从一九五七年起,无声的辩论已经进行了半个世纪,并且已经由历史做出了结论。但是赵勇拿出了一个一九五一年的文件,要求《中国青年报》回到当年团中央关于创办这张报纸的决定上来。我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人之一。一九五○年,中国向苏联派出了第一个青年代表团。使命是学习苏联的经验,包括办一张青年报纸的经验。到《共青团真理报》学习时,我曾经为后来《中国青年报》的社长兼总编辑张黎群做翻译。那当然只能是斯大林的一套新闻制度。从一九五三年斯大林死后,那张报纸连同那套制度就开始改变,现在连那个党和他的政权都不再存在了,而《共青团真理报》却依然健在,还颇受欢迎,不过已经面目全非。赵勇把半世纪前的古董拿出来,除了证明他妄图把中国拉回到斯大林时代,有什么意义呢?何况在此期间,《中国青年报》已经两次改变了自己!
《中国青年报》的两次改革
第一次改革,发生在一九五六年夏季。显然是在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和代表党中央分管团的工作的邓小平)的赞许之下,《中国青年报》在全国新闻界中率先来了一次大变革,面目全非。主要之点又恰好是它从此不再是“团报”了。可惜不出一年,编辑记者十七人被打成右派后,报纸又恢复了旧貌。有趣的是,时隔三十年,八十年代末,又来了一次改革,而改革的内容和一九五六年几乎一模一样,还是摆脱“团报”的束缚:报道不再限于青年和共青团,而是以全社会为对象,可以干预同青年完全无关的问题。这时我已离开《中国青年报》,对于一九七八年复刊后的那张报纸,并不很喜欢。只是从这次改革起,我才成为它的订户,并四处宣传这张报纸值得一订,“每天都有几篇报道我觉得必须剪下来保存”。《中国青年报》的发行量一跃而至二百多万份,还不足以证明改革的成功吗?
但是事情怪着呢,最重视宣传的中国共产党,最怕的却是自己的媒体对社会发生更大的影响!这其实就是那个党已经变质的一个反映,因为它极力维护现状,生怕自己的统治有所动摇,而从事新闻工作的党员,只要不失良知,职业本身就决定他们必定推动变革。现在赵勇和卢跃刚之争,便代表着那两种不同的社会力量。
两次改革,相隔三十年,却如出一辙,最雄辩地证明了时代和现实的律令是何其强大,同时也证明报纸的本性是不可改变的。
邓小平虽然在政治改革上始终未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他对于新闻自由还是比较宽容的,因而才有可能在搞了三次反自由化运动(一九八一,一九八三,一九八七)之后,在一九八八──八九年出现一个新闻自由的新高峰。江泽民就不一样了,《人民日报》现在还距文革时期的它更近而离八十年代的它更远,其面貌成了六四后十几年政治大倒退的缩影。《中国青年报》的发行量也下降到四十多万份,失去了五分之四的订户。但是江泽民毕竟还没有要求《中国青年报》回归到它“团报”的属性。怎么现在反倒更有过之呢?赵勇绝无自作主张的胆量。那意旨显然是从上面下来的。
笔杆子已经不可靠了
这就见出政治家胆识的高低了。卢跃刚说,现在是中共“通过民主渠道,解决自己执政的合法性问题”的时候。邓小平在二十六年前也曾经面对同样的局面。那时他的抉择是有限度地扩大新闻自由,不怕揭本党的疮疤。那也是为了给改革提供论据,压倒党内的保守派。当今的领导,日子按说应该比邓小平当年好过多了,因为无论如何经济是上去了,饿肚子的人是少了。那么为什么财大而不气粗,还要把那一丁点儿新闻自由收回去呢?这一方面是暴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社会稳定以及政权的合法性,是用金钱买不来的;同时也暴露了领导人缺乏胆识,不敢开拓,宁愿对对付付过日子。收缩自由可以回避眼前的风险,至于它会使未来那场爆炸杀伤力更大,那就不管了。
这一招,无疑是从旧武器库里找出来的。找出来的另一手招数,就是赵勇在《中国青年报》会议室里说的“要加强中共永远的执政地位,必须依靠笔杆子、枪杆子这两杆子”了。可是赵勇此次来《中国青年报》的使命,就泄露了一个秘密:笔杆子已经不可靠了。
这是中共面对的一个致命的两难局面。它需要的是听他使唤的人,就是卢跃刚所说的那种和党“保持高度一致”的人,听话,“直肠子,吃啥拉啥,没脑子,指哪儿打哪儿,见谁咬谁”。共产党别的本事不咋样,点金成石倒很灵。被它看重和重用的人,投机取巧、见风使舵的能力就大大加强了,智慧、良知和敏感就减弱了。这种人只能败事,而能够成事的笔杆子,偏偏就是赵勇宁愿他们“滚蛋”的人。
“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丑闻”
卢跃刚这封公开信的意义,就是他首次把一个重要的历史事实公开了,那就是:卢跃刚和他所代表的《中国青年报》里的大多数编辑和记者,公开地表示他们和共青团中央主要领导人决裂,这是前所未有的。
卢跃刚写到《中国青年报》人几十年来和几届团中央领导都有过相对和谐的关系。发生分歧时,双方都能以谦让达成妥协。除非是毛泽东亲自发动的运动,很少动用处分的手段。胡耀邦甚至曾甘冒风险极力保护过《中国青年报》的领导和普通编辑、记者,不然,反右运动的牺牲者就不是十七个人,而很可能是三十几位了。文革前,团中央领导人资历、年龄都比《中国青年报》的人要高。文革后,则相反,《中国青年报》的老人儿,就比团中央领导干部资历更老了。八十年代末那场改革,我隐约感觉到团中央似乎未必十分同意,但鉴于《中国青年报》领导干部毕竟都是老报人,也就不加干涉了。这种情况何以到了九十年代就全然改变了呢?不清楚。是否由于六四后报社的人多成了戴罪之身,使得对方更加居高临下了呢?
一九八九年的那一天,也标志着一个不讲理的时代开始了。以前也不是很讲道理,但明目张胆地以力服人,动不动就是开除或逮捕,却是江泽民时代的新事。这一招好像很吓人,不过也有弊病:万一连这一招有一天也失灵了,那可怎么办呢?
赵勇和卢跃刚之间的战争,就是这样爆发的。以强行改组,即对人员随意调动或处分来迫使新闻出版单位就范的做法,早就成了实现“党的领导”的唯一有效办法了。只要是受到读者欢迎的报刊,例如《南方周末》,或湖南的《书屋》,改组就像换一件衬衫那样不算回事了。但是好景不长,这回对《中国青年报》竟然不灵了。卢跃刚郑重指出,“细细观察整个事态发展的过程,不能不让人怀疑这次对《中国青年报》的改组,是一场窥伺已久的阴谋……阁下们给《中国青年报》人传达的所有信息已经到位。但是,阁下们没有收到震慑的效果,反而在中国新闻界给阁下们自己制造了一个丑闻。”
把团中央放到被告席上
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为了给团中央一次体面地改正错误的机会,《中国青年报》七十多位编辑、记者联名写给团中央书记处和周强书记一封信,却被周强断然拒绝了。好,现在打破历史纪录,一个下级单位的成员把一封严厉批评上级领导(涉及的范围还要大得多)的公开信捅到互联网上,把一个堂堂皇皇的共青团中央放到被告席上,在全世界面前出了丑!
信里写的全都是事实,要否认,很难;默认呢,后果不堪设想。不错,卢跃刚是位名记者,可用这种方式和党对着干,也未免太出格了吧?可是你又拿他怎么办呢?对他采取任何措施,都会引起整个《中国青年报》编辑部的反弹,还有个国际影响呢。置之不理,也不行。这个先例决不能开。
赵勇被整了一顿,声名狼藉,可那又不是他自己的主意!由谁出面来改善一下他的形象呢?看来那是党中央的旨意:收敛一下传媒的气焰,加强控制,以免刺激社会风暴爆发;爆发后又难以收拾。谁出面都不合适。
这个卢跃刚也许出于无意,可是他这回给党的领导出的难题可真够呛呀。现在,采取组织措施,已经是党手中唯一有效的武器了。叫他这么一折腾,假如对《中国青年报》不再追究责任,又对他本人不加惩罚,创下这个先例,今后又怎样在中国实现党的领导呢?
卢跃刚的信件公布,已经一个多月了,迄今毫无反应。既有蒋彦永医生捉了又放的事例在先,就不能不谨慎从事了。
(争鸣)(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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